第九章 苏珊(之二)

1

下午三点刚过,苏珊从波特兰回到家,拎着三个簌簌作响的棕色百货公司购物袋——她卖掉两幅画,得到八十多块钱,去小小地放纵了一番。两条新裙子,一件开襟羊毛上衣。

“苏西?”母亲在喊,“是你吗?”

“我回来了,我有——”

“到这儿来,苏珊,我要和你谈谈。”

苏珊立刻认出了这个语气,尽管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听到过了。当时关于裙摆高度和男朋友的争论日复一日,每天她都痛苦不堪。

她放下购物袋,走进客厅。母亲在本·米尔斯的话题上最近变得越来越冷淡,今天大概要下最后通牒了。

母亲坐在凸窗前的摇椅上织毛衣。电视关着。两者联系起来,是个凶险的讯号。

“你大概还不知道最新的消息吧?”诺顿夫人说。毛衣针咔嗒咔嗒地响得飞快,深绿色的毛线被织成整齐的行列。不知道是谁的冬天围巾。“你今天早晨走得太早了。”

“最新?”

“迈克·莱尔森昨天夜里死在马修·伯克家里,猜猜看是谁给他送终的?正是你的作家朋友,本·米尔斯先生!”

“迈克……本……什么?”

诺顿夫人阴森地笑了笑:“梅布尔今天早晨十点左右打电话通知了我。伯克先生说他昨天晚上在戴尔伯特·马凯的酒馆遇到迈克——老师怎么能去泡酒吧呢?真是没法说了——他觉得迈克气色很差,就带迈克回家休息。他昨天夜里死了。似乎没人知道米尔斯先生为什么在那儿!”

“他们认识,”苏珊心不在焉地说,“本说他和伯克先生很谈得来……妈妈,迈克发生了什么?”

诺顿夫人却没那么容易放弃这个话题:“总而言之,有人认为,自从本·米尔斯先生在林苑镇露面以来,咱们遇到的惊喜也未免多了一些。实在太多了。”

“什么蠢话!”苏珊恼火起来,“我说,迈克到底——”

“还没确定死因,”诺顿夫人转着毛线团,放出一段散线,“有人说他可能从格立克家的孩子身上传染了什么病。”

“要真是这样,为什么其他人没染上?比方说孩子的父母?”

“有些年轻人觉得他们什么都明白。”诺顿夫人自言自语道。毛衣针上下翻飞。

苏珊站了起来:“我出去一趟,看看有没有——”

“再坐一分钟,”诺顿夫人说,“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苏珊坐了回去,脸上毫无表情。

“有时候啊,年轻人不知道该知道些什么。”安·诺顿的声音里那种虚情假意的轻松语调让苏珊立刻警觉起来。

“比方说呢?”

“嗯,比方说本·米尔斯先生几年前出过一起车祸。他第二本书刚出版不久。摩托车事故。他喝醉了。妻子遇难。”

苏珊站起来:“我不想听下去了。”

“跟你说这些,全都是为了你好。”诺顿夫人心平气和地说。

“谁告诉你的?”苏珊问。她没有感觉到常有的那种炽烈而无力反抗的怒火,也不想立刻冲上楼,逃离这个全知全能的冷静声音,哭个昏天黑地。她只感觉到冰冷和遥远,仿佛飘荡于太空之中。“梅布尔·沃茨说的,对不对?”

“谁说的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事实。”

“当然了。我们还赢了越南战争呢,耶稣·基督还每天正午坐在婴儿推车里横穿镇中心呢。”

“梅布尔觉得他很面熟,”安·诺顿说,“于是就一盒一盒地翻阅积下来的旧报纸——”

“你指的是丑闻小报吧?专门刊登星座预报、车祸现场照片和小明星奶子的那种货色,对吧?哈,多么博识多通的消息来源!”她冷笑两声。

“别说脏话。事情经过摆在面前,白纸黑字。那女人——说是他妻子,其实是什么只有天晓得——坐在后座上,他在人行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最后撞在开动的货车车身上。文章说,警察在现场给他做了呼吸测试。就……在……现场。”她用毛衣针一下下敲打摇椅扶手,强调着副词、介词和宾语。

“那他为什么没进监狱?”

“名人嘛,总是认识许多人的,”她冷静而确定地说,“只要有钱,什么罪名摆脱不了?你看看肯尼迪家的孩子,逃脱了多少惩罚呀。”

“他上法庭了吗?”

“跟你说了,警察给他做了——”

“你说过了。但是,他喝醉了吗?”

“我告诉你,他喝醉了!”红晕开始攀上她的面颊,“警察不会给清醒的人做呼吸测试!他妻子死了!和查帕奎迪克事件[29]一个样!一个样!”

“我打算搬到镇里去住,”苏珊缓缓开口,“我一直想告诉你,妈妈,我早就该搬出去住了。对你对我都好。我和芭布丝·格里芬谈过,她说姐妹巷有套不错的四间房——”

“噢,她生气了!”诺顿夫人自言自语道,“有人毁坏了她心目中本·大人物·米尔斯先生的形象,她气疯了,都要口吐白沫了。”几年前,这句台词对苏珊特别有效。

“妈妈,你到底是怎么了?”苏珊有些绝望地说,“你以前没有……不至于这么低级——”

安·诺顿猛一抬头,站了起来,正在编织的毛衣滑落在地,她用双手扣住苏珊的两肩,使劲摇晃女儿。

“你要听我的!不准你像个寻常婊子似的跟那女里女气的小子厮混,被他灌输一脑袋胡思乱想的念头。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苏珊甩手扇了她一耳光。

安·诺顿眨了眨眼,惊骇莫名,把双眼瞪得溜圆。两人在沉默和震惊中对视了足足一分钟。苏珊的嗓子眼里挤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但转瞬即逝。

“我上楼去了,”她说,“最迟星期二搬走。”

“弗洛伊德来过。”诺顿夫人说。她还未从那一巴掌里恢复过来,脸依然僵在那里,女儿的指痕红通通地印在面颊上,仿佛几个惊叹号。

“我和弗洛伊德结束了,”苏珊淡然道,“接受事实吧。怎么还不赶紧拿起电话,通知你的鸟怪好朋友梅布尔?大概到时候你就觉得是真的了。”

“弗洛伊德他爱你,苏珊。你这是在……在毁他。他崩溃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和我掏了心窝子,”安的眼中闪烁着回忆,“他最后崩溃了,哭得像个孩子。”

苏珊不禁心想,这恐怕太不像她认识的弗洛伊德了。尽管她怀疑这是母亲捏造的故事,但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得出并非如此。

“妈妈,这就是你对我的希望吗?爱哭的孩子?还是说你沉溺于抱个金发孙子的幻想中不能自拔了?我大概让你很头疼吧?只要我不结婚,不和一个肯让你竖大拇指的男人安顿下来,你就觉得自己还没有完成使命吧?和男人安顿下来,怀孕生子,变成从早忙到晚的家庭主妇。这就是你期望的未来,对不对?我说,我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在哪里?”

“苏珊,你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母亲的语气饱含着绝对和深信不疑的确定,苏珊有一瞬间险些相信了她。一个画面出现在脑海里:她和母亲站在这儿摆出姿势,母亲在摇椅旁,她在门口;两人之间的全部联系就是一卷绿色羊毛,经过无数次激烈的拉扯,毛线已经磨损得非常脆弱了。画面改变:母亲戴着猎手帽,帽带上五花八门地别着各种假饵。正在拼命把身穿黄色印花女内衣的大鲑鱼钓上岸。她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把这条鱼拖出水面,扔进柳条筐。拿去干什么呢?挂起来做装饰品?还是吃掉?

“不,妈妈。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本·米尔斯。”她转身走上台阶。

母亲跟着跑了过来,尖声叫道:“你找不到地方住!你没有钱!”

“我有一百块活期存款,还有三百块定期,”苏珊冷静地答道,“我可以去斯潘塞店里打工。拉伯雷先生跟我说过好几次了。”

“他只想偷窥你的裙子底下。”诺顿夫人说,但她的声音已经低了一个音阶。大部分愤怒已经消失,她此刻稍微有点害怕了。

“尽管看,”苏珊说,“我穿灯笼裤。”

“亲爱的,别说疯话了,”母亲一步两个台阶地跑上来,“我都是为了你好——”

“别说了,妈妈。很抱歉打了你,我感觉非常糟糕。我真的爱你。但我必须搬走了。不能再拖下去了。请你理解我的决定。”

“你要想清楚,”诺顿夫人此刻显得愧疚而害怕,“我还是不认为我说错了什么。那个本·米尔斯,我见过他这种喜欢卖弄的家伙。他感兴趣的只有——”

“不,别说了。”

苏珊转身离开。

母亲又上了一级台阶,对着苏珊的背影叫道:“弗洛伊德离开时精神状态很差。他——”

苏珊卧室的门砰然关闭,截断了剩下的字词。

她在床上躺下,没有多久之前,她的睡床还点缀着许多毛绒玩具,其中的狮子狗肚皮里装有晶体管收音机;她呆呆地望着墙壁,尽量不去思考。墙上有几张塞拉俱乐部的海报,不久以前,包围着她的还是《滚石》《克瑞姆》或《小龙虾》杂志上的海报,以及偶像(吉姆·莫里森、约翰·列侬、戴夫·范·容克、查克·贝里)的照片。那些日子像阴魂般涌进脑海,宛如曝光不佳的意识照片。

苏珊几乎能看到那页新闻,它在廉价的低俗读物堆里分外显眼。《新星作家与年轻妻子卷入摩托车伤亡‘事故’》。文字极尽旁敲侧击、含沙射影之能事。当地照相师或许还拍摄了现场照片,对地方报纸而言过度血腥,但正对梅布尔的胃口。

最糟糕的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愚蠢。你以为他在返乡前一直被冷藏着不成?像汽车旅馆的饮水杯那样,用抗菌玻璃纸包裹得密不透气?太愚蠢了。然而,那粒种子已经种下。因为这个,苏珊对母亲的感觉有些超出了青春期的生气,站在了濒临憎恨的黑暗深渊前。

她推开这些念头——无法将之驱除出脑海,只能推到旁边——伸出胳膊挡住脸,渐渐打起瞌睡来,她睡得很不舒服,最后被楼下电话的刺耳声音唤醒,紧接着又听见母亲的尖利叫声:“苏珊!找你的!”

下楼时,苏珊注意到时间才刚过五点半,日头正在西沉。诺顿夫人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父亲尚未归家。

“你好?”

“苏珊?”声音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姓名。

“是我,您是哪位?”

“伊娃·米勒。苏珊,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本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嘴里忽然一丁点唾液也没有了,手抬起来按住喉咙。诺顿夫人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手里拿着刮勺。

“呃,他们打架了。弗洛伊德·蒂比茨下午来了我这里——”

“弗洛伊德!”

诺顿夫人被她的语气吓得一缩。

“——我说米尔斯先生在睡觉。他说没关系,态度和平时一样有礼貌,但打扮特别奇怪。我问他没什么不舒服吧。他穿着旧式长外套,戴了顶怪兮兮的帽子,两只手一直插在口袋里。米尔斯先生醒来以后,我忘了跟他提起这件事。今天烦心的事情太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苏珊几乎尖叫起来。

“呃,弗洛伊德揍了他一顿,”伊娃闷闷不乐地说,“就在我的停车场里。谢尔顿·柯森和爱德·克雷格出去,好不容易才拉开他。”

“本呢,本还好吗?”

“好像不太好。”

“怎么了?”她把电话听筒握得非常紧。

“弗洛伊德最后给了他一拳,米尔斯先生的头撞在他那辆外国小轿车上。卡尔·福尔曼送他去了坎伯兰博爱医院,当时他昏迷不醒。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如果你——”

苏珊挂断电话,跑到壁橱前,从衣架上拽出一件外套。

“苏珊,怎么了?”

“你可爱的好孩子,弗洛伊德·蒂比茨,”苏珊几乎没有觉察到她在哭泣,“把本打得进医院了。”

没等母亲回答,她就跑出门去。

2

她在六点半赶到了医院,坐在一张很不舒服的塑料体型椅上,茫然地盯着一份《家政天地》杂志。只有我一个人,她心想,真是糟糕到了极点。她考虑过打电话给麦特·伯克,但害怕医生回来会以为她走了,只好作罢。

候诊室的挂钟上,分针慢慢爬动:六点五十分。一名手里拿着几页纸的医生走进房间,说:“是诺顿小姐吗?”

“是我。本怎么样?”

“这个问题现在还很难回答。”医生注意到苏珊露出恐惧的神色,连忙补充道:“应该没事,但我们想让他留院观察两三天。他有一处骨裂、几块淤青和软组织挫伤,还有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黑眼圈。”

“能让我见他吗?”

“不,今晚不行。他用了镇静剂。”

“一分钟就行,求你了,一分钟?”

医生叹了口气:“愿意就进去看一眼吧。他很可能在睡觉。除非他主动跟你说话,否则别出声。”

他领着苏珊上了三楼,闻着药味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另外一张病床上的人正在读杂志,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

本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被单拉到下颌处。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乍看之下,苏珊凛然一惊,以为本已经死了,就在她和医生在楼下谈话时悄然去世了。紧接着,她注意到本的胸膛在缓慢而平稳地一起一伏,胸中大石陡然落地,她欣喜得险些一歪。苏珊仔细端详本的面容,几乎没有去注意脸上的累累伤痕。女里女气的小子,母亲这样称呼他,苏珊无法理解母亲的这个念头来自何方。本的五官很硬朗,同时也很感性(苏珊希望有比“感性”更好的词语,因为她已经把这个词送给了镇上的图书管理员,他在空闲时候模仿斯潘塞的笔法为黄水仙献上一首又一首矫饰的十四行诗;然而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的形容词)。就连头发也充满了传统意义上的男子汉气概。浓密的黑发,仿佛漂浮在面颊之上。左侧太阳穴上方的白色绷带形成了鲜明而生动的对比。

我爱这个人,苏珊心想。好起来吧,本。赶紧好起来,写完你的书,如果你愿意要我,咱们一起离开林苑镇。林苑镇对你我都越来越不友善。

“你最好还是离开吧,”医生说,“也许明天——”

本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眼睛慢慢睁开,闭上,又睁开。镇静剂让他眼神朦胧,但神色表明他知道苏珊在身旁。他把手放在苏珊的双手上。眼泪夺眶而出,苏珊微笑着捏了捏本的手。

他的嘴唇在动,苏珊弯腰去听。

“镇子里确实有能杀人的家伙,是吧?”

“本,真对不起。”

“我被打昏前大概敲掉了他两颗牙,”本耳语道,“对作家来说还不赖吧。”

“本——”

“我想你应该休息了,米尔斯先生,”医生说,“强力胶晾干了才粘得住东西。”

本的视线转向医生:“就一分钟。”医生翻了个白眼:“她也这么说。”本的眼皮又耷拉下来,然后分外艰难地撑开。他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苏珊弯下腰:“什么?亲爱的。”

“天黑了吗?”

“黑了。”

“你去找……”

“麦特?”

他点点头:“告诉他……我要他把所有事情告诉你。问他认不……认识卡拉汉神父。他会明白的。”

“行,”苏珊说,“保证替你带到。你休息吧。本,睡个好觉。”

“好,爱你。”他又嘟囔了一句什么,说了两遍,然后闭上双眼。呼吸深沉起来。

“他说什么?”医生问。

苏珊皱着眉头。“听起来像是‘锁好窗。’”她答道。

3

苏珊回去取外套,发现伊娃·米勒和韦索尔·克雷格坐在候诊室里。伊娃穿着带铁锈色毛皮翻领的旧秋季外衣,显然是专门为重要时刻预备的行头,韦索尔身上松松垮垮地套了件尺码过大的摩托夹克。看见这两个人,苏珊的心里暖了起来。

“他怎么样?”伊娃问。

“应该不会有事。”苏珊背了一遍医生的诊断,伊娃的脸色松弛了下来。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米尔斯先生为人很好。我这地方从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帕金斯·吉列斯皮不得不把弗洛伊德锁进醉汉拘留室。但他看上去不像喝醉了,就是有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

苏珊摇摇头:“听起来根本不像弗洛伊德。”

房间里一阵难耐的寂静。

“本这哥们很够意思,”韦索尔拍拍苏珊的手,“没几天就能恢复过来的,你等着瞧吧。”

“我也这样想,”苏珊用双手捏了捏韦索尔的手,“伊娃,卡拉汉神父是圣安德鲁教堂的司铎吗?”

“对,怎么了?”

“呃……好奇而已。谢谢你们能来,要是你们明天能来的话——”

“我们会来的,”韦索尔说,“肯定会,伊娃,对吧?”他的手摸向伊娃的腰部。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但他终究还是做到了。

“嗯,好的。”

苏珊和他们一起走进停车场,开车返回耶路撒冷林苑镇。

4

麦特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刻开门或者大喊“请进”,而是隔着门用非常谨慎的声音轻轻地问:“是谁?”苏珊几乎没有认出这个声音。

“伯克先生,是我,苏西·诺顿。”

他打开门,看见他的巨大变化,苏珊大吃一惊。麦特的模样苍老而憔悴。愣怔片刻后,苏珊注意到他戴着一个沉甸甸的金色十字架。俗丽的廉价耶稣受难像贴在法兰绒格子衬衫上,显得怪异和滑稽,苏珊险些笑了出来——但她忍住了。

“请进。本呢?”

苏珊把事情告诉他,麦特的脸渐渐拉长。“这么说,偏偏轮到弗洛伊德·蒂比茨扮演受委屈的爱人的角色了?唉,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迈克·莱尔森的尸体今天下午从波特兰运回福尔曼的地方,为葬礼做准备。去马斯滕老宅的那一趟看来只好推迟——”

“哪一趟?这和迈克有什么关系?”

“喝杯咖啡吗?”麦特心不在焉地问。

“不了。我想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本说你清楚。”

“这个要求,”他说,“真够离谱的。把所有事情告诉你——这话他说起来容易,我做起来可就不容易了。不过我会努力的。”

“到底——”

麦特举起一只手:“苏珊,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和母亲前两天去过那家新开张的店铺了。”

苏珊的眉头拧了起来:“是啊,怎么了?”

“能说说你对那地方的印象吗?还有,更重要的,你怎么看那地方的经营者。”

“斯特莱克先生?”

“是的。”

“呃,他相当有魅力,”苏珊说,“或许更合适的形容词是有派头。他恭维格莱妮斯·梅贝里的衣着,梅贝里的脸红得像个女学生。还问鲍定太太胳膊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她把热油洒在身上了。斯特莱克先生给了她一个敷剂配方,当场默写出来的。等梅布尔进来……”想起那幕场景,她禁不住轻笑一声。

“怎么了?”

“他请她在椅子上坐下,”苏珊说,“不是随便哪把椅子,而是非常气派的一把椅子,实际上更像王座。红木雕花的大家伙。他一个人从后面房间里搬出来,一边还在和其他女士说笑。但那东西少说也有三百磅重。他把椅子砰的一声放在地中间,带着梅布尔坐进去。你知道的,搀着她的胳膊。梅布尔咯咯直笑。见到梅布尔咯咯笑,那可真算是开了眼界。他还请大家喝咖啡。咖啡很浓,但很好喝。”

“你喜欢他吗?”麦特仔细查看苏珊的神情。

“和整件事情有关,对吗?”苏珊问。

“是的,很有可能。”

“那好,让我告诉你一个女人的本能反应。既喜欢也不喜欢。从性的角度说,大概稍微有点受他吸引。年纪大,非常文雅,非常有魅力,非常有派头。看着他就知道他能读懂法文菜单,知道什么菜配什么酒,不止红酒、白酒那么简单,连年份和产区都说得一清二楚。绝对不是你在附近地区常常遇见的那种男人,但一丝一毫的女人气也没有。体态优雅得像个舞者。另外一方面,肯这么坦然展露秃头的男人总是有些特别吸引力的。”苏珊的笑容中有些自我辩解的意味,她知道自己的面颊在发红,心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那么,不喜欢的地方呢?”麦特问。

苏珊耸耸肩。“这方面就很难形容了。我想……我想,是因为我感觉到他在伪装下藏着某种轻蔑。感觉像是玩世不恭。就仿佛他在扮演一个特定的角色,而且演得很好,但他似乎清楚自己不需要竭尽全力来愚弄我们。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苏珊不确定地看着麦特。“他身上还有一丝很残忍的感觉。不过我不太清楚为什么。”

“有人买东西吗?”

“不多,但他似乎并不在乎。妈妈买了个南斯拉夫的小饰品展示架,皮特里夫人买了一张很可爱的小折叠桌,我看见的只有这些。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只是催促大家记得告诉朋友,这儿已经开张,随时欢迎大驾光临,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他的魅力格外有旧世界味道。”

“你觉得大家被他迷住了吗?”

“大体而言,是的。”苏珊在脑子里比较母亲对R.T.斯特莱克的热烈好感和对本的即刻厌恶。

“没碰到他的搭档吗?”

“巴洛先生?没有,他去纽约采购还没回来。”

“是吗?”麦特自言自语道,“天晓得。藏头露尾的巴洛先生。”

“伯克先生,你不觉得该把前后经过全告诉我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试试看吧。你刚才说的让我很不安。非常不安。这也太符合……”

“什么?符合什么?”

“从头说起,”麦特说,“我昨晚在戴尔酒馆遇到了迈克·莱尔森……感觉起来像一个世纪前了。”

5

八点二十分,麦特终于讲完了前因后果,两人都喝了两杯咖啡。

“大概就这些了,”麦特说,“现在我是不是该扮演拿破仑,跟你说说我的星光体[30]跟图卢兹—洛特雷克[31]都谈了什么?”

“别傻了,”苏珊答道,“有些坏事正在发生,但肯定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这你也清楚。”

“直到昨夜之前,我也这么觉得。”

“假如没有人对你怀恨在心的话——那是本的看法——或许就是迈克自己搞出来的呢?精神错乱了什么的,”理由听起来就不够充分,但苏珊还是说了下去,“也许你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整件事情都是你梦见的。我也曾经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结果丢失了十五到二十分钟的记忆。”

麦特疲惫不堪地耸耸肩:“一个人怎么做才能证明理智头脑一听就不会接受的事情呢?那些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没在睡觉。有些细节让我很担忧……非常担忧。根据古籍记载,吸血鬼无法直接走进一个人的家,就那么吸他的血。不,不行。他必须得到邀请。昨天夜里迈克·莱尔森邀请丹尼·格立克进了房间。而我呢?亲口邀请了迈克!”

“麦特,本有没有说过他的新书写什么?”

他摆弄着烟斗,但没有点燃它。“稍微提了几句。只说和马斯滕老宅有关系。”

“他有没有提过小时候在马斯滕老宅的经历?给他造成了严重心理创伤。”

麦特的眼神变得尖锐:“在老宅?没有。”

“是为了试胆。他想参加一个俱乐部,给他的入会考验是进马斯滕老宅,随便拿出一样东西。结果他真的进去了,离开前他去了二楼休比·马斯滕自杀的卧室。推开房门,他看见休比挂在房梁上。休比睁开眼睛,本拔腿就跑。他因此痛苦了二十四年,回林苑镇是想通过书写把它排出体内。”

“基督在上。”麦特说。

“他……他对马斯滕老宅有一整套理论,部分来自他的亲身体验,部分来自他对休伯特·马斯滕做的研究,研究结果令人惊讶——”

“马斯滕的恶魔崇拜嗜好吗?”

苏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麦特的笑容有点阴森:“小镇的传闻不总是闹得人尽皆知,也有私下里悄悄流传的。撒冷林苑镇的秘密流言之一正和休比·马斯滕有关。现在大概只有十来个老人晓得了,梅布尔·沃茨也在其中。苏珊,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历史了,但有些事情并不受时效限制。非常怪异,明白吗?连梅布尔也只在她的小圈子里谈论休伯特·马斯滕。他们当然会谈论他的死亡,还有谋杀。但是,假如你问起他和妻子在坡顶住处度过的那十年,问起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勾当,现场立刻会笼罩上特殊的气氛,这也许是西方文明所知道的最接近于禁忌的东西了。甚至有传闻说休伯特·马斯滕绑架儿童,活祭献给魔神。我很惊讶本竟然能找到那么多资料。休比和妻子的另一面几乎像是部落秘密。”

“他不是在林苑镇知道这些的。”

“这就说得通了。我觉得他的理论不过是老掉牙的超心理学鬼扯——邪恶因人类而生,和鼻屎、粪便或指甲没有区别。但邪恶产生后不会消失。说得更清楚一些,他认为马斯滕老宅或许成了什么邪恶的干电池;恶意的蓄电池。”

“是的,他用的正是这些字句。”苏珊惊讶地望着麦特。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们读过相同的书籍。苏珊,你怎么看?你的世界观里有超越尘世与天堂的东西吗?”

“没有,”苏珊的语气沉静而坚定,“屋子只是屋子。邪恶的行为停止,邪恶也随之消失。”

“你的意思是,本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或许会诱使原本就不正常的我变得越来越疯狂?”

“不,当然不是这样。我没觉得你不正常。但是,伯克先生,你必须明白——”

“安静。”

他昂起头。苏珊停止说话,侧耳聆听。什么也没有……也许有块楼板吱嘎响了一声。苏珊投去疑惑的眼神,麦特摇摇头:“说到哪儿了?”

“然而种种巧合之下,最近对他来说可不是驱除儿时心魔的好时候。自从马斯滕老宅重新住人和家具店开张以来,镇上有很多廉价的流言蜚语……当然也少不了和本有关的。除魔仪式很容易失控,进而反噬驱魔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认为本应该离开镇子,伯克先生,你也应该出去度个假。”

说到驱魔,苏珊想起本要她向麦特提起天主教神父。一时冲动之下,她决定还是不说为妙。本请她这么做的原因此刻已经很明显了,但在苏珊看来,贸然提起就好像火上浇油,而焰头已经炽烈得过于危险。万一本问起(假如他真会问起的话),她可以推说忘记了。

“我知道听起来肯定很疯狂,”麦特说,“我听见窗户拉起,听见笑声,今天早晨看见纱窗落在车道旁,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很难相信。我必须说,本对整件事情的反应非常明智,这样也许能稍稍减轻你的恐惧吧。他建议我们从证明这套设想的对错开始做起,首先——”他再次停下,仔细倾听。

这一次唯有漫长的寂静。再次开口的时候,麦特的声音虽轻,但语气非常坚定,这吓住了苏珊。“楼上有东西。”

苏珊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在胡思乱想了。”

“我了解我的屋子,”麦特温和地说,“客人房里有人……你听,听见了吗?”

这次苏珊也听见了。清晰可辨的楼板吱嘎声,和任何一所老房子里的吱嘎声没有区别,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可言。但落在苏珊的耳朵里,它却有了更特殊的味道:这个声音透着无法用语言说明的奸猾。

“我上楼去看看。”麦特说。

“别去!”

苏珊不假思索地喊出这两个字。她心想:请问现在是谁缩在炉角,认定屋檐下的风声是女妖精在哀鸣?

“我昨天夜里被吓住了,什么也没做,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现在我必须上楼去。”

“伯克先生——”

两人都压低嗓门说话。不安冲进苏珊的血管,肌肉变得僵硬。也许楼上真的有人:小偷?

“说话,”麦特说,“我离开后,你继续说话。随便什么话题都行。”

没等苏珊出言反对,麦特就离开了座位,朝走廊走去,动作优雅得让苏珊瞠目结舌。他回头看了一次,但苏珊读不懂他的眼神。他开始爬上楼梯。

局势急转而下,苏珊的意识开始混乱,感觉所有事情都不真实起来。不到两分钟前,他们还在冷静讨论事情,沐浴着电灯泡射出的理性光辉。此刻她很害怕。问题:把心理学家和自称拿破仑的男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关一年(或十年、二十年),最后出来的是两个符合斯金纳理论的理性人,还是两个人都把手插在衬衫里?答案:数据不足。

她开始说道:“本和我打算星期天开车沿一号公路去卡姆登,就是拍摄《冷暖人间》[32]的小镇,但现在看来只好推迟了。那儿的小教堂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

苏珊发觉自己很容易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双手却在膝头紧紧相握,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了。她的意识很清楚,没有受到讨论吸血鬼和活尸的影响。黑色的恐惧来自脊髓这个更加古老的神经与中枢的网络,如波浪般逐渐扩散。

6

这次上楼是麦特·伯克一辈子做过的最艰苦的事情。就是这样,除此无他,甚至连接近的都没有——只有一次经历或许相提并论。

八岁那年,他参加了童子军。女训导家和他家相隔一英里远,去程很轻松,在临近傍晚的下午阳光中走走路挺舒服的。可是,回家时总是已经到了黄昏,七扭八歪的长条阴影渐渐铺上道路;若是碰上聚会格外热烈,结束得太晚,你就必须摸黑走路回家了,而且是单独一人。

单独。是的,这正是关键词,是英语中最可怖的词语。谋杀没有深刻的寓意,地狱只是一个可怜的换喻词……

路上要经过一座废弃的教堂,是卫理公会的礼拜堂,遗骸位于一片积霜堆冰的草坪背后,每次经过那些目光灼灼、无知无觉的窗户时,你的脚步声在自己耳中都会格外响亮,正在哼唱的歌曲也会凝结在双唇之间,你会开始设想教堂里是什么样子:翻覆的长椅、朽烂的赞美诗集、崩塌的圣坛,只剩下耗子在那里守安息日,你会禁不住琢磨教堂里除了耗子还有什么——有什么样的疯子,有什么样的怪物。爬虫般的黄眼睛也许正在窥视你。也许光是盯着还不够;也许某天夜里,那扇布满裂纹、摇摇欲坠的大门会被猛然推开,站在那儿的东西你看一眼就会发狂。

你没法向父母解释这些,他们都是光明的造物。就仿佛你三岁时没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婴儿床顶头的备用毛毯怎么变成了彼此纠缠的一堆毒蛇,怎么用没有眼睑的平板眼睛逼视你。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征服过这些恐惧。你该如何征服难以表达的恐惧?锁存在小小脑海里的恐惧过于巨大,无法钻过孩童的嘴巴。在咧嘴傻笑的婴儿期到抱怨不停的老年期之间,你迟早会发现你能毫不畏惧地走过必须经过的废弃礼拜堂了。然而今夜不同。今夜你陡然发现,古老的恐惧没有被钉上木桩,只是草草塞进了孩童尺寸的棺材,棺材盖上还摆着一朵朵野玫瑰。

他没有开灯,只顾一级又一级地爬上楼梯,特地避开吱嘎作响的第六级。他握住十字架,掌心汗津津、黏糊糊的。

来到楼梯尽头,他悄无声息地顺着走廊向前走。客人房的门开了一条缝。他先前明明关得很紧。楼下传来苏珊自言自语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走路,避免踩出声响,来到门口,他站住不动了。各种人类恐惧的基石,他心想:门关着,但微微留了一条缝。

他伸手推开房门。

迈克·莱尔森躺在床上。

月光如水,穿窗入室,给房间镀上一层银色,营造出梦境的气氛。麦特摇摇头,想清醒过来。时光仿佛倒转,他又回到了昨天夜里。他即将下楼给本打电话,因为那时候本还没住院——

迈克睁开了眼睛。

眼睛在月光下只闪烁了一瞬间,银光中透着血红色。眼神一片空白,宛如清洗过的黑板,没有人类的思想或感情。华兹华斯说过,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若果真如此,这两扇窗口属于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迈克坐了起来,被单从窗口滑落,麦特注意到粗重的缝合线头,那是法医或病理学家在验尸后缝起来的,下针时说不定还在吹口哨。

迈克露出笑容,犬齿和门牙又白又尖。笑容本身只是嘴周肌肉的反射活动而已,眼神中毫无笑意。眼睛里依然透着森森死气,一片空白。

迈克吐字很清晰:“看着我。”

麦特看着他。是的,眼神极其空洞,但非常深邃。你几乎能在里面找到你自己的小小银色倒影,甜美地沉溺其中,让现实世界显得那么不重要,让恐惧显得那么不重要——

他抽身后退,叫了出来:“不!不!”

同时举起十字架。

曾经是迈克·莱尔森的怪物咝咝作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滚烫的开水。它高举双臂,仿佛在抵挡攻击。麦特踏上一步,莱尔森不得已后退一步。

“滚出这里!”麦特嘎声怒喝,“我收回我的邀请!”

莱尔森尖叫起来,高亢的啼鸣中饱含恨意和痛苦。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四步。膝弯撞在敞开窗户的壁架上,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

“愿我见你沉睡如死尸,老师!”

它跌进茫茫黑夜,双手举在头顶上,如高台跳水运动员般仰面摔出窗外。苍白的躯体闪着大理石般的微光,与身前交叉的Y字形黑色针脚形成鲜明但缺少深度的对比。

麦特发出癫狂而恐惧的哀号,冲到窗口向外看。他只见到了洒满月色的夜景——窗口底下和象征着客厅的亮光之间,一团曾是地上尘土的悬尘在舞动。尘埃打着旋,聚集成类似人影的恐怖形状,随即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麦特转身想跑,但胸口冷不防一阵剧痛,他蹒跚着走了几步,揪住胸口,弯下腰。疼痛仿佛脉动的波浪,一下一下沿胳膊向上延伸。十字架在眼前晃动。

他交叉手臂护住胸口,走出房门,右手仍旧抓着十字架的挂链。迈克·莱尔森的模样始终挂在面前黑暗的空中,仿佛浑身苍白的高台跳水运动员。

“伯克先生!”

“我的医生是詹姆斯·科迪,”他从冷如冰雪的嘴唇间挤出这句话,“电话本里有,我大概心脏病发作了。”

他面朝下倒在楼上的走廊里。

7

她拨通“吉米·科迪,郎中”旁边的电话号码。说明文字笔迹清晰,用的是大写黑体,苏珊念书时早就看惯了这个字体。接电话的是位女士,苏珊问:“医生在家吗?急救!”

“在,”对方答得很冷静,“他来了。”

“我是科迪医生。”

“我是苏珊·诺顿。我在伯克先生家里,他心脏病发作了。”

“谁?麦特·伯克?”

“是的,他失去知觉了,我该怎么——”

“打电话叫救护车,”他说。“坎伯兰县的急救号码是841-4000。待在他身边。用毯子盖住他,但不要搬动他的身体。明白了?”

“明白了。”

“我二十分钟内赶到。”

“你能——”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苏珊变得单独一人。

她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后又变得单独一人,但必须上楼去麦特身边。

8

苏珊盯着楼梯,战战兢兢的心态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她忍不住祈祷这些事情全都没有发生过,麦特一切安好,她不用在这种病态的恐惧中瑟瑟发抖。苏珊彻底不相信那个解释,她把麦特对昨夜事件的解释看作某种以既有现实的术语亦能定义的东西,除此无他。但现在,坚实的不信陡然在身下消失,她发觉自己正在坠落。

她听见了麦特的喊声,也听见了毫无感情的那声可怕诅咒:愿我见你沉睡如死尸,老师!承载字句的嗓音不比狗叫更具有人类特质。

苏珊回到楼上,强迫身体迈出每一步。连走廊里的灯光也无法减少恐惧。麦特躺在原处,脸转向一边,面颊贴在磨薄了的长条地毯上,喘息声急促而痛苦。她弯下腰,解开衬衫最顶上的两颗纽扣,麦特的呼吸似乎轻松了些。苏珊走进客人房去拿毛毯。

房间里很凉。窗户敞开。床上用品都搬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床垫。壁橱的顶层架子上塞着几块毛毯。转身返回走廊的时候,窗口地板上的某样东西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她弯腰捡了起来。苏珊立刻认出了它。这是坎伯兰联合高中的班级戒指。刻在内圈的姓名首字母缩写是MCR。

迈克尔·科里·莱尔森。

在黑暗中的这个瞬间,苏珊相信了。她相信了整套解释。尖叫声想爬出喉咙,被她无声无息地憋了回去,戒指从手中滑落,落在窗口的地板上,亮晶晶地反射统御秋夜的凛凛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