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之三)

喊那个卷大雪茄的人过来,

肌肉发达的那个,叫他打些

淫欲的奶冻在厨房杯子里。

让女佣们闲逛,身上的衣服

就是她们平常穿的那种,让男孩们

用上月的报纸包一些花来。

让“是”成为“似乎”的终曲。

唯一的皇帝是冰激凌的皇帝。

从那松木的梳妆柜里,

它少了三个玻璃把手,取出那条床单

她曾经在上面绣过扇尾鸽

把它铺开遮住她的脸。

如果她粗硬的双脚伸出,它们只是

要显出她多么冷,多沉默。

让灯粘贴它的光线。

唯一的皇帝是冰激凌的皇帝。

——华莱士·史蒂文斯[23]

支柱已有

洞。你能看见

死亡的皇后吗?

——乔治·塞菲里斯

1

敲门声肯定持续了很长时间,他挣扎着慢慢恢复清醒的那条睡梦大道上,似乎始终有敲门声在回荡。外面还很黑,他翻了个身,想抓过闹钟拿到面前,却把闹钟碰到了地上。他头昏脑涨,胆战心惊。

“谁啊?”他大声喊。

“是我,伊娃,米尔斯先生,有电话找你。”

他起身穿上裤子,光着上身打开房门。伊娃·米勒穿着白色厚绒布睡袍,脸上带着一个人仍有五分之二没醒来时的那种迟钝和脆弱。两人呆然瞪视,本在想:谁生病了?谁去世了?

“长途?”

“不,马修·伯克。”

知道来电者的身份并没有让他安心,尽管他理当平静下来:“几点了?”

“刚过四点。伯克先生听起来非常焦虑。”

本下楼拿起听筒:“麦特,是我,本。”

电话里的麦特呼吸急促,呼吸声传过来变成了刺耳的破音:“本,能来一趟吗?就现在?”

“没问题。出什么事了?你生病了?”

“电话上没法说。快来。”

“十分钟。”

“本?”

“什么?”

“你有十字架吗?圣克利斯朵夫像章呢?诸如此类的东西?”

“呃,没有。我——我是浸信会的。”

“那就算了,总之快来。”

本挂断电话,飞快上楼。伊娃一只手拄着楼梯端柱站在那里,满脸担忧和犹豫:一方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又不想掺和房客的事情。

“米尔斯先生,伯克先生病了吗?”

“他说他没有,只是请我……哎,问一声,你信天主教吗?”

“我丈夫生前信。”

“你有十字架、念珠或者圣克利斯朵夫像章吗?”

“呃……我丈夫的十字架在卧室里……我可以……”

“太好了,帮个忙行吗?”

她走进过道,绒布拖鞋踢踢踏踏地敲打磨薄了的地毯。本回到房间里,穿上前一天的衬衫,光脚套上懒汉鞋。再出来,伊娃已经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十字架。十字架捕捉到灯光,反射回黯淡的银光。

“谢谢。”他说着接了过去。

“伯克先生问你要这个?”

“是啊。”

伊娃皱起眉头,她越来越清醒了:“他不是天主教徒,好像连教堂也不去。”

“他也没跟我解释。”

“哦。”伊娃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但伪装得非常拙劣;她把十字架递给本。“请好好保管,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明白,一定会的。”

“希望伯克先生没出事,他这人非常好。”

他下楼出门,站在门廊上。拿着十字架就没法掏车钥匙,他没有把十字架随便从右手交到左手,而是套在了脖子上。银质十字架轻轻摩擦衬衫,钻进汽车时,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它带来了多少安全感。

2

麦特家一楼的所有窗户都透出灯光,本拐进屋前的车道,车头灯才照进前院,麦特就打开了门,等他过来。

他踏上步道,几乎准备好了面对一切的可能性,但麦特的脸色仍然吓了他一大跳。麦特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他双眼圆睁,似乎眨也不眨。

“咱们去厨房。”他说。

本走进室内,进去的那一刻,斜射的光线落在胸口的十字架上。

“你带了十字架。”

“伊娃·米勒的,出了什么事?”

麦特重复道:“去厨房。”经过通往二楼的台阶时,麦特瞥了一眼楼上,同时畏缩了一下。

厨房里,上次吃意大利面的桌子上摆着三件东西,其中两样不太寻常:咖啡,旧式带扣装订的《圣经》,点三八左轮手枪。

“哎,麦特,到底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好。”

“也许从头到尾都是我梦见的,不过感谢上帝,你来了。”他拿起左轮手枪,烦躁不安地在手里倒来倒去。

“告诉我。别摆弄那东西了。上膛了吗?”麦特放下手枪,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是的,上膛了。但我不认为枪有任何用处……除非拿来自杀。”他哈哈大笑,声音嘈杂而病态,就像在碾磨玻璃。

“别笑了。”

严厉的斥责打破了麦特眼中奇特的呆滞神情。他摇摇头,这不是一个人表达否定的姿态,而是动物爬出冰水后甩毛的样子。

“楼上有个死人。”他说。

“谁?”

“迈克·莱尔森。替镇政府做事。场地管理员。”

“你确定他死了?”

“凭本能知道,尽管我还没上去看过。我不敢。因为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他也许根本没有死。”

“麦特,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难道我不知道吗?我在胡说八道,脑子里都是疯狂念头。除了你,我没法打电话给任何人。全撒冷林苑镇,你是唯一有可能……有可能……”他摇摇头,重头说起,“我们聊过丹尼·格立克。”

“是的。”

“他死于恶性贫血……早几辈的人管这个叫‘衰竭而死’。”

“是的。”

“埋葬他的是迈克。也是迈克发现文·普林顿的狗挂在谐和山墓园门上。我昨晚在戴尔酒吧遇见迈克·莱尔森,然后——”

3

“——我不敢进去,”他最后说,“就是不敢。我在床上坐了快四个钟头,然后像做贼似的溜下楼,给你打电话。你怎么认为?”

本已经摘掉了十字架;他沉思着,用手指拨弄那一小堆做工精美、微微反光的链条。快五点了,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玫瑰红色。头顶的日光灯显得越来越黯淡。

“我认为咱们该上楼去客人房看个究竟。就这样,现在。”

“看见天越来越亮,整件事现在感觉起来更像疯子的噩梦,”他的笑声有些颤抖,“希望实情确实如此。希望迈克睡得像个婴儿。”

“嗯,咱们走。”

麦特用力抿了抿嘴唇:“行。”他的眼神落在桌上,然后抬头望着本,征询本的意见。

“没问题。”本说,把十字架套在麦特的脖子上。

“实话实说,我感觉好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送我进精神病院时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继续戴着。”

本说:“需要带枪吗?”

“不,我想不用。顶在腰上我会轰掉自己的卵蛋。”

两人上楼,本走在前面。二楼的走廊很短,左右各有一截。一头通往麦特的卧室,卧室门开着,一束苍白的灯光洒在橘红色的长条地毯上。

“另一头。”麦特说。

本沿着走廊下去,站在客人房的门前。他不相信麦特话语间暗示的怪物真实存在,但一阵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最黑暗的恐惧仍旧扑上来吞没了他。

推开门,他就挂在房梁上,那张脸肿胀发黑,然后眼睛睁开了,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但分明看见了你,眼神在欢迎你——

那段记忆陡然泛起,涌入他的全部感官,这种全感官的体验让本一时间动弹不得。他甚至能闻到灰泥和做窝动物的刺鼻气味。推开麦特·伯克这扇涂着清漆的简单木制房门,他仿佛就将面对地狱的所有秘密。

他扭动把手,向内推开房门。麦特站在背后,紧紧握着伊娃的十字架。

客人房的窗户面对正东,太阳的顶端弧线刚刚升出地平线。第一缕澄明的日光射进窗户,把几粒浮尘染成金色,落在拉到迈克·莱尔森胸口的白色亚麻被单上。

本看着麦特点点头。“他挺好,”本轻声说,“在睡觉。”

麦特的声音失去了调门:“窗户开着。昨晚关上了,还插了插销。我特地检查过。”

本的视线聚焦在被单的上褶边上,被单洗得完美无瑕,却染了一小滴血,血已经干成了栗色。

“我觉得他没有呼吸。”麦特说。

本上前两步,随即停下。“迈克?迈克·莱尔森。快醒醒,迈克!”

没有回答。迈克的睫毛一根一根垂在脸上,头发乱糟糟地盖着额头;在晨间的微光中,本发现迈克可远不止是英俊这么简单;他和画像中人或者希腊雕塑一样漂亮。迈克的面颊透着清淡的色泽,皮肤也不是麦特形容的惨白,而是相当健康。

“他当然在呼吸,”本略有些不耐烦,“只是睡得很沉。迈克——”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莱尔森。迈克的左臂原本松松地搭在胸口,被他一推,从床边无力垂下,指节哒哒地敲打地板,像是请求进屋的敲门声。

麦特走上前,拿起那条软绵绵的胳膊,把食指按在脉门上。“没有脉搏。”

正要松手,他想起了指节敲出的可怕声响,于是把胳膊放回莱尔森的胸口。但胳膊很不听话地又往地面滑落,麦特做个鬼脸,手上加了两分力气,硬把胳膊按住。

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在睡觉,肯定是这样。健康的脸色,明显柔软的肌肉,嘴唇半张半闭,像是正在吸气……非现实感席卷而来。他用手腕贴了贴莱尔森的肩头,发现莱尔森的皮肤凉丝丝的。

他濡湿手指,放在莱尔森半开的嘴唇前。什么也没有。连一丝最轻微的呼吸也没有。

他和麦特面面相觑。

“脖子上的印记?”麦特问。

本用双手捧住莱尔森的下巴,轻轻扳动,直到面颊贴上枕头。这个动作牵动了莱尔森的左臂,指节敲打地板的声音再次响起。

迈克·莱尔森的脖子上没有任何印记。

4

五点三十五分,他们又坐回了厨房的桌子前。外面传来格里芬家的牛叫声,牛群正被带向东边的牧场,牧场位于山丘脚下,路上要越过挡住塔加特溪的灌木林和矮树丛地带。

“根据民间传说,印记最终会消失,”麦特忽然说,“受害者死去,印记就会消失。”

“我知道。”本答道。斯托克的《德古拉》小说和汉默影业[24]那部克里斯托弗·李主演的电影都这么说。

“必须用尖头木桩刺穿他的心脏。”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本喝了一口咖啡,“否则会很难向验尸陪审团解释。你最少也会因为损毁尸体而入狱。精神病院的可能性更大。”

“你认为我疯了吗?”麦特语气平静。

本的回答听不出半分迟疑:“不。”

“你相信我描述的那些印记存在吗?”

“不知道。我觉得我必须相信。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你从这种谎话里捞不到任何好处。除非他是你杀的,那你就有必要说谎了。”

“难说他不是我杀的。”麦特仔细观察本的反应。

“有三点说不通。首先,动机是什么?不好意思,麦特,你年纪太大,不怎么符合经典的嫉妒和金钱动机。其次,手段是什么?如果是毒药,他肯定死得很快,因为他的模样看起来相当平和。这就排除了日常能得到的绝大多数毒药。”

“第三个问题呢?”

“神智正常的谋杀犯不可能编造出这种故事来掩盖真相。那太不正常了。”

“怎么又绕回我的精神健康问题了?”麦特叹了口气,“就知道会这样。”

“我不认为你疯了,”本特意在“我”字上略加重音,“你看起来相当有理性。”

“但你不是医生,对吧?”麦特反问道,“而疯子有时候也能伪装得完全像个正常人。”

本点头同意:“那么,我们的结论是什么呢?”

“我最开始提出的手段。”

“不行。你我都无法承担这个后果,楼上有个死人,你很快就必须做出解释。治安官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验尸官也是同样,还有本县的警长。麦特,迈克·莱尔森有没有可能只是感染了某种病毒,难受了一整个星期,最后凑巧死在你家里?”

下楼回到厨房里以来,麦特第一次显出激动的征兆。“本,他是怎么说的,我全告诉你了!我看见了他脖子上的印记!也听见他邀请什么人进入我的屋子!我还听见了……上帝啊,我听见了那种笑声!”他又流露出那种特别的呆滞眼神。

“别着急。”本说着起身走到窗口,想整理一下脑子。他的思路现在不怎么有条理。正如他告诉苏珊的,事情总有办法脱离你的控制。

他望向马斯滕老宅。

“麦特,假如你把你刚才说的事情稍微漏点儿风出去,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麦特没有答话。

“你在街上走,大家会在你背后敲额头。见到你走进家里的树篱,孩子会戴上万圣节蜡制獠牙,忽然跳出来大喊一声‘砰!’会有人编出歌谣,比方说‘一、二、三、四,让我多吸一口血’什么的。等高中里的孩子学会了,你经过走廊的时候会让你听个够。同事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你多半还会接到自称丹尼·格立克或迈克·莱尔森的匿名电话。你的人生会变成一场噩梦。不到六个月你就会被迫搬离小镇。”

“他们不会的,大家都了解我。”

本从窗口转过来:“他们了解你什么?一个怪老头,单独住在塔加特溪路。光是你没结过婚就足以让大家相信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而我又能怎么支持你呢?我看见了尸体没错,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亲身经历。即便我经历了,他们也只会说我是个外来人。大家难说不会四处宣扬咱俩是一对同性恋,就是靠这种事情寻刺激的。”

麦特盯着本,渐渐露出恐惧的神情。

“一个字,麦特,只说一个字,你在撒冷林苑镇就住不下去了。”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的确如此。关于谁或者什么杀死了迈克·莱尔森,你有一套确定的理论。我认为这套理论很容易证明是对是错。我这会儿可真是难以取舍。我不相信你疯了,但也不相信丹尼·格立克死而复生,吸了迈尔·莱尔森一整个星期的血,然后杀死他。不过,我打算检验一下你的想法,你必须帮助我。”

“怎么帮?”

“给你的医生打电话——他叫科迪对吧?然后打电话给帕金斯·吉列斯皮。让社会机器接手。讲述经过的时候,就当你昨天夜里什么动静也没听见。你去戴尔酒吧,和迈克坐在一起。他说他从周日开始就不舒服。你请他跟你回家。早晨三点半去查看,结果却叫不醒他,然后就给我打电话了。”

“没别的了?”

“就这些。给科迪打电话时甚至都别提他死了。”

“没死——”

“基督在上,我们怎么知道他死了?”本一下子爆发,“你摸了他的脉搏,发现心脏不跳;我看他有没有呼吸,发现他不喘气了。要是我觉得有人会因为这些判断就送我进坟墓,请让我先打包一份午饭吧。特别是我看起来还和迈克一样生机盎然。”

“事情也让你很烦恼,对吧?”

“是啊,非常烦恼,”本承认道,“他看着就像天杀的蜡像。”

“好吧,”麦特说,“你说得有道理……处在这境地的人谁也没法说得更有道理了。我的话听起来特别傻,对吧?”

本正要反对,麦特挥挥手叫他别说了。“不过,要是……纯粹假设一下……我最初的怀疑是正确的呢?你脑海深处就没有最细微的一丝怀疑吗?假如迈克会……回来?”

“如我所说,这套理论很容易证明是对是错。但这并不是最让我烦恼的事情。”

“最让你烦恼的是什么?”

“等下再说。先说更重要的。证明理论的对错不过是个逻辑练习,逐个排除不可能的可能性,仅此而已。第一种可能性:迈克死于某种疾病,病毒之类东西导致的。你该怎么证明或排除这个可能性?”

麦特耸耸肩:“医学检验?”

“没错。同样能证明或排除他是否死于谋杀。要是有人给他下了毒药,或者开枪打他,或者骗他吃下包了一卷铁丝的软糖——”

“世上有不少谋杀未被识破。”

“当然,但我更愿意压验尸官一注。”

“假如验尸官的判断是‘原因不明’呢?”

“那么,”本边思考边说,“我们可以等葬礼后去墓地,看他会不会再爬出来。假如真的爬出来了,我们一定会知道,尽管我完全没法想象那个场面。假如他没有爬出来,我们就要面对更让我烦恼的另一点了。”

“我的精神不正常?”麦特慢慢地说,“本,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那些印记原本就在那里,我也听见了窗户被拉起来的声音,还有——”

“我相信你。”本平静地说。

麦特停下了。他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准备好了迎接飞机坠毁,却迟迟没有等来。

“真相信?”他犹犹豫豫地说。

“我换个说法,我拒绝相信你疯了或者产生了幻觉。我有过一次经历……与坡顶那幢该死的屋子有关的经历……因此我格外容易赞同那些说出的事情以常理而论彻底疯狂的人。日后我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是现在?”

“没时间了。你有几通电话要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务必仔细思考:你有敌人吗?”

“没有谁恨我恨到这个程度。”

“从前的学生呢?有可能吗?积怨多年的那种?”

麦特很清楚他给学生的人生都带去了什么影响,没有回答本的问题,只是有礼貌地笑了笑。

“那好,”本说,“我愿意相信你。”他摇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样子。先是狗被挂在墓园大门上,然后是拉尔菲·格立克失踪,他哥哥紧接着病故,接下来又轮到迈克·莱尔森。这些事情或许有所联系。但这个……我实在没法相信。”

“还是先给科迪家打电话吧,”麦特说着站了起来,“帕金斯肯定在家。”

“别忘了向学校请病假。”

“好的,”麦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三年来第一次请病假。真是稀奇。”

他走进客厅,去打那几通电话,拨出每一组号码之后,都要耐心等待铃声唤醒尚在睡梦中的对方。科迪的妻子大概叫他打电话给坎伯兰博爱医院,因为麦特又拨了一个号码,让接电话的人找科迪,等候片刻后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挂断电话,对厨房里喊道:“吉米一小时内到。”

“很好,”本说,“我上楼去一趟。”

“别碰任何东西。”

“不会碰的。”

踏上二楼的拐角平台时,他听见麦特打通了帕金斯·吉列斯皮的号码,开始回答一个个问题。沿着走廊走下去,麦特的说话声变成了背景里的喃喃低语。

望着客人房的门,半回忆半想象的恐惧感再次淹没了他。通过心灵之眼,他看见自己上前一步,推开房门。房间看起来大了些,像是从孩童的视角望去。尸体还躺在原处,左臂耷拉到地板上,左面颊贴着枕头,枕套还留着刚从壁橱里拿出来的折痕。两眼骤然睁开,充满了动物般单纯的喜悦。门砰然关闭。左臂缓缓抬起,手指捏成爪形,嘴唇扭曲,诡诈的笑容中露出两根长得出奇、尖得出奇的獠牙——

他上前一步,仅用手指推开房门。下合叶发出轻轻的吱嘎一声。

尸体仍旧躺在原处,左臂垂到地板上,左面颊贴着枕套——

“帕金斯这就过来。”背后的走廊里传来麦特的声音,本险些叫了起来。

5

本在想他的用语可真是恰当:让社会机器接手。眼前的情形确实类似机器,而且是精密的德国造小玩意儿,有发条装置,有传动齿轮,小小的人形跳着精致的舞蹈。

帕金斯·吉列斯皮第一个到场,他打绿色领带,配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领带夹,眼屎都还没擦干净,告诉本和麦特,他已经知会了本县的验尸官。

“龟孙子不肯亲自来,”帕金斯说着把波迈香烟塞进皱纹丛生的嘴角,“只派了个副手,另有一个家伙来拍照。你们碰过‘咸鱼’吗?”

“他胳膊落在床边,”本说,“我想放回去,但就是按不住。”

帕金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没说话。想起指节敲打客人房硬木地板时的可怕响声,本的腹间升起一阵形同反胃的笑意。他吞了口唾沫,按捺回去。

麦特领着他们上楼,帕金斯绕着尸体走了几圈。“哎,你确定他死了吗?”他最后忍不住问,“你试过叫醒他吗?”

医生詹姆斯·科迪第二个到麦特家,他去坎伯兰接生,刚刚赶回来。寒暄过后(“很高兴见到你。”帕金斯·吉列斯皮说着又点起一根香烟),麦特再次领着大家上楼。本心想:要是我们都会演奏乐器就好了,可以给这位朋友好好开个欢送会。他感觉到笑意又在涌向喉头。

科迪翻开被单,皱着眉头端详了一会儿尸体。麦特·伯克用让本震惊的冷静语气说:“吉米,他让我想起你说的格立克家孩子的情况。”

“伯克先生,那是私人谈话,”吉米·科迪不咸不淡地说,“要是丹尼·格立克的家人听见你的这句话,他们可以去告我的。”

“能赢吗?”

“不能,大概不能吧。”吉米说着叹了口气。

“格立克家的孩子怎么了?”帕金斯皱起眉头。

“没什么,”吉米说,“两者毫无联系。”他用听诊器听来听去,嘟囔了几句,翻开一侧眼睑,拿小手电筒照进那颗呆滞的圆球。

本看见瞳孔收缩,禁不住叫了起来:“天哪!”

“很有趣的反应吧?”吉米说。他松开眼睑,眼睑缓缓地翻了回去,直至闭合,那速度慢得诡谲,仿佛尸体在对他们使眼色。“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戴维·普莱恩报告过,一些尸体在死后九小时瞳孔仍能收缩。”

“这小子如今也是学者了,”麦特没好气地说,“当初说明文写作好不容易才及格。”

“你这坏脾气的老头子,只是不喜欢读解剖过程而已。”吉米心不在焉地答道,拿出一柄小锤。好极了,本心想。即便患者是帕金斯所谓的“咸鱼”,他也还是保持着良好的病床礼仪。阴森的笑声再次在体内响起。

“死了吗?”帕金斯随手把烟灰弹进空花瓶。麦特皱了皱眉头。

“噢,死了。”吉米答道。他直起腰,拉开盖住莱尔森双脚的被单,敲了敲右膝盖。脚趾一动不动。本注意到迈克·莱尔森脚底有两圈黄色的老茧,脚跟一圈,脚背一圈。这让他想起华莱士·史蒂文斯关于死去女人的诗。“让‘它’成为‘似乎’的终曲,”他错引了一个字,“唯一的皇帝是冰激凌的皇帝。”

麦特投来尖锐的视线,他的自制力在这一瞬间有些松动。

“你说什么?”帕金斯问。

“一首诗,”麦特说,“来自一首关于死亡的诗。”

“还以为是‘好心情’[25]的广告词。”帕金斯说着又往花瓶里弹了弹烟灰。

6

“还没有给我们介绍过吧?”吉米抬头看着本。

“介绍过你了,但只是提了一句,”麦特说,“吉米·科迪,本地庸医,这位是本·米尔斯,本地写手。反之亦然。”

“他就喜欢说这种俏皮话,”吉米说,“全靠这个挣钱吃饭了。”

两人隔着尸体握了握手。

“米尔斯先生,帮我给他翻个身。”

本不太情愿地帮他把尸体翻了过来。尸体摸起来凉凉的,但并不冷,还很柔软。吉米仔细研究背部,然后扯开拳击短裤,露出臀部。

“这是干什么?”帕金斯问。

“我正在通过尸斑确定死亡时间,”吉米说,“心脏停止泵血后,血液和其他液体一样,也倾向于流往最低的位置。”

“听着像通乐[26]的广告词。这不是验尸官的工作吗?”

“他肯定派诺伯特跑腿,你也知道的,”吉米说,“布伦特·诺伯特绝不会反对朋友帮他这个小忙。”

“诺伯特,用两只手外加手电筒也找不到他自己的屁股,”帕金斯把烟头从敞开的窗户弹了出去,“麦特,这扇窗户的纱窗掉了。我进来时看见它躺在草坪上。”

“真的?”麦特尽量控制住说话的音调。

“当然。”

科迪从包里取出体温计,插进莱尔森的肛门,摘下手表,放在挺括的床单上,手表在强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现在是七点一刻。

“我到楼下等着。”麦特的声音好像有点喘不上气。

“你们都去吧,”吉米说,“我还要一段时间呢。伯克先生,能煮点咖啡吗?”

“没问题。”

三个人鱼贯而出,本关上死亡现场的房门。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将永远留在他心中:充满阳光的明亮房间,翻起来的干净被单,金表反射在壁纸上的光亮箭头,还有科迪本人——火红的头发,他坐在尸体旁边,就像一幅钢板雕刻画像。

麦特正在煮咖啡,助理法医布伦特·诺伯特开着一辆破旧的灰色道奇轿车赶到了。同来的还有一个背着硕大相机的男人。

“尸体在哪儿?”诺伯特问。

吉列斯皮用大拇指朝楼上比画了一下:“吉米·科迪已经在那儿了。”

“好极了,”诺伯特说,“那小子多半正瞎折腾呢。”他和照相师一起上楼。

帕金斯·吉列斯皮往咖啡里倒炼乳,直到咖啡满出来淌到碟子里,他用手指蘸了点尝尝,在裤子上擦净手指,又点了根波迈香烟,开口问:“米尔斯先生,你是怎么卷进来的?”

于是本和麦特开始了他们小小的歌舞表演,他们的话没有一句是确凿的谎言,但藏下没说的话已经足以化作绳索,将两人变成案件中的同谋,也足以让本不安地琢磨,他帮助隐匿真相的事情究竟是基本无害的狂人妄想,还是某种更加严肃、更加黑暗的东西。他想起麦特先前的话:他打电话给本,是因为全撒冷林苑镇只有本可能听进他讲这么一个故事。无论麦特·伯克或许有什么精神缺陷,不会判断别人的性格显然都不在其列。这一点也让他非常焦虑。

7

九点半,事情结束了。

卡尔·福尔曼的灵车来接走了迈克·莱尔森的尸体,他去世的事实随着尸体离开麦特家,变成镇子的事务。吉米·科迪回办公室了;诺伯特和照相师则去波特兰找本县法医谈话了。

帕金斯·吉列斯皮在露台上站了几分钟,嘴里叼着香烟,目送灵车缓缓驶上公路。“一向是迈克开那车,他肯定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乘客,”他转身问本,“你不会很快离开林苑镇吧?你恐怕要向验尸陪审团作证,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还没住够呢。”

治安官淡蓝色的眼睛打量着本。“我通过联邦调查局和奥古斯塔[27]的缅因州警记录鉴证科查过你,”他说,“记录很干净。”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本心平气和地答道。

“据说你和比尔·诺顿的姑娘最近挺热乎。”

“有罪?”本说。

“这姑娘很不错。”帕金斯毫无笑意。灵车已经开出了视线,连引擎的嗡鸣声也弱了下去,仿佛一只随车远去的蜜蜂。“最近她没怎么见弗洛伊德·蒂比茨吧?”

“帕克,难道没有什么文件需要处理吗?”麦特有礼貌地插了进来。

帕金斯叹了口气,抛开烟头。“当然有。一式两份的,一式三份的,在装订轴上钉订书钉就会散架的。近几个星期,这份工作比人头狗身带蟹钳的玩意儿还难对付。马斯滕老宅说不定施了什么魔咒。”

本和麦特绷住他们的扑克脸。

“唉,就这样吧。”他提提裤子,下了门廊,走到车旁,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又转身面对两人。“你们没对我隐瞒什么吧?”

“帕金斯,”麦特说,“有什么可隐瞒的?他就那么死了。”

帕金斯盯着两人又看了几秒钟,突出的眉骨底下,淡色的眼睛闪闪放光,视线锐利;最后,他叹了口气。“应该是吧,”他说,“但事情也未免太他妈怪了。那条狗,然后是格立克家的孩子,然后是格立克家另外一个孩子,现在又是迈克。咱们地方小,一年也就死这么多人。我奶奶以前常说,坏事成三不成四。”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倒出门前车道。没多久,他开到坡顶,鸣笛一声,表示告别。

麦特猛地出了口长气:“总算结束了。”

“是啊,”本说,“我累惨了。你呢?”

“我也是,但同时也觉得……怪。你知道年轻人怎么用这个词吧?”

“知道。”

“他们还有另一种说法:放空。就好像麦角酸或者安非他命的劲头刚过,感觉日常事物也很疯狂。”他用手抹了抹脸。“上帝啊,你肯定觉得我的精神不正常。到了太阳底下,那些事就像狂人说疯话,对吧?”

“既对也不对,”本踌躇着按住麦特的肩头,“吉列斯皮说得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中。我越来越觉得马斯滕老宅脱不了关系。除我之外,只有那里的住户新近来到镇上。我知道我什么也没做过。今天晚上咱们还去不去了?乡村欢迎礼车?”

“只要你想去。”

“我想去。你进去睡一会儿。我去联系苏珊,今晚过来找你。”

“行,”麦特停了停,“还有一件事,从你提到验尸以后就一直困扰着我。”

“什么?”

“我听见的笑声——或者说我认为我听见的笑声——出自孩子的嗓子。非常可怖,没有灵魂,但确实是孩子的笑声。和迈克的事情联系起来,难道不会让你想到丹尼·格立克吗?”

“当然会想到。”

“你了解尸体的防腐处理过程吗?”

“不算特别了解。知道要抽干体内的血液,用其他液体取而代之。以前用的是福尔马林,但现在肯定有更先进的处理办法了吧。另外,尸体的内脏也会被去除。”

“不知道丹尼是不是也经过了这样的处理?”麦特望着本问。

“你和卡尔·福尔曼熟吗?能不能私下里问问他?”

“熟,我想个办法问问他。”

“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问到。”

“交给我了。”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交换的眼神友善但犹疑。对麦特来说,是一个相信理性的人被迫说出非理性的话,在不安中维护自己的权威;对本来说,是他对他不够了解的未知力量产生的莫明惊骇。

8

本走进屋子,伊娃正在熨烫衣服,看《电话大送钱》[28]节目。奖金池已经累积到四十五美元,主持人从巨大的玻璃大肚罐里摸取电话号码。

“听说了,”本打开冰箱门找可乐的时候,伊娃说,“真可怕。可怜的迈克。”

“实在太可怕了。”本从胸袋里拿出挂在精美链条上的十字架。

“他们知不知道——”

“还不知道,”本说,“不好意思,米勒夫人,我累极了,现在想睡一会。”

“确实应该。楼上的房间中午很热,就算到了每年这么晚的时候也一样。你要是愿意,睡楼下走廊里那间吧,床单是新换的。”

“不用了,我睡得着。楼上那房间我连各种吱嘎声都听习惯了。”

“嗯,人总是更习惯自己的房间,”她随口答道,“说起来,伯克先生究竟为什么要拉尔夫的十字架?”

本停下上楼的脚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大概以为迈克·莱尔森是天主教徒吧?”

伊娃换了件衬衫放上熨衣板:“他该清楚不是,他毕竟教过迈克,迈克全家都是路德宗的。”

本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继续上楼。进了房间,他脱掉衣服,躺在床上。睡眠来得既快又沉。他没有做梦。

9

本醒来时已经四点一刻了。他浑身大汗,踢掉了身上的被单,但他还是觉得头脑清醒了过来。早晨那些事仿佛遥远而模糊,麦特·伯克的设想也失去了紧迫性。他今晚的任务只是尽量哄伯克开心而已。

10

本决定去斯潘塞的店里给苏珊打电话,然后在那儿等她。他们可以去公园散步,他打算从头到尾把事情说给苏珊听。去找麦特的路上,他可以征求苏珊的意见,等到了麦特家,苏珊可以听听麦特怎么说,做出自己的完整判断。最后,上山去马斯滕老宅。想到这里,恐惧像波浪似的在肚子里蔓延。

他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直到车门打开,高大的身影落地站直,他才注意到车里坐着一个人。他一时间过于震惊,意识甚至无法控制身体;大脑忙着把最初印象解读为活了过来的稻草人。斜射的阳光照亮了人影的每一个细节,清晰而冷酷:旧软呢帽拉得很低,盖过双耳;宽幅大墨镜遮住上半张脸;破旧的长外套拉起衣领;手上戴着绿色的工业橡胶厚手套。

“你——”本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

人影逼近他。对方紧握双拳。本闻到的味道让他联想起发旧的泛黄,随即意识到那是樟脑丸。他听到喷着口水的沉重呼吸声。

“狗娘养的敢抢老子的姑娘,”弗洛伊德·蒂比茨用刺耳的单调声音说,“我要宰了你。”

本的大脑还在努力理解这些事情,弗洛伊德·蒂比茨的拳头已经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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