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麦特

1

星期二,第三节课结束,麦特走进办公室,发现本·米尔斯正在等他。

“你好,”麦特说,“你早到了。”

本起身和他握手:“天生的坏毛病。我说,孩子们不会活吃了我吧?”

“保证不会,”麦特答道,“跟我来。”

他稍微有点惊讶。本穿着漂亮的运动外套和灰色双面针织便裤。皮鞋品质上乘,一看就知道没穿过几次。麦特也请过别的文学圈内人来讲课,他们即便不打扮得怪里怪气,也顶多穿一身休闲服装现身。一年前,有位名头颇响亮的女诗人在波特兰的缅因州大学举办完朗诵会后,他问女诗人隔天能否来上一堂诗歌赏析课。她出场时穿七分裤配高跟鞋,仿佛在下意识地说:看我啊,我在它本身制定的游戏规则内击败了社会体系。我来去如风。

相较之下,他对本的赞赏顿时上了一个台阶。教书三十多年后,他不相信有人真能击败社会体系或在游戏中获胜,只有蠢货才以为是他们引领潮流。

“这建筑不错,”本在走廊里东张西望,“比我念的高中强太多了。那地方的窗户小得跟枪眼似的。”

“第一个错误,”麦特说,“不能管这里叫‘建筑’。这是一处‘教学设施’。黑板是‘视觉辅助物’。孩子是‘同质青少年共同受教学生集’。”

“多了不起的词汇啊。”本咧嘴笑道。

“是啊,了不起。本,你念过大学吗?”

“试过。文科七艺。但每个人似乎都在玩智力上的夺旗游戏,你也可以自顾自地搞些名堂,然后出名,受人瞩目。我因为成绩不好而被退学了。卖出《康威的女儿》的时候,我正在往运货卡车上搬可口可乐箱子呢。”

“跟孩子们说说,他们会感兴趣的。”

“你喜欢教书吗?”本问。

“当然喜欢,否则我这老车轴四十年前就断了。”

上课铃响起,响亮的铃声在走廊里回荡,除了一个学生在标有“木工室”的箭头底下慢慢走过之外,走廊上已经没有学生了。

“有禁药问题吗?”本问。

“什么都有。和美国的其他高中区别。不过我们最大的问题是酗酒。”

“不抽大麻?”

“我倒不觉得大麻是个问题,管理层也一样,特别是几杯占边威士忌下肚,私下里聊天的时候。我凑巧知道我们的训导顾问,一位相当优秀的人物,并不反对抽两口大麻然后去看场电影。我自己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让我胃里反酸。”

“你试过?”

“嘘——”麦特说,“老大哥无处不在。再说了,这是我的地盘。”

“天哪。”

“别紧张。”麦特说着领他走进教室。“大家早上好,”他对目不转睛盯着本的二十来个学生说,“这位就是本·米尔斯先生。”

2

本一开始还以为他找错了地方。

麦特·伯克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很确定对方说的是红砖屋子后面那幢灰色小屋,但摇滚乐如溪流般源源不断地从这里流淌而出。

他试了试锈迹斑斑的铜门环,没人应门,于是又敲了几下。音乐声这次小了下来,有人在里头喊叫:“门开着!进来吧!”毫无疑问,正是麦特。

他推门进去,好奇地打量室内。前门通往一间小客厅,客厅装饰得像是早期美国旧货店,古老得夸张的摩托罗拉电视机最为抢眼。KLH牌的落地扬声器正在播放音乐。

麦特系着红白格子围裙从厨房出来。意大利面酱料的香味跟着飘出来。

“不好意思,声音太响,”麦特说,“我耳朵不太好,所以把音量开大了。”

“音乐不错。”

“我从听见巴蒂·霍利那一刻起就是摇滚迷了。了不起的音乐。饿了吗?”

“是啊,”本说,“再次感谢你请我来。回到撒冷林苑镇以后,我在外面吃饭的次数估计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还多。”

“这镇子很友善。别介意,咱们得在厨房里吃饭。有个收古董的几个月前进来,两百块买走了我的餐桌。我一直没去再置办一张。”

“没关系。我就喜欢在厨房吃饭,家里一直有这传统。”

厨房简洁到了严苛的地步。四芯小炉在文火慢炖酱汁,漏锅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折叠小桌上摆了几个不配套的碟子和杯子,杯子边缘画着跳舞的动画角色——果冻杯,本不由觉得很好玩。最后一丝陌生人的拘谨也被打破,他像是回到了家。

“水槽上面的碗橱里有波旁威士忌、裸麦威士忌和伏特加,”麦特说着伸手一指,“冰箱里还有几瓶预调酒。很抱歉,没什么特别有情调的。”

“波旁加自来水就行。”

“自己动手吧。我还得伺候这堆东西。”

调着酒,本说:“我喜欢你那些学生。问了不少好问题。很难回答,但确实是好问题。”

“比方说‘你的点子都从哪儿来?’”麦特学着露西·克罗凯特性感的小女孩齿音说。

“这姑娘了不得。”

“的确。冰箱里有瓶蓝圣斯,就在菠萝块后面。特地为你准备的。”

“哎,这太破费——”

“别客气了,本,林苑镇又不是每天都能招待畅销书作家。”

“这就有点夸张了。”

本喝完威士忌,从麦特手里接过一盘意大利面,浇上酱汁,用调羹帮忙卷了一叉面条。“棒极了,”他说,“妈妈咪啊。”

“那还用说。”麦特答道。

本低头看着盘子,食物消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他带着几分负罪感擦擦嘴角。

“再来些?”

“可以的话,再来半盘。你的意大利面真是没得说。”

麦特给他盛了整整一盘。“我们不吃的话,就得拿去喂猫了。那家伙没什么自制力,足有二十磅,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见了吃的就不要命。”

“天哪,我怎么没看见它?”

麦特笑了笑:“出去巡视领地了。你的新书是小说吗?”

“反正是虚构的玩意儿,”本说,“说实话,纯粹为钱而写。艺术很伟大,但我还是很想挣他一票大的再说。”

“前景如何?”

“不见五指。”本说。

“咱们去客厅聊吧,”麦特说,“椅子很笨重,但比厨房这些破东西舒服多了。吃饱了吗?”

“教皇戴大礼帽吗?”

走进客厅,麦特换上一摞唱片,然后忙着点葫芦烟斗,烟斗很粗大,有不少节瘤。等终于满意了(坐在一团滚滚浓烟的正中央),他抬头看着本。

“不行,”他说,“在这儿看不见。”

本慌忙四下里看了一圈:“什么?”

“马斯滕老宅。我赌一毛钱,你肯定在找那地方。”

本不安地笑了笑:“不赌。”

“书的背景是撒冷林苑镇这样的小地方吗?”

“小镇和镇民,”本点点头,“一系列的性谋杀案,伴随有损毁尸体。我打算用一起案件开篇,从开头到结尾一分钟一分钟地详细描述其发生过程。揭开读者心中的伤疤。拉尔菲·格立克失踪的时候,我正在写那部分的大纲,让我……呃,让我内心非常不安。”

“以三十年代镇子附近的失踪事件为素材吗?”

本仔细打量麦特:“你知道那些事情?”

“那还用说?许多老镇民也记得。当时我还没来到林苑镇,但梅布尔·沃茨、格莱妮斯·梅贝里和米尔特·克罗森在。有些人已经找到了联系。”

“什么联系?”

“别装了,本,联系实在很明显。”

“想来也是。屋子上次住人的时候,十年失踪了四个孩子。空置三十六年之后,又有人住进那地方,紧接着拉尔菲·格立克就失踪了。”

“你认为这是巧合吗?”

“我觉得是,”本小心翼翼地答道,苏珊关于谨慎的提醒犹在耳边,“不过有件事情很有意思,我查了一九三九年到一九七〇年的《纪事报》作比较。这段时间有三个孩子失踪。其中之一是离家出走,后来被发现在波士顿工作——他十六岁,看起来还更年长。隔了一个月在安德罗斯科金河打捞到另一个的尸体。最后一个被发现埋在116号公路盖茨附近,明显是交通肇事逃逸。全都得到了解释。”

“格立克家孩子的失踪或许也能得到解释。”

“也许吧。”

“但你不这么认为。你对那个叫斯特莱克的有什么了解吗?”

“完全没有,”本说,“我甚至不确定想不想遇见他。我正在写一本多半能挣钱的书,这本书与马斯滕老宅及其住户这个概念有紧密联系。要是发现斯特莱克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商人——我也确实这么认为——就会破坏我现在良好的写作状态。”

“我却不这么认为。知道吗?他们的店今天开张了。苏西·诺顿和母亲进去转了转,这我能理解……哈,镇上大多数女人都进去溜了一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戴尔·马凯说——那家伙是最优秀的情报来源——他说,连梅布尔·沃茨都进去转了转。那家伙据说很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衣着华丽,举止优雅到了极致,脑袋秃得锃亮,而且非常有魅力。听说他还真做成了几笔生意。”

本笑了起来:“好得很。小团队的另外一半露面了吗?”

“外出购货了,据说。”

“为什么要加个‘据说’?”

麦特不自在地耸耸肩:“我也不清楚。整件事情或许都很正常,但那幢屋子就是让我心神不宁。就好像他们两人特地挑了那地方居住。正如你所说,老宅仿佛一尊蹲伏坡顶的圣像。”

本点点头。

“除此之外,镇上又消失了一个孩童。拉尔菲的哥哥丹尼也死了,才十二岁,死因是恶性贫血。”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的确很不幸,但是——”

“本,我的医生是个叫吉米·科迪的年轻人。我在学校里教过他。当初有点儿地狱天使的劲头,现在是个优秀的医生了。接下来的话,提醒你一句,只是风言风语。”

“行。”

“我去医院做检查,随口提起格立克家的孩子真是可怜,他父母可够难挨的,一个孩子刚失踪,另一个又遇到这种事情。吉米说他和乔治·高拜讨论过这个病例。那孩子的确得了贫血不假。他说丹尼这个年龄的男孩的红细胞计数应该在百分之八十五到九十八之间,但丹尼却跌到了百分之四十五。”

“哇!”本说。

“他们给他注射维生素B12,吃小牛肝,看起来情况一切都好。本来隔天就要放他出院的,可他却就那么突然死掉了。”

“别让梅布尔·沃茨听见这个,”本说,“她会在公园里看见土著拿着毒药吹箭筒的。”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没跟别人提起过,也不打算乱说。顺便提醒一句,换了我是你,肯定不会告诉别人那本新书写些什么。要是洛芮塔·斯塔奇问起,你就说写的是建筑。”

“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

“苏珊·诺顿,毫无疑问。”

本看看手表,站了起来:“说到苏珊——”

“求偶的雄鸟衣衫亮丽,”麦特说,“我碰巧也得去学校了。我们正在重排学校演出的第三幕,这部具有非凡社会意义的喜剧名叫《查理的问题》。”

“查理遇到了什么问题?”

“青春痘。”麦特说着咧嘴一笑。

麦特送他出门,走到一半停下来套上褪色的校名夹克。本觉得麦特更像年老的田径教练,而不是惯于久坐的英语老师,前提是不看他那张脸的话:麦特面容睿智,有梦想家的气质,但又带着几分纯真。

“问一句,”来到门廊上,麦特问,“周五晚上有计划了吗?”

“还不知道,”本说,“估计和苏珊去看场电影吧。这附近大体而言也没别的娱乐了。”

“我倒是有个提议,”麦特说,“咱们可以组成三人委员会,开车到马斯滕老宅,向新来的屋主自我介绍一番。当然,以小镇的名义。”

“听起来不错,”本说,“只是礼节性拜访,对吧?”

“乡村欢迎礼车。”麦特点头道。

“我晚上问问苏珊,她估计不会反对。”

“好。”

本驾着雪铁龙离开的时候,麦特挥手与他告别。本按了两下喇叭回应,车尾灯很快就在丘陵那头不见了。

车声消失之后,麦特在门廊上站了将近一分钟,双手插在口袋里,视线投向坡顶的老宅。

3

周四晚上不需要彩排,九点左右,麦特开车去戴尔酒吧,想喝两三杯啤酒回家睡觉。浑小子吉米·科迪不肯为失眠开药,那我就给自己开处方吧。

没有乐队表演的时候,戴尔酒吧总是门庭冷落。麦特只找到三个熟人:韦索尔·克雷格,缩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喝啤酒;弗洛伊德·蒂比茨,眉头紧锁,阴云密布(他本周和苏珊说了三次话,两次是通电话,一次在诺顿家的客厅面谈,三次都不欢而散);迈克·莱尔森,躲在远处墙边的火车座里。

麦特走到吧台前,戴尔·马凯正在擦玻璃杯,看便携式电视机里的《轮椅神探》。

“嗨,麦特,最近怎么样?”

“凑合。生意冷清嘛。”

戴尔耸耸肩:“是啊,盖茨的汽车影院在放什么摩托车电影。我可竞争不过。一杯还是一扎?”

“一扎吧。”

戴尔倒满扎杯,撇掉泡沫,额外又加了两英寸。麦特付了钱,犹豫片刻,拿着酒走向迈克的火车座。和林苑镇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迈克也念过麦特的英语课,麦特很喜欢他。迈克虽然智力平平,但学习努力,遇到不懂的地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到搞明白为止,因此学习的成果超过平均水平。除此之外,他的幽默感完整而奔放,做事情有主见,但令人愉快,迈克因此在同学中很受欢迎。

“嘿,迈克,”他说,“我能坐下吗?”

迈克·莱尔森抬起头,麦特非常震惊,像是被通电的电线打了一下。他最初的反应是:毒品。很厉害的毒品。

“当然,伯克先生,请坐。”他的声音很倦怠,面容惨白得让人害怕,眼睛底下有颜色很深的黑眼圈,双眼本身比平常显得更大,泛着红光;酒馆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双手如鬼魂般在桌上缓缓移动。面前摆着的一杯啤酒还没有碰过。

“迈克,你还好吧?”麦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尽量让双手不要颤抖。

麦特的人生属于那种四平八稳的甜美历程,仿佛高低起伏都很均匀的曲线图(十三年前母亲去世就算是跌到谷底了),侵扰波形的因素之一便是部分学生遭遇的不幸结局。比利·罗伊科,死于越战停火前两个月的直升机坠毁事故;萨莉·格瑞尔,他教过的最聪明、最活泼的学生之一,和醉酒的男朋友分手时遭其杀害;盖瑞·科尔曼,因为某种神秘的视神经退化病症失明;巴蒂·梅贝里的兄弟道格,整个半白痴家族里唯一的好孩子,淹死在了老果园滩;还有毒品,缓慢的杀人工具。不是每个涉足忘川的人都觉得该在里头洗个澡,但这种人也为数不少,特别是那些把做梦当作不可或缺的蛋白质的孩子。

“还好?”迈克慢慢说,“伯克先生,我不知道。大概不怎么好吧。”

“迈克,你碰了什么鬼东西?”麦特轻声问他。

迈克大惑不解地看着他。

“毒品,”麦特说,“安非他命?速可眠?可卡因?还是——”

“我不碰毒品,”迈克说,“我大概生病了。”

“真的?”

“我这辈子没用过硬毒品,”迈克说话时仿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抽过大麻,而且也有四个月没碰了。我病了……从星期一开始吧,我记得。星期天夜里我在谐和山睡了过去,到星期一早晨才醒。”他慢慢摇头。“我觉得不对劲,从那天起就觉得不对劲。好像一天天越来越严重了。”他叹了口气,气流像是在拂动他的躯体,仿佛十一月里枫树上的一片枯叶。

麦特坐直身体,担心起来:“丹尼·格立克的葬礼过后发生的?”

“没错,”麦特又抬头看看他,“等大家都回家,我回去填坑,可他妈的——对不起,伯克先生——罗伊尔·斯诺没有回来。我等了他很长时间,然后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因为那以后的事情……噢,一想到就头疼。我没法思考。”

“迈克,你记得什么吗?”

“记得什么?”迈克望着啤酒杯里的金色液体,气泡离开杯壁,浮到水面上释放出二氧化碳。

“我记得唱歌,”他说,“从没听过那么甜美的歌声。还有一种感觉,像是……像是溺水。但很愉快。除了眼睛,那双眼睛。”

他抱住两肘,不停颤抖。

“谁的眼睛?”麦特凑近迈克问道。

“红眼睛,喔,太吓人了。”

“谁的?”

“我不记得了。没有眼睛。全是我做梦,”他推开这个念头,麦特几乎能看见他的动作,“星期天晚上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周一早晨我躺在地上醒来,特别疲倦,刚开始都爬不起来。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太阳升起来了,我害怕会被晒伤,于是就钻进林子,待在小溪旁边。都快累昏过去了,天哪,我累得可怕,所以就又睡过去了。一直睡到……睡到四点还是五点钟。”他轻声嘿嘿一笑,笑声如纸。“醒来时身上全是落叶。不过觉得稍微好些了。我爬起来,往卡车那儿走,”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动作很慢,“星期天晚上我肯定弄完了格立克家的小孩。真有意思,我甚至不记得了。”

“弄完了?”

“墓坑全填满了,没有罗伊尔帮忙我也做到了。连草皮也铺好了。干得挺不赖,就是我什么也不记得。我病得肯定很厉害。”

“星期一你在哪儿过夜的?”

“自己家,还能去哪儿?”

“星期二早晨感觉如何?”

“星期二早晨我就没醒过来,睡了整整一天。直到星期二晚上才醒。”

“那时候感觉如何?”

“一塌糊涂。两条腿跟橡胶圈似的。我想起来倒杯水喝,险些一头栽倒。一路扶着墙才走进厨房,衰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他皱起眉头。“我开了罐炖肉当午餐,丁蒂摩尔[21]那种罐头,但我一口也吃不下去。光是看着就让我胃里难受。就仿佛宿醉得最厉害的时候有人逼着你看食物一样。”

“你什么也没吃?”

“我试着吃了些,可又全吐了。不过感觉稍微好些,我出门四处走了走,然后回家上床,”他的手指抚摸着啤酒杯在桌上留下的环形印迹,“上床前我害怕极了,就像小孩子害怕阿拉玛戈撒路姆[22]。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确定每扇窗户都锁紧了,然后开着所有灯上床睡觉。”

“昨天早晨呢?”

“呃……嗯?没起来……到晚上九点才醒,”他又发出那种薄软如纸的轻笑,“我记得当时我在想,再这么下去,我大概就要二十四小时连轴睡了。人死了岂不就是这样?”麦特严肃地看着迈克。弗洛伊德·蒂比茨起身往点唱机里投了枚硬币,用拳头砸按钮选歌。

“有意思的是,”迈克说,“醒来时,我的卧室窗户开着。肯定是我自己开的,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来到窗前,我爬起来……爬起来,请他进屋。就和你爬起来让受冻……挨饿的老朋友进来差不多。”

“是谁?”

“伯克先生,做梦而已。”

“在梦里,那是谁?”

“我不知道。我打算试着吃点儿东西,不过单是想一想我就要吐了。”

“然后你怎么办了?”

“看电视,直到约翰尼·卡森说再见。我觉得好多了,然后上床睡觉。”

“锁窗户了吗?”

“没有。”

“又睡了一整天?”

“到日落前后才醒。”

“虚弱?”

“说不出的虚弱。”他用手抹了抹脸。“太难受了!”他哑着嗓子大声说,“肯定是流感什么的,伯克先生,对吧?我不会得了绝症,对吧?”

“我不知道。”麦特说。

“本来想喝两杯啤酒提提神,可我没法喝酒了。刚喝一口就险些给呛死。上个星期……那些事情就像一场噩梦。我很害怕,我怕得都没法说了。”他用消瘦的双手掩住脸孔,麦特看到他在哭泣。

“迈克?”

没有回答。

“迈克,”他轻轻地把迈克的手从脸上拉开,“晚上跟我回家,睡我家客房。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无所谓。”他用袖子擦擦眼睛,动作缓慢得像在打瞌睡。

“明天我陪你去看科迪医生。”

“没问题。”

“起来,咱们走。”

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本·米尔斯,结果没打。

4

麦特敲敲门,迈克·莱尔森说:“请进。”

麦特拿着一身睡衣进门:“估计有点大——”

“伯克先生,没关系,我穿内衣睡觉就行。”他只穿着短裤站在那里,麦特发现他的身体苍白得可怕,肋骨一圈圈鼓在外面。

“转过头来,迈克,这边。”

迈克顺从地把头部转了个方向。

“迈克,这些印记是怎么弄的?”

迈克摸着下巴弧线底下的咽喉部位:“我不知道。”

麦特不安地站直身体,走到窗口。插销都扣得很紧,但他还是前后拨动了几次,他的手怎么也闲不下来。黑夜重重地压在窗玻璃上。“夜里需要什么就叫我。随便什么。哪怕做噩梦都行。迈克,明白吗?”

“明白。”

“我说真的。随便什么都没关系。我就在走廊那头。”

“我会的。”

麦特走出房间,他有点犹豫,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5

他根本没有睡觉,这会儿他不打电话找本·米尔斯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伊娃的租户肯定都上床休息了。寄宿公寓住了许多老人,而电话半夜铃响通常意味着有人过世。

他躺下来,焦躁不安,望着闹钟的夜光表针从十一点三十分走到十二点。屋子陷入不可思议的寂静,或许是因为他的耳朵在有意识地捕捉最轻微的响动。这幢屋子历史悠久,造得很结实,趋稳沉降时的吱嘎声许多年前就停止了。除了钟表的滴答声和窗外微弱的呼呼风声,没有其他响动。非周末的夜晚不会有车辆走塔加特溪路。

你的想法纯属发疯。

但是,他被步步逼回原先的信念。他博览群书,听完吉米·科迪简述丹尼·格立克的病情,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个。他和科迪因此哈哈大笑。或许这就是老天对他发笑的惩罚。

抓伤?那些印记不是抓伤,而是刺伤。

理性告诉你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柯勒律治的《克丽斯德蓓》和布莱姆·斯托克的邪魔奇谈只是幻想产物而已。恶魔当然存在,六个国家里能揿下热核武器发射按钮的人,劫机犯,大屠杀者,性虐儿童者。但这个不是。你该知道得很清楚。女人胸口的魔鬼标记只是胎记,从墓穴里死而复生穿着寿衣回家敲门的只是脊髓痨患者,在孩童卧室角落里叫闹蹦跳的姜饼人只是一堆毛毯。有些神职人员甚至宣称上帝那位可敬的白袍巫师已经死了。

他失血很多,都没血色了。

走廊里悄无声息。麦特心想:他睡得像块石头。嗯,还能怎样呢?请迈克回来休息,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睡个安稳觉,不受……噩梦侵扰吗?他爬下床,打开灯,走到窗前。他能望见马斯滕老宅的屋顶,被月光染成霜色。

我很害怕。

害怕远远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麦特怕得魂不附体。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古人如何防御那种不可被提及的疾病:大蒜、圣水、清水、十字架、玫瑰、流水。麦特没有任何圣物,他虽是卫理公会教徒,但不进教堂,私下里认为约翰·格罗金斯是整个西方世界的屁眼。

屋里唯一的宗教物品是——

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迈克·莱尔森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他在睡梦中带着死气说:

“你好,请进。”

麦特停止了呼吸,在无声的喊叫中嘶嘶吐气。他恐惧得几近昏迷,胃里像灌满了铅弹,睾丸缩回下腹。上帝啊,迈克邀请什么东西进入了这幢屋子?

客人房窗户的搭扣轻而又轻地被扳开,紧接着传来木头与木头摩擦的声音,窗户被拉了起来。

他可以下楼。跑下去拿餐厅碗柜里的《圣经》,再跑回来,踹开客人房的门,举起《圣经》: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我命令你离开——

但谁会在那里呢?

夜里需要什么的话就叫我。

但我做不到,迈克。我老了,我很害怕。

夜晚侵入他的大脑,把这里变成了马戏场,恐怖的画面在阴影中跳进跳出。如小丑般的白脸,巨大的眼睛,尖利的牙齿,形体从阴影中悄悄浮现,长长的白手伸向……伸向……

他颤抖着呻吟了一声,用双手捂住脸。

我做不到,我害怕。

即便他卧室门上的黄铜把手开始旋转,麦特大概也站不起来了。恐惧压得他无法动弹,他疯狂地祈祷自己昨天夜里没有去过戴尔酒吧。

我害怕。

在屋内重如千钧的寂静中,他软瘫在自己的床上,两只手紧紧捂住脸,耳畔传来一个孩子尖利、甜美、邪恶的笑声。

——然后,是吸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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