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说,焦尔达诺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现在琳妮的脑海。她想起了他在碉堡里度过的地狱般的日子,想起了他血红色的后脑勺,想起了再也见不到父亲的罗克珊,想起了浑身是泥的丈夫的忙碌身影。警察会一直寻找焦尔达诺的,也许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出现在莫里亚蒂的案件里。也许六个月、一年或五年后,她和朱利安会受到审判。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又该如何重新生活呢?

她把车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天空灰蒙蒙的,仿佛永恒的夜。太阳有多少天没出现了?她顺着风小跑,来到医院的接待处,格热斯科维亚克医生正在办公室里等她。她爬上楼梯,感觉胃里打着一个结。

医生伸出手关上门,请她坐下,自己坐在办公桌对面,仔细打量着她。又一个不眠之夜,琳妮的脸上写满了磨难。铁锹的声音还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正如我在留言中说的,我想和你谈谈朱利安。他没有来复诊,你知道为什么吗?”

“可能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的尸体被人发现在格罗夫利耶附近,可能是涨潮时意识不清,冒险走进了大海。”

格热斯科维亚克医生抿着嘴唇。

“很抱歉。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确切时间还不清楚。尸体是昨天发现的,但自从平安夜之后,就一直没有他父亲的消息。”

医生把朱利安的病历推到一旁。

“也许我们应该重新安排会面,而且……”

“没事,请继续吧。”

他用拳头抵住下巴。

“那么,朱利安如何看待他父亲的死呢?”

她耸耸肩。

“就像失忆症患者一样。”

医生清了清嗓子。

“那么在此之前……就是悲剧发生之前,你丈夫回家后有什么表现呢?他找回以前的记忆了吗?哪怕是片段?是否有过自主唤起记忆的行为发生呢?”

琳妮试图忽略昨晚的影像,专注于眼前简单的冋题。

“还算顺利。他在房子里很自有,没过多久就想起了某些物品的位置。有些小事的记忆也回来了,其他的还没有,比如他一直睡在不常睡的床那边,但他会做我喜欢的饭菜,或者打扫房子,他以前一直这样。他还能在贝言市:续他的甚至恢复了坐扶手椅的习惯,把电脑放在膝盖上,继续他的调查……”

“关于你女儿的?

琳妮点点头。

“他又开始了,他的痴迷一向很顽固。”

“关于你的呢?”

“还好……”

他知道琳妮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便没有再坚持。

“关于他的同事和工作呢?”

“他还没有提起过。要知道,遇袭之前,朱利安,怎么说呢……几乎已经崩溃了,我不确定他在工作中或与同事相处是否顺利。你在留言中说有些事情在困扰你,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把手摊放在病历袋上。

“要知道,一个人记忆的恢复可以是突然的,也可以是渐进的,以片段的形式出现,看起来明亮、详细或非常模糊。某些场景会在醒来、看到照片或触摸物体时以闪光的形式出现。请注意,最后两种方法对朱利安来说似乎特别有效。”

他打开病历袋,把一沓照片推到琳妮面前。

“这些都是你带过来的,现在可以把它们拿回去了。多亏这些照片,他才能回忆起过去的某些场景:地点、情景、气味,他每天都有显著的进步。你能看看这些照片吗?”

琳妮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但还是照做了。她一张张翻阅着照片,每个场景都让她心痛。幸福生活的片段,那些不断涌来的记忆,他们曾经那么年轻,那么快乐。琳妮突然瑟缩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一张夹在两张度假照片之间的相纸上:一辆旧阿尔法.罗密欧汽车,停在一条街道上,背景是比萨斜塔。

“有什么问题吗?”

“这张照片……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你确定?”

“是的……我们去过意大利,但没去过比萨斜塔,也噂没有过这种车,这……很奇怪。”

“但这张照片仍然引起了朱利安的反应,他对它的记忆非常明确。虽然不记得具体时间,但他确信和你一起去过那里,还谈到了炎热、噪声,甚至说你爬上了塔顶。”

琳妮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我不记得了。”

医生取回那张长方形的光面纸。

“很正常,这张照片并不属于你,它只是我们用于测试的几张照片之一。”

琳妮迷路了。

“什么意思?”

“记忆是极其复杂的,琳妮,它有时极具欺骗性,会制造虚假的自己;它讨厌空白,并在必要时自行填补空缺。我们把这张照片夹在两张真实的照片之间,目的是想知道朱利安是否在处理‘虚假记忆’,或者只是为了取悦我们并证明自己进步迅速而故意撒谎;或者说,他是否处于某种模拟的过程……”

琳妮靠在椅子上,感觉最坏的情况即将到来。

“……近十天来,我们一直在评估他的记忆。这是一个脆弱、多变且极具可塑性的领域,记忆只属于病人,辨别真假并非易事,一切只是为了验证失忆的深度。我们针对他进行了一系列深入测试,包括某些必答问题,以及一系列必须执行的手势和足以引起其他记忆的动作,目的是检验他答案的一致性比如,在测试中,我们通常会引导他用多种方式来回答同一个问题,然后再像警察那样对答案做交叉比对。也就是说,我们以某种方式提出一个与记忆相关的问题,然后让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回答……”

他从病历袋里抽出几张纸。

“朱利安在几乎所有测试中都表现出了超常反应,这让他的失忆症有些过于完美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说是有些过于夸张了。我只给你看其中一个识别测试的例子,也就是必须在两种可能性之间选择正确答案……”

他把结果推到琳妮面前。

“……一般来讲,一个失忆症患者的答对率为50%,而朱利安的正确答案只有不到15%。”

琳妮快速地看了一眼测试结果:各种必须记住并混合在一起的词语各种回忆练习她把它们推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经常选择错误的答案。或许,他是在强迫自己失忆。”

“你是在告诉我他在假装失忆吗?”

格热斯科维亚克的回答平静且谨慎:

“通常来讲,这些结果是没有患上失忆症却想让别人相信他患上失忆症的典型特征。”

琳妮的脸上像是挨了一拳。

“这……不可能。”

“请注意,我并不是说这是事实,这只是一个假设……合理假设。虽然扫描结果没有显示任何器质性损伤,但不幸的是,就目前阶段而言,我们还不可能有任何确定性的结果。记忆工作不是一门精确科学,有时某些患者会乐于加重自己的失忆,以获得身体、法律或经济上的利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朱利安应该对假装没有兴趣,他并不存在涉及金钱或法律上的麻烦。”

“他没有假装,当他听到他父亲去世时,他……他没有任何感觉。好吧,只有一种暂时性的悲伤,他崇拜他的父亲。你的测试并不可靠。”

医生没有试图反驳她。

“也有这个可能。但我想让你知道,一旦……朱利安料理好他父亲的后事,我们将重启复诊,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要确保他来赴约,这很重要,并避免和他提起我们的这次会面,以免影响下一次评估。你能做到吗?”

“我尽力。”

他起身送她到门口。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分辨出真假,那只能是你了,琳妮。你和他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请尝试测试他的记忆‘以发现不一致之处。只有你才能判断他记忆的真实性'包括他的失忆。”

他握了握她的手。回到车上后,琳妮呆坐在座位上陷入了沉思。当然,朱利安在家里很自在,并且恢复了某些记忆和小习惯;他怎么可能是在假装呢?假装不记得她,不记得女儿,不记得焦尔达诺?为什么?她想起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她时并没有认出她,她还记得他听到他父亲溺死时的反应。他爱雅克,如果他是假装失忆,怎么能做到让自己显得如此冷酷无情呢?当警察宣布萨拉的死讯时,他怎么可能忍住不放声痛哭呢?

她开始带着质疑串联起一切。她回想起朱利安在碉堡压碎焦尔达诺的脚,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如此不协调的暴力反应?他回忆起了什么吗?当她想起“石斑鱼脸”的爆料时,她的胸口猛地一震:朱利安曾经付钱让他用棒球棒打自己的头,可朱利安如何能笃定这一定会导致失忆呢?这根本是无法预测的。

疑团越来越大。

如果是她的丈夫策划了袭击,一切都只是为了假装失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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