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傍晚他们回到家里,被交通状况折磨得疲惫不堪。路上很拥堵。有半个钟头迪安都在为暗淡的车灯烦躁不已,现在,到了狭窄的街道上,车灯才开始明亮起来。感觉就像在水底下行驶。一道绿色的微光在遥远的上方闪烁。他拐过最后一个弯。科西嘉人那辆破破烂烂的大卡车停在撒得遍地都是的包装纸中,四周弥漫着奇异的腐烂味道。他停下的时候,车灯映照在那个漆黑的店铺的玻璃上。他关了车灯,然后又熄灭引擎。他们在车里坐了会儿。一种强烈的愉悦,一种完满之感洋溢全身。他们把她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他帮着提到楼上。他急于离开她。他腻烦了这段时间老跟她待在一起。

我看到他穿着蓝色帆布鞋躺在床上,双手叠起放在脑后。那台收音机开着。回来的感觉真好,他告诉我。确实如此。

他看上去黝黑得像个埃及人,微笑的时候牙齿像是要从晒黑的脸上蹦出来。他说话的时候,我们恍若漫游在一片朦胧的光晕和一束音乐中。

“那么,你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哪儿都去了,”他说,“昂热,奥尔良,佩劳-圭勒克。我们开了很远。”

“玩得好吗?”

“真是个美丽的国家。”他平静地说。他开始给我讲起来,满是岩石的大海,那幢古老的旅馆。他还描述了卢瓦尔河,巴格诺斯那个让人心神不安的夜晚。他讲得简直不能自已。所有的细节全都喷涌而至,各种描述、感觉、气味。然后他开始沉默,收拣东西,接着又继续讲。我感觉他把这一切,在法国度过的最辉煌的生活的精华,都摆在我面前。他在有条不紊地对过去进行编排。有些事情应该坦白,他知道我感兴趣。他说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我能识别出那些事情。对我们没有谈到的事情我全心领神会。

“安-玛丽怎么样?”

“她晒得跟我一样黑了。你应该去看看她,”他说,“她看上去很棒。”

“你都成柚木色了。”

“我们碰上的天气很棒,”他说,“几乎每天都好。我们还吃了好多东西。我们坐在桌边就像一对上了年纪的法国夫妇,你知道吗,就那么单纯地吃着饭。我们每天晚上都做爱。还有,那太阳,你实在无法想象我们碰到的阳光有多好。”

他拉出衬衫给我看晒出的分界线。他咧嘴笑了笑。他是不可战胜的。感觉就像一场象棋游戏,他的棋子继续压着我,而我们早就停止了竞赛。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衣服零零散散扔得到处都是。他走进卫生间找了个什么护肤品慢慢涂到脸上,特别是嘴巴周围。他又躺下来。那张瘦削的脸黑得像农场少年。脸上棱角犹存。骨头好像可以直接刺穿我。他又起来,开始在手提箱里翻拣。衣服中间有只苹果。他给了我半个。

“不用,谢谢。你没吃饭?”

“没有,只吃了午饭。”

他仰面躺下,把枕头对折起来放在脖子底下。我听着他的牙齿把坚实的果肉咬得汁水四溢。

“实在太累了,不想吃饭。”他说。

“走吧,我也什么都没吃。”

“我真的不饿。”他说。

他沿着苹果核周围小口小口地啃着,把最后的残余都吃光。吃完后,他把果核放在一本杂志上,然后盯着天花板看。

“我可能要走了。”他说。

长时间的沉默,最终还得由我来打破。

“哦,真的吗?”

“我想是吧。”

“打算去哪里?”

“美国,”他说,“回家。”

“明白了。一个人吗?”

“噢,当然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我还会回来。”

“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我又说。

“你知道,我只是回家待段时间。我身无分文了。从去年秋天开始我就到处晃荡,我不能再这样。已经到临界点了。所以,我得回去,而且……”他叹了口气。“……跟我父亲谈谈。当然不光这些。我得稍微规划一下。我一直在考虑回去上个学。”

“回耶鲁?”

“噢,肯定是回不去了。去个更小的学院。可能是纽约大学什么的。”

“更小?”

“噢,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其实没想好去哪里。”

“没有。”

接着,他好像是要解释,挤出几声短促的笑声。

“唯一的问题是,”他说,“嗯,我有点缺钱。”

“当然。”

“我连买机票的钱都不太够,”他停顿了下,“所以,我想……”

“还差多少?”我问。

“我会把那辆车留给你,你知道,以防万一……”

“车?可那不是你的车啊。”

“是的,是我的。”他说。

“我以为是你什么朋友的。”

“不,不,他送给我了。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从他那里要个证明信。”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只是没钱了,像个赌徒那样,而且必须得到接济。我迅速思考着什么措辞能帮我拒绝他的要求,却想不出来。如果我拒绝了他……当然,那也没太大关系。他还是会过下去。另外,我也做不出这样的决定。他不会受我意见左右的——再说我也有这份钱。

“我大概需要三百美元。”他说。

“三百。”

“你能给我那么多吗?当然,我的意思是用德拉奇做抵押。”

“好吧……可以,我想可以。”

“噢,”他说着把头往后一仰,“你瞧,你真是大好人。”

是的,我发现自己甚至在帮助他准备逃跑的时候都相信这一点。这个行为有点像犯罪。我将来会为此感到惭愧的。我不过是拿他厌恶的事情换成了自己厌恶的。

“你会去多久?”

“我还不知道,”他说,“真的不知道。不是很长。也许一个月左右。我说不准。”

“哦,如果你真的回去上学……”

“没错,时间会更长些。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

“……你恐怕不会回来了。”

“噢,别担心。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把钱给你寄过来。我是说,我会很容易弄到那笔钱的。就算是从学费或者什么里面拿出来,都会还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不担心。问题不在这里。整个这件事让我很意外,这才是问题所在。”

“你以为我要结婚了吧。”

“没有。”

“我也许会。”

“真的?”

“我考虑过这事。”他说。

“我想也是。”

他跳起来。答应给钱让他立刻有了食欲。我们下了楼,沿着空荡荡的大街朝广场走去。欧坦很寂静,但是它沉睡时就像一个年老的女人。它不用醒来就能听到任何声音。它永远不会老。它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

埋没在小镇深处其他楼房中——有很多小巷你可以通过,猫认得路——在树木和黑色的枝叶之上,神秘的香气弥漫,树枝晃动,在一个充满这样的傍晚凉风的房间里,她躺着睡着了,苍白的胳膊垂下来,嘴唇张着。表面光亮的橘黄色橱柜门关闭着,水池边挂着一条展开的毛巾。她的牙刷——我的手斗胆轻轻地碰了下——已经不湿了。衣服扔在地板上。我看到了她的鞋子,软塌塌的长筒袜。最后我看了她一眼,我的心简直要滴血了,她的眼睛没有闭着。她正看着我。那干净、青春的眼白,那蓝色的眼白——我被它看到了。

我甚至有种预感,我们出去吃三明治时会碰到她。这让我很害怕。我坚信她会从我脸上看到我们刚刚做了什么。我准备全部坦白。我没有丝毫逃避或者撒谎的本能,但是,迪安,噢,他会对她笑脸相迎。全部区别就在这里。我没有足够的坚毅去爱她。人大概都是很自私的。

看着他吃饭,对我来说是种折磨。我渐渐陷入某种难以察觉的、微妙的憎恶中。我再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只意识到自己心思活动和他牙齿咀嚼面包的声音。他散发着镇定自信的臭气。我们都听命他摆布。我们屈从于他的友情,他的爱情。我们顺应的是他的世界的法则,而这些法则我们却努力从自身去寻找。我甚至都无法确定他的魅力,总是闪闪烁烁,时有时无——没有这点,他就是空壳,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跟我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一样普通——正是这种魅力保证了他的存在,即使是后来,即使在他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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