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三回合:暮色下的搏击

家庭纽带

乔布斯的一大心愿就是能参加儿子在2010年6月的高中毕业典礼。他说:“在被诊断出癌症时,我和神明谈了条件,说我真的很希望看到里德高中毕业。这帮我挺过了2009年。”高中四年级的里德跟父亲18岁时很像,他的微笑机智又略显叛逆,目光如炬,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又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父亲身上所欠缺的体贴友善。他富有同理心和亲和力,希望能让周围的人开心。生病期间,乔布斯经常闷闷不乐地坐在餐桌旁,盯着地板发呆,只有看到里德走进来,眼睛才会亮起来。里德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在我开始写这本书后不久,里德就来到我的住处,像他父亲那样,邀请我一起出去走走。他用真挚的目光盯着我,告诉我他的父亲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冷血商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工作的热爱、对产品的自豪。

在乔布斯被诊断出癌症后,里德开始利用暑假时间在斯坦福大学的一个肿瘤实验室实习,研究如何通过DNA测序找到结肠癌的遗传标记。在一个实验中,他追踪了基因变异在家族中的传递。乔布斯说:“要说我生病还有什么积极面的话,其中一个就是里德愿意花很多时间和极其出色的医生一起做研究。他对研究的热情就像我当年对计算机的一样。我认为,21世纪最大的创新是生物学与科技的结合。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就像我在他这个年龄时,世界进入了数字时代一样。”

里德就读于水晶温泉高地学院。高四那年,他以自己的癌症研究为题上台做报告,介绍了如何利用离心机和染色法对肿瘤进行DNA测序。乔布斯和其他家人坐在台下聆听,脸上洋溢着笑容,难掩自豪之情。乔布斯后来说:“我时常幻想里德将来就在帕洛阿尔托成家立业,在斯坦福大学医院当一名医生,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2009年,乔布斯的病情一度危重,里德一下长大了许多。当母亲陪父亲在孟菲斯治疗时,他在家照顾两个妹妹,已经颇具家长风范。2010年春,乔布斯的健康状况趋于稳定,里德又恢复了乐观调皮的个性。一天,全家一起吃晚饭时,他跟家人讨论应该带女朋友去哪里吃顿大餐。乔布斯推荐他们去帕洛阿尔托一家格调高雅的意大利餐厅Il Fornaio,但里德说他一直没有订到位子。乔布斯问:“要不要我帮你订?”里德说不用了,他想自己搞定。生性羞涩的老二艾琳提出她可以在花园里搭个帐篷,和妹妹伊芙一起给他们奉上一顿浪漫的晚餐。里德听了非常感动,站起来拥抱了她。他说改天一定采用她的建议。

一个星期六,里德作为“神童”校队(Quiz Kids)的四名成员之一,参加了当地电视台的机智问答节目,家人来到现场给里德加油(伊芙因为参加马术表演未能到场)。录制开始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忙碌地在现场穿梭,乔布斯就跟其他家长一起坐在台下一排排的折叠椅上。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耐烦的情绪,尽量不引人注意。但他标志性的牛仔裤和黑色高领毛衣相当具有辨识度。有个女人直接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开始给他拍照。他没有看她,直接起身走到了这排座椅的另一头坐下。当里德上场时,他的名牌上写的名字是“里德·鲍威尔”。主持人问参赛选手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里德回答说:“癌症研究人员。”

比赛结束后,乔布斯开着自己的双人座奔驰SL55,带着里德,劳伦娜开着自己的车,带着艾琳紧随其后。在回家的路上,劳伦娜问艾琳怎么看爸爸拒绝挂车牌这件事。艾琳说:“因为他叛逆呗。”后来我向乔布斯提出这个问题,他回答说:“因为有时候会有人尾随我,如果我上了车牌,他们就能跟到我家里来。不过现在有了谷歌地图,这个说法也不成立了。所以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我就是不想。”

里德毕业典礼那天,乔布斯用iPhone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今天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日子之一。里德即将高中毕业。就在此刻。没想到我还能够亲眼看到。”那天晚上,乔布斯一家请亲友来家里聚会。里德跟每个家人都跳了舞,包括他的父亲。后来乔布斯把里德带到谷仓一样大的储藏室。他的两辆自行车都放在那里,以后不会再骑了,他让里德挑一辆。里德开玩笑说,那辆意大利车看着有点儿女性化,于是乔布斯让他选了旁边那辆结实的8速自行车。当里德对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回答说:“不必谢我,因为你身上有我的DNA。”几天后,《玩具总动员3》上映。乔布斯从一开始就在精心打造皮克斯的《玩具总动员》三部曲。在《玩具总动员3》中,安迪要离家去上大学,影片正是围绕他和家人依依惜别的种种感情展开的。安迪的母亲说:“真希望能永远陪着你。”安迪回答说:“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乔布斯的二女儿艾琳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气质迷人。她比父亲更加敏感细腻。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建筑师,这也许是受到了父亲对建筑领域兴趣的影响,而且她本人也有很好的设计品位。

这本书快要完成的时候,劳伦娜告诉我,艾琳想跟我聊聊。艾琳当时才刚满16岁,我本不会主动要求采访她,但既然她自己提了出来,我便答应了。在我们两个交流的过程中,艾琳反复强调,她非常理解为什么父亲有时对她不够关心,她对此并无怨言。“他既是一个父亲,也是苹果的首席执行官,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兼顾好这两个职责。有时我会希望他能多关心我,但我知道他所做的工作非常重要,也很酷,所以我不会介意。我其实也不太需要爸爸经常陪着我。”

乔布斯曾向孩子们许诺,等他们十几岁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选一个地方,他会单独陪着他们去旅行。里德选择了京都,因为他知道父亲非常迷恋那个城市的美丽和充满禅意的宁静。2008年,艾琳13岁时,同样选择了京都。但由于病情加重,乔布斯不得不取消这次旅行,但他答应艾琳,等到2010年,他身体好点儿了,就带她去。但到了2010年6月,他又说不想去了。艾琳虽然非常失望,但一句不满的话都没说。为了补偿艾琳,劳伦娜带着她跟一些家里的朋友去了法国,把京都之旅改到了7月。

7月初,乔布斯一家飞到夏威夷康娜度假村。这本是此次旅行的第一站。但到了夏威夷之后,乔布斯牙痛难忍,但他并没有处理,仿佛只要置之不理,问题就会自动消失。结果那颗牙彻底坏掉,必须修补。接着又出现了iPhone4天线门危机,所以他决定带着里德赶回库比蒂诺。劳伦娜和艾琳留在了夏威夷,希望乔布斯能再回来与她们会合,然后按照原计划一起去京都。

乔布斯处理完事务后,就回到了夏威夷。里德留在帕洛阿尔托照顾伊芙,乔布斯和劳伦娜则带着艾琳来到了京都,下榻在俵屋旅馆(Tawaraya Ryokan),乔布斯非常喜欢这里简洁素雅的日式风格。艾琳回忆说:“这家酒店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20年前,乔布斯曾带着艾琳同父异母的姐姐丽萨去过日本,当时丽萨差不多就是艾琳现在的年纪。丽萨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跟父亲一起吃饭,看着他大快朵颐。乔布斯平时对食物极其挑剔,这次却吃了很多鳗鱼寿司等各类美食。看到这样的父亲,丽萨生平第一次感到与他相处非常放松。艾琳也讲了一个类似的经历。“爸爸每天都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吃午饭。他告诉我有一家荞麦面好吃得不得了,于是就带我去吃了,果然美味至极。我们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其他的面比那一家的差远了。”他们还在附近找到一家小小的寿司店,乔布斯在iPhone上将它标记为“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寿司”。艾琳表示赞同。

他们还参观了京都很多著名的禅寺。艾琳最喜欢的是西芳寺,又名“苔寺”,因为黄金池周围的庭园长有一百多种青苔。劳伦娜回忆说:“艾琳被幸福包围了。她终于心满意足,跟她父亲的关系也改善了很多。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家中最小的女儿伊芙活泼自信,丝毫不惧怕父亲。她爱好骑马,下决心要一路骑进奥运会。教练告诉她要参加奥运会,是需要付出艰苦努力的,她回答说:“你就告诉我我具体需要做什么就行了,我都会做到的。”于是教练为她制订了训练计划,她就按照计划脚踏实地地练习。

乔布斯是一个很难被说服的人,而伊芙却精于此道。她经常直接打电话给乔布斯的助理,要求把一些事项列入他的日程。她也很会跟乔布斯谈判。2010年的一个周末,全家正在做出行计划,艾琳想把出发时间推迟半天,但她不敢跟父亲讲。当时只有12岁的伊芙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项任务。吃晚饭时,她跟父亲有条有理地陈述了自己的诉求,好似在最高法院申辩的律师。乔布斯打断了她,说:“不行,我不想推迟。”但他显然没有不耐烦,而是在跟她打趣。当天晚上,伊芙还向妈妈分析了可以如何增加自己陈词的说服力。

乔布斯很欣赏伊芙的这种精神,经常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说:“她活力四射,也是我见过的意志力最坚强的孩子,就好像老天给了我一面镜子。”也许是因为伊芙的个性与他有一些相似之处,他非常了解她。他说:“伊芙比很多人想象的更敏感。她太聪明了,所以有时会操纵别人,导致别人疏远她,最后自己变得孤零零的。她正在学习如何成为自己,但也需要打磨棱角,这样才能交到朋友。”

乔布斯与劳伦娜的关系有时颇为复杂,但他们始终对彼此忠贞不渝。劳伦娜精明强干,又富有同情心,给乔布斯的生活带来了平衡和稳定,也说明乔布斯愿意选择与意志坚定、头脑理智的人为伍,来克制自己某些自私的冲动。在乔布斯处理商业问题时,她会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如果是家庭事务,她会坚持自己的立场;但凡涉及乔布斯的治疗问题,她则会寸土不让。刚结婚的那几年,劳伦娜与他人共同创立并发起了全国性课后班项目“大学之路”(College Track),帮助弱势儿童完成高中学业,顺利考上大学。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成为美国教育改革运动的领导力量。尽管乔布斯通常对慈善事业不屑一顾,但他对妻子的工作表示钦佩:“她在‘大学之路’项目中所做的事情很了不起。”

2010年2月,乔布斯在家人的陪伴下度过了55岁生日。厨房里挂满了彩旗和气球,孩子们给他送上了一个红丝绒玩具皇冠,他将其戴在了头上。在过去的一年中,他都在跟病魔苦苦抗争,现在健康状况终于有所好转,但他对工作的投入也复旧如初。劳伦娜告诉我:“我觉得他这样让家人很难受,尤其是女儿们。他病了两年,现在终于好点儿了,孩子们还想着他能给他们多一点儿关心和陪伴,但他还是一心想着工作。”她说自己想要确保乔布斯人格的两面都能在这本书中得到体现,同时要交代清楚来龙去脉。“跟许多天赋异禀的大人物一样,他并不是在每个方面都做得很出色。他不懂社交礼仪,缺乏风度,无法设身处地为每个人着想,但他深切关心人类的进步,希望能把正确的工具交到人们手中,赋予人们无穷无尽的力量。”劳伦娜说。

奥巴马总统

2010年初秋,劳伦娜在华盛顿期间,见了几个白宫的朋友。他们告诉她,奥巴马总统会在10月去硅谷。她说,也许总统愿意跟她丈夫会面,奥巴马的助手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总统最近再三强调要提高美国的竞争力,两人的会面恰逢其时。此外,在总统经济复苏顾问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中,乔布斯的密友、风险投资家约翰·杜尔阐述了乔布斯对美国为何失去竞争优势的看法。他也建议奥巴马应该见见乔布斯。于是,总统的日程表上安排了半个小时与乔布斯会面的时间,地点是旧金山机场的威斯汀酒店。

但还有一个问题:当劳伦娜把这件事告诉乔布斯时,他说他不想去。乔布斯觉得劳伦娜没有跟他商量就擅自安排了会面,这让他很不开心。他告诉她:“我不想被安排到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会谈中,他跟我见面不就是为了完成‘与首席执行官会面’的任务吗?”劳伦娜则一直说,奥巴马“特别期待见到你”。乔布斯回答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奥巴马就应该亲自打电话给他,请求见面。他们就这样僵持了5天。最终,乔布斯做出让步。

实际上,这次会面持续了45分钟。乔布斯直言不讳,毫不留情。他一上来就对奥巴马说:“你干成这样,是只想当一届总统吧?”他说,如果想要连任,政府就要对企业更加友好。他讲到在中国建厂是多么容易,而在今天的美国却几乎不可能,主要是因为法规严苛,不必要的成本也非常多。

乔布斯还抨击了美国的教育体系,说美国教育极为过时,无可救药,被工会的工作规则掣肘,只有解散教师工会,才可能实现教育改革。他说,应该把教师当作专业技能人员,而不是工业流水线上的工人。校长应该有权根据教师的既往表现来决定是否招聘或解聘。学校应该至少开放到下午6点,一年应该上11个月的课。他还说,美国的课堂模式仍然是老师站在黑板前照本宣科,真是荒谬。所有的书、学习材料和评估测试都应该是数字化、可交互的内容,为每个学生量身定做,而且能够提供实时反馈。

乔布斯说,他可以召集六七个真正懂得美国面临的创新挑战的首席执行官,组成一个专家小组。奥巴马总统接受了他的提议。于是乔布斯拟定了一份12月前往华盛顿开会的人员名单。没想到,奥巴马的助手,包括瓦莱丽·贾勒特(Valerie Jarrett)等人,又加了几个人,把名单扩增到二十几人,位于首位的是通用电气总裁杰弗里·伊梅尔特(Jeffrey Immelt)。乔布斯给贾勒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这个名单太过冗长,他不想参加了。事实上,他的健康状况当时又出现了问题,所以就算名单没有变化,他也无法参会,杜尔私底下也是这么跟总统解释的。

2011年2月,杜尔开始为奥巴马总统筹备一场在硅谷的小型晚宴。他和乔布斯及两人的夫人在帕洛阿尔托的希腊餐厅埃维亚(Evvia)吃饭,精心挑选了一些赴宴宾客。他们选定的十几位科技巨头包括谷歌的埃里克·施密特、雅虎的卡罗尔·巴茨(Carol Bartz)、脸书的马克·扎克伯格、思科的约翰·钱伯斯(John Chambers)、甲骨文的拉里·埃里森、基因泰克的阿特·莱文森,还有奈飞的里德·哈斯廷斯(Reed Hastings)等人。乔布斯很关心晚宴的各个细节,连食物也不放过。杜尔将拟定的菜单发给他,他回复说,餐饮公司建议的大虾、鳕鱼、扁豆沙拉等菜品都太过花哨,“不是你的风格啊,约翰”。他尤其反对原定的甜点,也就是用巧克力松露装饰的奶油派,但白宫的先遣人员没有接受他的意见,告诉餐饮公司总统喜欢奶油派。晚宴当天,由于乔布斯过于消瘦,很容易觉得冷,杜尔便把室温调得很高,结果扎克伯格热得汗流浃背。

乔布斯坐在奥巴马总统旁边,为晚宴进行了开场发言:“无论我们持有怎样的政治主张,我希望大家明白,今天我们共聚一堂,是为了尽自己所能地建言献策,帮助我们的国家更好地发展。”尽管如此,晚宴刚开始的时候,各大首席执行官纷纷建议总统支持自己的企业。比如,钱伯斯提议试行汇回免税政策,也就是在一定时期内,如果大型企业把海外利润汇回美国投资,就可以不用交税。总统听了面露愠色,扎克伯格也很不以为然,他转身对坐在右边的瓦莱丽·贾勒特低声说:“我们应该讨论对国家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一直说对自己有利的事呢?”

杜尔把讨论拉回到主题,呼吁大家提出具体的行动建议。轮到乔布斯时,他强调,美国需要更多训练有素的工程师,并建议为所有在美国获得工程学位的留学生签发留美的工作签证。奥巴马说,这只有在《梦想法案》(“Dream Act”)的框架内才能实现。《梦想法案》规定,在未成年时期来到美国的非法移民在完成高中学业后就可以成为美国的合法居民,但由于共和党人的阻挠,法案最终未能通过。乔布斯觉得,这个令人恼火的例子再次证明了政治如何导致社会瘫痪。他回忆说:“总统是个聪明人,但他一直在说为什么这个行不通、那个行不通,让我真的很生气。”

接着,乔布斯敦促政府在美国培养更多工程师。他说,苹果在中国雇用了70万名工厂工人,这需要3万名现场工程师为他们提供技术支持。他说:“而在美国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工程师。”这些工程师不用必须是博士或天才,他们只需要具备制造业的基本工程技能就可以了。技术学校、社区学院或者职业学校都可以培养工程师。“如果能够培养出这么多工程师,我们就可以把更多工厂搬回美国。”这一观点给奥巴马总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跟助手提了两三次:“我们必须想办法培养乔布斯说的3万名制造业工程师。”

乔布斯很高兴奥巴马能够听取他的建言,两个人在晚宴后又通了几次电话。乔布斯主动提出帮奥巴马制作2012年的竞选广告。(他在2008年也曾提出要帮忙,但奥巴马的战略顾问戴维·阿克塞尔罗德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乔布斯非常恼火)。乔布斯在晚宴几周后告诉我:“我觉得政治广告都做得很烂。我可以请退隐的李·克劳出山,帮他做出非常棒的广告。”乔布斯这一周都在与疼痛做斗争,但讨论起政治话题时,他又显得精神振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真正的广告大师参与政治广告的制作,例如1984年哈尔·里尼(Hal Riney)为里根连任制作的‘美国黎明再现’。我也想给奥巴马做一套精彩的广告。”

2011年,第三次病休

癌症复发总是有迹可循。乔布斯已经了解自己的身体发出的讯号。他会食欲全无,浑身疼痛。医生检查后,并不会发现什么问题,然后告诉他不用担心,癌症并没有复发。但乔布斯就是感觉不对。癌症有自己的信号通路,在乔布斯感觉不对劲几个月后,医生就会发现,癌症果然复发了。

2010年11月初,这种身体的不适再次出现。乔布斯疼痛难忍,停止进食,不得不靠护士上门利用静脉注射补充营养。医生没有发现癌症复发的迹象,他们认为这只是身体对感染和消化系统疾病的周期性反应。乔布斯从来不会默默忍耐疼痛,所以医生和家人对他的抱怨已经有些习以为常。

感恩节期间,他们全家去了康娜度假村,但他的饮食状况并没有改善。康娜度假村的餐厅是一个公用的大房间,当瘦骨嶙峋、面容憔悴的乔布斯出现时,其他客人都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他摇晃着身体,不停呻吟,食物碰都没碰一下。但他的健康状况从未泄露到外界,足见度假村和客人的素质之高。当全家人回到帕洛阿尔托时,乔布斯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他意志消沉,哀叹不止,跟孩子们说觉得自己快死了。一说到再也不能给他们庆祝生日了,他就会哽咽不已。

到了圣诞节,乔布斯的体重已经下降到52千克,比他的正常体重低了二十几千克。莫娜跟前夫,也就是电视喜剧作家理查德·阿佩尔,一起带孩子们来帕洛阿尔托过圣诞节。家里消沉的气氛得到了些许改善。两家人玩起了室内游戏。有个游戏叫“小说”,规则是看谁能为一本书编一个最能以假乱真的开场白,把对方骗到,就算赢了。一时间,家里的氛围似乎轻松了不少。圣诞节后的几天,乔布斯甚至能和劳伦娜一起外出去餐馆吃饭。新年的时候,孩子们去滑雪度假了,劳伦娜和莫娜轮流在帕洛阿尔托的家里陪着乔布斯。

然而,到了2011年初,乔布斯的身体状况已经明显不是短暂的不适。医生检测到了癌症复发的证据,与之有关的身体信号让他更加难以进食。医生们竭力测算在乔布斯如此消瘦的情况下,他的身体能够承受多大剂量的药物治疗。他告诉朋友们,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像在被重拳击打,他不停地呻吟,有时会疼得蜷成一团。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癌症的早期症状会引起疼痛,而吗啡和其他止痛药会抑制食欲。他的部分胰腺已经被切除,又移植了新的肝脏,所以其消化系统问题不断,难以吸收蛋白质。体重下降导致更难开展积极的药物治疗。虚弱的身体,加上有时候需要服用免疫抑制剂来防止身体对肝脏出现排斥反应,都让他更加容易受到感染。体重下降导致疼痛感觉神经周围的油脂层变薄,加剧了他的痛感。他容易出现极端的情绪波动,会陷入长时间的愤怒和抑郁,这又进一步抑制了他的食欲。

乔布斯多年来对食物的态度也加剧了他的饮食问题。年轻的时候,他学会了通过禁食来诱发快感,获得狂喜的感受。现在,虽然他知道自己应该吃东西——医生恳求他摄入高质量的蛋白质——但他承认,在潜意识里,他会本能地选择禁食和在青少年时期就接受的阿诺德·埃勒特的水果饮食法。劳伦娜一直告诉他这样太荒唐了,甚至指出埃勒特在56岁时摔了一跤,一头撞死了。有时,乔布斯会坐在餐桌前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大腿,劳伦娜就会非常生气。她说:“我希望他能强迫自己吃点儿东西。家里的每个人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们的兼职厨师布莱尔·布朗依然会在下午过来,准备各式各样的健康菜肴,但乔布斯通常只会尝一两道菜,然后就说所有菜都无法下咽。一天晚上,乔布斯突然说:“我有点儿想吃南瓜派。”好脾气的布朗不到一个小时就张罗好了食材,做了一个漂亮的南瓜派。虽然乔布斯只吃了一口,但布朗依然激动不已。

劳伦娜咨询了很多饮食失调专家和精神科医生,但乔布斯却一直很抵触。他拒绝通过药物或其他方式治疗抑郁症。他说:“面对癌症和所处的困境,如果产生悲伤或愤怒的感受,就要正视这些感受。为什么要拼命掩盖,过虚伪的生活呢?”事实上,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变得忧郁低沉,有时泪流满面,伤感地跟周围的人哀叹自己命不久矣。抑郁症成为恶性循环的一部分,让他更加不想吃东西。

乔布斯形销骨立的照片和视频开始出现在网上,很快,关于他病重的传言四起。劳伦娜意识到,问题在于,这些传言是真的,因此也不会消散。两年前,乔布斯因为肝脏衰竭才勉强同意休病假,这次他同样抗拒。离开公司好似远离故土,不知还能否归来。但到了2011年1月,他终于接受了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此时,董事会成员早已有心理准备。他向董事会提出他想休假的电话会议只持续了3分钟。在此之前,他经常在行政会议上与董事会讨论他的想法,例如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谁可以接替他,还谈到各种短期和长期的安排。但毫无疑问的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库克将再次接手苹果的日常运营。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下午,乔布斯同意让劳伦娜召集医疗团队开会。他意识到,他正面对着一个他绝不允许在苹果出现的问题:他的治疗方案可谓支离破碎,并没有从头到尾整合好。不同的疾病由不同的专家负责——肿瘤专家、疼痛专家、营养学家、肝病专家和血液专家,但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有序的协调和衔接,这与詹姆斯·伊森在孟菲斯的治疗方法大相径庭。劳伦娜说:“医疗行业的一大问题是缺少类似橄榄球四分卫一样的个案管理师。”在斯坦福大学医院尤其如此,似乎没有人负责厘清营养与疼痛护理和肿瘤学之间的关系。因此,劳伦娜请斯坦福大学医院的专家来家里开会,还请了一些更注重积极治疗和综合方法的外部医生,例如南加州大学附属医院的戴维·阿古斯(David Agus)。他们一同商定了应对疼痛和协调其他治疗流程的新方案。

得益于尖端科学,医疗团队可以一直帮助乔布斯抢先癌症一步。当时,全球共有20个人进行了癌症肿瘤和正常基因测序,乔布斯就是其中之一。基因测序费用超过10万美元。

基因测序和分析是由斯坦福大学医院、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共同设立的布罗德研究所(Broad Institutej)的团队合作完成的。在掌握乔布斯肿瘤的独特基因和分子特征之后,医生团队可以挑选特定的药物,直接针对导致其癌细胞异常生长的缺陷分子位点进行治疗。这种方法被称为“分子靶向治疗”,比传统的化疗更有效,因为传统的化疗会攻击人体所有正在分裂的细胞,无论是癌细胞还是健康细胞。分子靶向治疗虽然不能做到药到病除,但可以精准打击:医生可以研究各种常见和不常见的、已经上市和正在研发中的药物,从中挑选出三四种可能最有效的药物。每当乔布斯的癌细胞出现变异,导致某种药物失效时,医生就会用另一种药物取而代之,继续对其进行治疗。

虽然劳伦娜一直紧盯着乔布斯的治疗过程,但每次最终拍板新方案的人还是乔布斯自己。例如,2011年5月,乔布斯在帕洛阿尔托四季酒店的一个套房里,召集乔治·费舍尔等多位斯坦福大学医院的医生和布罗德研究所的基因测序分析师,还有他的外部顾问戴维·阿古斯开会。大家围在一张桌子前。劳伦娜没有来,但里德在场。在长达3个小时的会议中,斯坦福大学和布罗德研究所的人员介绍了他们最新掌握的关于乔布斯癌症基因特征的标记。乔布斯一如既往地强势挑剔。布罗德研究所的一名分析员使用了微软的PowerPoint制作幻灯片。乔布斯打断了他的介绍,把他训斥了一番,然后解释了为什么苹果的Keynote演示软件更好,甚至还表示愿意教他怎么用Keynote。会议结束时,乔布斯和他的医疗团队已经浏览了所有的分子标记资料,评估了每个潜在疗法的原理,还列出了测试清单,以更好地确定这些疗法的优先次序。

一位医生告诉乔布斯,他的癌症和其他类似的癌症有望成为可控的慢性疾病,可以一直控制到病人死于其他疾病。有一次,乔布斯跟医生开完会后立刻告诉我:“我要么成为第一批战胜这种癌症的人之一,要么成为同类型病人中最后一个死于这种癌症的人。换句话说,我要么是第一个上岸的,要么是最后一个被淹死的。”

访客

2011年,乔布斯再度宣布病休时,他的病情看起来很不乐观,就连一年多没有联系他的丽萨也在一周后从纽约飞来看他。她与父亲的关系建立在层层怨恨之上。人生最初的10年被父亲弃之不顾,她的内心必然伤痕累累。更糟糕的是,她继承了乔布斯的倔脾气,乔布斯觉得她身上也有她母亲爱记仇的特点。就在丽萨来之前,他回忆说:“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很希望我在她5岁时能对她更好一点儿,做一个好父亲,但现在她应该放下过去了,而不是余生都生活在愤怒里。”

丽萨这次来看他,两个人相处得很好。乔布斯感觉好些了,开始有心情跟身边的人修补关系,表达关爱。32岁的丽萨有一个正在认真交往的男朋友,来自加州,是个还在努力奋斗的年轻电影制片人。乔布斯甚至说,他们结婚了可以搬回帕洛阿尔托。他告诉她:“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医生们也说不好。如果你还想多见我几次,那就搬过来。考虑一下吧。”尽管丽萨没有搬到西海岸,但乔布斯还是对二人的和解备感欣慰。“我本来不确定是否要她来看我,因为我病了,不想再有其他的纷扰。但我非常高兴她来了,我心里的很多疙瘩都解开了。”

那个月,还有一个人登门拜访,希望能跟乔布斯重修旧好。这个人就是谷歌的联合创始人拉里·佩奇。佩奇家离乔布斯家不到三个街区,他不久前刚宣布计划从埃里克·施密特手中重新接管公司。他知道如何拍乔布斯的马屁:他问能不能过来请教一下怎样成为出色的首席执行官。提到谷歌,乔布斯还是一肚子气。他回忆说:“我的第一反应是,‘去你的吧’,但后来我想了想,意识到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帮助过我,像比尔·休利特,还有住在街区尽头那个在惠普工作的邻居。所以我给他回了电话,说当然可以。”佩奇过来了,坐在乔布斯的客厅里,听乔布斯讲述如何打造伟大的产品和基业长青的公司。乔布斯回忆道:

我们围绕聚焦的问题聊了很多。还聊到了人才的选拔,怎么识人用人,怎么样才能组建一支可以信赖的高管队伍,等等。我告诉他应该怎样避免公司变得松散无序、充斥着B级选手。我强调的主要内容就是聚焦:要想清楚谷歌做大之后,想要成为一家什么样的企业。谷歌现在做的事情太多太杂了。我问他,你想聚焦的五大产品是什么?瞄准五大产品,砍掉其他产品线,不然只会拖累整个公司,把你们变得像微软一样。没有聚焦,公司提供的产品就只能算合格,不能达到卓越的水准。我尽我所能地为他提供了帮助。我也将继续给扎克伯格这样的人提供意见。在我的余生里,有一部分时间就是用来提携后人的。我可以帮助下一代铭记当今硅谷伟大公司的传统,帮助他们将这些传统延续并发扬光大。硅谷为我提供了很多帮助,我应该尽我所能予以回报。

2011年,乔布斯病休的消息一出,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例如,克林顿就曾来家里看他,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从中东问题一直谈到美国政治。但最令人感慨的莫过于1955年出生的另一位科技界天才的来访。30多年来,乔布斯和盖茨这对冤家对头亦敌亦友,共同定义了个人电脑时代。

这么多年来,盖茨一直觉得乔布斯很有魅力。2011年春,他到华盛顿讨论自己基金会的全球健康项目,我在晚宴上跟盖茨聊了聊。他对iPad的巨大成功感到惊叹,也很佩服乔布斯即使在生病期间也专注于改进iPad。他略带伤感地说:“我现在不过是出资让世界免受疟疾之苦,而史蒂夫还在不断地推出令人拍案叫绝的新产品。也许我应该继续跟他一决高下,不该早早地退出游戏。”他笑了笑,好让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或者至少是在半开玩笑。

盖茨通过两人共同的朋友迈克·斯莱德,约好5月去看乔布斯。但在约定见面的前一天,乔布斯的助理打电话说他身体不舒服,于是他们重新安排了一个时间。一天,中午刚过,盖茨开车来到乔布斯家。盖茨穿过后门,来到敞开的厨房门前,看到伊芙正在餐桌前学习。“史蒂夫在吗?”他问。伊芙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他们两个人回忆了一幕幕往事,一聊就是三个多小时。乔布斯说:“我们就像科技行业的两个老家伙在追忆过去。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开心。我一直在想,他看起来可真健康啊。”乔布斯同样让盖茨感到惊讶——虽然他憔悴得吓人,但比盖茨想象的要更有活力。乔布斯丝毫不避讳谈论自己的健康问题,至少在那一天,他感到很乐观。他告诉盖茨,他的一系列靶向药物治疗方案就像青蛙“从一片荷叶上跳到另一片荷叶上”,试图比癌症的发展超前一步。

乔布斯问了一些与教育有关的问题,盖茨勾勒了自己对未来学校的设想:学生们可以自行在家观看讲座和视频课程,课堂时间主要用于讨论和解决问题。他们一致认为,到目前为止,计算机对学校的影响微乎其微,完全比不上对媒体、医学和法律等其他社会领域的影响,这实在令人意外。盖茨说,要改变这种状况,电脑和移动设备必须提供更加个性化的课程和能够起到激励作用的反馈。

他们还聊到家庭生活的种种乐趣。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找到了理想的伴侣,孩子们也很优秀。盖茨回忆说:“我们笑着说,他遇到劳伦娜真是幸运,能让他保持一半的心智健全,而我能遇到梅琳达,也是我的福气,不然我早疯了。我们还聊到做我们的子女其实压力很大,我们怎么样才能缓解孩子们的压力,说了很多心里话。”伊芙曾跟盖茨的女儿珍妮弗一起参加马术表演。在他们聊天期间,她从厨房走了进来,盖茨问她最喜欢的跳跃训练是哪一项。

在聊天接近尾声时,盖茨称赞乔布斯“创造了无与伦比的东西”,还夸赞了他在20世纪90年代末,当苹果差点儿毁在蠢货手里时,力挽狂澜拯救苹果的英雄之举。盖茨甚至还做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让步——纵贯他们的整个职业生涯,在最为基本的数字问题上,他们一直坚持着对立的理念:硬件和软件应该紧密结合,还是更加开放。此时,盖茨告诉乔布斯:“我曾经坚信,开放的、横向的模式将会获胜。但你证明了集成的、纵向的模式也是极好的。”对此,乔布斯也做出自己的让步:“你的模式也很有效。”

他们两个说的都对。Mac与各种Windows系统电脑共存,证明两种模式在个人电脑领域都是可行的,而在移动设备领域应该也是如此。但是,在跟我叙述完他们的讨论之后,盖茨补充说:“当史蒂夫掌舵的时候,整合模式很有效。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方法在未来也将屡战屡胜。”而乔布斯在描述完他们的会面后,也同样感觉必须加上对盖茨的告诫。“当然,他的分散模式是可行的,但并没有制造出真正伟大的产品,他的产品都很蹩脚。这就是问题所在,而且是个大问题。至少长期看来会是如此。”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乔布斯还有许多有待实现的想法和项目。他想颠覆教科书行业,为iPad开发电子文本和课程材料,这样就可以解放学生们的脊柱,让他们不用再背重重的书包了。他在和当初一起打造了Mac的朋友比尔·阿特金森合作开发新的数字技术,提高iPhone像素,即使光线不好,也能用手机拍出精彩的照片。他还非常想改造电视机,把电视机也变得像电脑、音乐播放器和手机那样简单优雅。他告诉我:“我想做一个超级简单的整合型电视机,可以跟你所有的设备和iCloud无缝同步。”这样,用户就再也不用为复杂的DVD播放器和有线电视频道遥控器伤脑筋了。“这款电视机将拥有你能想象的最简单的用户界面。我终于想到怎么做了。”

但到了2011年7月,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骼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医生很难再找到能够击退癌症的靶向药物。他浑身疼痛乏力,睡眠断断续续,已经无法继续工作了。他和劳伦娜本来预定了帆船,全家准备在月底出游,但不得不取消计划。他基本上已经不能吃固体食物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室里看电视。

8月,我收到他发来的一条信息,说希望我去看看他。我在一个星期六上午到了他家,他还在睡觉,所以我和劳伦娜与孩子们先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花园里种满了黄玫瑰和各种雏菊。后来,乔布斯传话给我,说我可以进去了。进去之后,我看到他蜷缩在床上,穿着卡其色短裤和白色高领毛衣。他的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他的笑容很轻松,思维依然敏捷。他说:“我们最好快点儿,我一会儿就没劲了。”

他想给我看一些个人生活照片,选几张放在这本书里。他太虚弱了,下不了床,所以指了指房间里的抽屉,我小心翼翼地把每个抽屉里的照片拿给他看。我坐在床边,一次举起一张照片让他看。有些照片触动了他的回忆,他会谈起当年的事;有些照片则是让他哼了一下或面露微笑。我从来没见过他父亲保罗·乔布斯的照片。我拿起一张20世纪50年代拍的照片,惊讶地看到一个英俊强壮、工人模样的爸爸抱着一个小男孩儿。乔布斯说:“对,这就是他,这张可以用。”然后他指了指靠近窗户的一个盒子,里面也有一张父子的合影,那是在乔布斯的婚礼上,他的父亲慈爱地看着他。乔布斯轻声说:“他非常了不起。”我轻声说:“他应该会以你为傲的。”乔布斯纠正了我:“他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为我感到骄傲了。”

有那么一会儿,这些照片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些精神。我们又聊到在他生活中出现的一些人现在如何看待他,像是蒂娜、马库拉和盖茨。我告诉他,盖茨在跟我说完两人上次见面的事之后,还加上了一句话,就是苹果虽然证明了整合模式可行,但只有“当史蒂夫掌舵的时候”才能成功。乔布斯觉得这种想法很蠢。他说:“任何人都可以用这种方式创造出更好的产品,不仅仅是我。”我问他还有哪家公司通过坚持端到端整合,打造出了伟大的产品。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汽车公司吧。”但又马上补充道:“至少他们曾经做到了。”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向了当前糟糕的经济和政治局面,乔布斯的看法非常尖锐,认为世界各地都缺乏强有力的领导。“我对奥巴马感到失望,他没有做好领导工作,因为他总是不想得罪人或者让人生气。”他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会心一笑,说:“对啊,我就从来没有这个问题。”

两个小时后,他逐渐安静了下来,于是我站起来,准备告辞。“等等。”他挥手招呼我坐回去。他歇了一两分钟,才攒够了劲儿说话。“其实,我对这个项目还是很忐忑的。”他终于开口。“这个项目”指的是决定配合我写传记。“我真的很担心。”

“那你为什么还选择这样做呢?”我问。

“我想让孩子们了解我。我陪他们的时间很少,我想让他们知道原因,了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生病之后,我意识到,如果我死了,肯定会有人写我的事,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写得错误百出。所以我想确保有人能表达出我真正的想法。”

两年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在书里写了什么,也没有问过我得出了什么结论。但现在他看着我说:“我知道你的书里肯定有很多让我不高兴的内容。”与其说这是一句陈述,不如说是一个提问。他盯着我,看我什么反应,我点头微笑,说的确如此。“那就好,这样看起来就不像是我亲自内定的版本。我暂时还不想读它,因为我不想生气。也许一年后会读吧——如果那时我还在的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已经闭上,气力全无,所以我悄悄地离开了。

整个夏天,乔布斯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他逐渐开始面对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他再也不会回到苹果做首席执行官了。是时候辞职了。他为这个决定纠结了几周,跟劳伦娜、坎贝尔、艾夫和莱利反复讨论。他告诉我:“我想为苹果内部的权力交接树立标杆。”他开玩笑说,在过去35年,苹果每次改朝换代都闹得满城风雨,“好像一些国家的权力倾轧大戏。我的目标是把苹果打造成世界上最好的公司,而有序的权力过渡是关键所在。”

乔布斯认为,最佳的交接时间和地点是在8月24日的董事会例会上。他不想通过信件或电话会议的方式完成交接,而是想亲临现场,所以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吃东西来恢复体力。在会议的前一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可以参会了,但需要坐着轮椅。他安排人开车送他到苹果总部,又用轮椅把他推进会议室,一切都在尽可能保密的状态下进行。

他在上午近11点时现身,当时董事会成员已经差不多完成委员会报告和其他的常规事务。大多数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库克和首席财务官奥本海默没有直接谈及大家关心的这个话题,而是回顾了上一季度的业绩,并做了未来一年的销售预测。听完之后,乔布斯平静地说,他有私人事务要宣布。库克问他是否需要他们这几位主管回避。乔布斯停顿了三十多秒,最后决定让他们出去,只留下了6位外部董事。乔布斯拿出他在过去几周里口授写就并反复修改的一封信,开始念给大家听。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我一直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履行作为苹果首席执行官的职责,无法满足各方对该职务的期望,我会第一个让你们知道。不幸的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这封信简单、直接,只有8句话。他在信中建议由库克接管自己的职务,他自己可以担任董事长。“我相信苹果最光明和最具创新性的日子还在前方。而我期待能在新的角色中,继续关注苹果的成功,做出应有的贡献。”

现场各位沉默良久。戈尔第一个发言,他列举了乔布斯在任期内的种种成就。德雷克斯勒补充说,见证乔布斯改造苹果是“我在商界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莱文森赞扬了乔布斯为确保权力顺利交接做出的努力。坎贝尔什么也没说,但在权力交接的正式决议通过时,他的眼中饱含着热泪。

午餐时,福斯托和席勒进来展示苹果正在开发的产品模型。乔布斯向他们提出了一些问题和想法,特别是关于第四代蜂窝网络的潜力及未来手机可能需要的功能。其间,福斯托展示了一个语音识别应用程序。正如福斯托所担心的那样,乔布斯在演示过程中抓起了手机,想看看能不能把程序搞晕。他问:“帕洛阿尔托的天气怎么样?”应用程序做出了回答。乔布斯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出了个难题:“你是男是女?”应用程序用它的机器人声音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他们没有给我指定性别。”一时间,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当话题转向平板电脑时,有人以胜利的口吻宣布,惠普突然放弃了平板电脑领域,因为无法与iPad竞争。但乔布斯却感到很唏嘘,感慨说这个时刻其实很令人伤感。他说:“休利特和帕卡德打造了一家伟大的公司,他们以为把公司交给了可靠的人,但现在公司却四分五裂,走向毁灭,这真是个悲剧。我希望我留下了更强大的遗产,希望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在苹果发生。”他准备离开时,董事会成员围上前来一一拥抱了他。

跟董事开完会之后,乔布斯又去跟公司高管团队见面,宣布了辞职的消息,随后跟莱利一起乘车回家。他们到家的时候,劳伦娜正在后院的蜂房中采集蜂蜜,伊芙在一旁帮忙。她们摘下防护罩,把蜜罐带到厨房,里德和艾琳已经在厨房等待,大家要一起庆祝这次优雅的交接。乔布斯吃了一勺蜂蜜,赞叹蜂蜜香甜无比。

那天晚上,乔布斯向我强调,他希望在健康状况允许的情况下,尽量保持积极的状态。他说:“我还想继续研发新产品,推动市场营销,做很多我喜欢的事情。”我问他,放弃了自己亲手打造的公司的控制权,他内心最深的感受是什么。他的语气充满留恋,还加上了“曾经”二字:“我曾经拥有这样的职业生涯和这样的人生,是非常幸运的。当然,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没有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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