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2015年5月5日凌晨。

〔无惮身穿睡袍站在大鱼缸前。舞台前面灯光幽暗,但大鱼缸里光线明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里边那条已经长达四米的鳄鱼。

无 惮 (手捧一本《圣经》,缓慢低沉地读着)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能用绳子压下它的舌头吗?……能用钩穿它的腮骨吗?它岂向你连连恳求,说柔和的话吗?岂肯与你立约,使你拿它永远作奴仆吗?你岂可拿它当雀鸟玩耍吗?岂可为你的幼女将它拴住吗?搭伙的渔夫,岂可拿它当货物吗?能把它分给商人吗?你能用倒钩枪扎满它的皮,能用鱼叉叉满它的头吗?你按手在它身上,想与它争战,就不再这样行吧!人指望捉拿它是徒然的;一见它,岂不丧胆吗?……天下万物都是我的。论到鳄鱼的肢体和其大力,并美好的骨骼,我不能缄默不言。谁能剥它的外衣?谁能进它上下牙骨之间呢?……它牙齿四围是可畏的。它以坚固的鳞甲为可夸……这鳞甲一一相连,甚至气不得透人其间……它打喷嚏,就发出光来;它眼睛好像早晨的光线。从它口中发出烧着的火把,与飞迸的火星;从它鼻孔冒出烟来……它以铁为干草,以铜为烂木。箭不能恐吓它使它逃避,弹石在它看为碎秸……它嗤笑短枪飕的响声。它肚腹下如尖瓦片,它如钉耙经过淤泥。它使深渊开滚如锅,使洋海如锅中的膏油。它行的路随后发光……凡高大的,它无不蔑视,它在骄傲的水族上作王……

〔瘦马身穿睡衣,悄悄地走到无惮身后,搂住他,将头伏在他的肩上。

无 惮 (感慨地)真美啊……

瘦 马 你是说我吗?

无 惮 它,鳄鱼。

瘦 马 我听神甫说,《圣经》里所写的鳄鱼,指的是一种邪恶的海怪。

无 惮 指什么都没关系,我只相信一点,这条鳄鱼是从《圣经》里爬出来的。

瘦 马 在你心里,我大概还不如这条鳄鱼。

无 惮 你看着它的眼睛,与它对视,就会进入一种忘却一切烦恼的高尚境界……

瘦 马 现在,你的心中,你的眼睛里,只有这条鳄鱼,是吗?

无 惮 真的很抱歉,但确实如此。随着它的日渐膨胀,我的心就像这个鱼缸,即便还有一点点空隙,但也被它的体液、气味所充斥。

瘦 马 (离开无惮)我不怪你,因为我似乎理解了你。

无 惮 理解万岁——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一句话,那时候我还年轻。

瘦 马 明天是你生日?不,已经是今天了,六十五岁,大寿。

无 惮 昨天的事了,已经过去了。

瘦 马 今天才是五号。

无 惮 我说的是中国时间。

瘦 马 你身在美国,但你的心一直在中国。

无 惮 虽然近乎无耻,但的确如此。

瘦 马 毕竟是六十五岁大寿,还是简单地庆祝一下吧。

无 惮 不必了。

瘦 马 简单点。

无 惮 历史的经验是,祝寿会总是变成活报剧。

瘦 马 今年不会了,因为我这个主角已经罢演了。

无 惮 人是不彻底的,尤其是女人更不彻底。

瘦 马 我已经看透了,等够了。我跟你较劲的那个所谓的名分,其实就是一个虚幻的泡影,即便我现在是你单无惮法律认定的妻子,那又能怎么样呢?你已经很久很久没上我的床了……

无 惮 我很抱歉。

瘦 马 不必客气。其实,你不欠我的。咱们俩那点事儿,客观地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是心领神会、眉目传情。当然,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前生有缘。

无 惮 只可惜是孽缘。

瘦 马 孽缘也是缘。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也许真当上部长了。

无 惮 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瘦 马 我同意,因为你是跟一叶猪肝、一瓢蝙蝠屎结的婚。

无 惮 (摇头)因为我心中养着一条鳄鱼。

瘦 马 怪不得呢。养了它十年了,从半尺长,长到了四米。

无 惮 我来美国最大的收获就是养了一条鳄鱼,研究了它的习性,听懂了它的语言,了解了它的思想。

瘦 马 你在中国最大的成绩就是修了一座大桥。

无 惮 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那青云大桥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鳄鱼。

瘦 马 梦是心里想。这说明你心中只有这条鳄鱼和这座大桥。现在,桥也变成了鳄鱼,那你心中,就只有一条鳄鱼了。

无 惮 一辆辆的汽车,从鳄鱼的背上,驰过去,驰过来。鳄鱼突然对我说,十年了,我忍受不了了,我要翻身。我急忙劝阻它。我说,你既然成了桥,那就请你千万莫要翻身,你要翻身,那些车不都坠落到江里去了吗?鳄鱼说,你们夜里睡几个小时都要翻数次身,我卧在这里十年了,难道还不该翻翻身吗?说着,我看到它的眼里放出蓝色的光芒,它的嘴里喷出了红色的火焰,就像《圣经》里描写的那样。它的身躯猛然地翻过去,那些车辆,从它的背上,像儿童玩具似的,乱纷纷地坠落到江里去了……

瘦 马 梦梦梦,反是正。这说明,你的青云大桥坚如磐石,永远都不会动摇。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你还是去睡会儿吧。

无 惮 你去睡吧。

瘦 马 不管你有没有兴趣,人到六十五岁不容易,所以,还是得举行个小仪式。

无 惮 好吧。明知路已经到了尽头,但还是得往前走。

瘦 马 (打了一个哈次)别那么悲观,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我去睡了。

无 惮 等一下,想来想去,犹豫不决,但还是告诉你吧。

瘦 马 你决定回国了?

无 惮 如果能带上它(指指鳄鱼),我随时可以回去接受审判。

瘦 马 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无 惮 你第三次怀的不是唐氏儿。

瘦 马 (惊讶)啊,天哪……

无 惮 我让人找了妇产科孙主任。

瘦 马 (如梦初醒般)这就是说,我怀的本是一个健康的婴儿,你串通妇产科主任,出了假报告,骗我流了产……

无 惮 是这样的。

瘦 马 (怒而泣)你这个土匪、恶霸、阴谋家、刽子手,你杀死了我的孩子……(扑上去撕扯抓挠着无惮)我跟你拼了……

无 惮 我杀死的,也是我的孩子……

瘦 马 我恨你!

无 惮 必须的,连我自己都恨。这事干得太他妈的卑鄙,甚至比贪污一个亿都卑鄙。如果真有地狱,我应该去的就是地狱中最深最黑的那一层。

瘦 马 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比告诉我要好。知道得越多,痛苦就越重。

无 惮 是的,我很自私。我想卸下这副枷锁,它沉重地套在我的脖子上,随时都会割断我的血管。每次看到与妇婴相关的字样,我的心便紧缩成一团…我罪孽深重……

瘦 马 我真傻……我真傻……我竟然相信了你们……我没想到医生也会骗人,我没想到在这样的问题上你们还会弄虚作假……

无 惮 医生当然也有错,但我是罪魁祸首。

瘦 马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无 惮 那么,明天,不,今天这个生日就不过了吧。

瘦 马 (恨恨地)过,当然要过。我要为我那三个夭折的孩子过生日,你是他们的父亲,所以你的生日也就是他们的生日。你活着,他们死了,我要死去的和活着的一起过生日。

无 惮 好,过!既然来日无多,分秒都很珍贵,紧锣密鼓,急管繁弦,让一日长于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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