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场景基本同前。

〔瘦马与慕飞坐在餐桌边喝咖啡。

瘦 马 (低声)哎,你发现没有?

慕 飞 发现什么?

瘦 马 我发现他的神经似乎出了问题。

慕 飞 市长是意志坚定的人,你和我疯了,他也不会疯。

瘦 马 自从他收到了那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他就整天自言自语。

慕 飞 他是在吟诗。

瘦 马 他的脸上还会出现一种古怪的笑容。

慕 飞 这不奇怪,早就有人说过:不怕市长跳,就怕市长笑。

瘦 马 他还会在半夜里与鳄鱼对话……他还会拿着那支枪对着自己的头比画……

慕 飞 你看过那封信吗?

瘦 马 看过,是劝他回国自首的。

慕 飞 看来这天网越收越紧了——信都从门缝里塞进来了,这说明,人家已经把我们的情况摸得门儿清了。

瘦 马 你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吗?

慕 飞 我猜,大概率上,他是想回去的——我前天看到他坐在泳池边上,一边抽烟一边流泪。

瘦 马 真的假的?我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他流过泪。

慕 飞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瘦 马 那说明他这次是真伤心了?是什么让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流出了眼泪呢?前年,听到他老娘去世的消息他都没流泪。

慕 飞 思念祖国。

瘦 马 真是笑话,一个叛逃的贪官,还动不动把祖国挂到嘴上,连我这个一没觉悟二没文化的女人听着都觉得肉麻。

慕 飞 肉麻是你的问题,思念祖国是他的问题。

瘦 马 (嘲讽地)你呢?你是不是也要思念祖国?

慕 飞 我没他那么深情,但有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点伤感,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的老爹老娘都八十多岁了,我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他们了。

瘦 马 那就回去呗,美国人又没挽留你。

慕 飞 美国人不但没挽留我,我感到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鄙视。不但白人鄙视我们,连那些黑人兄弟也瞧不起我们。

瘦 马 在国内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过“宁到美国刷盘子,不在中国批文件”。

慕 飞 人是会变的呀,环境决定意识。

瘦 马 什么环境决定意识,屁!我没有你们那么多愁善感,没你们那么高的觉悟,或者说,我没你们那么虚伪,没你们那么下贱。

慕 飞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人就是这么贱,就是这么动摇不定,如果都像你这么坚定不移,这世界上就没有故事了。

瘦 马 我也不是坚定,我只是比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实在。俺娘说啦,到哪山砍哪柴,哪里的黄土也埋人。吃香喝辣,穿绸穿缎,过一天算一天,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与非……

慕 飞 停停停,你这不是说话,你这是从破麻袋里往外倒垃圾。

瘦 马 我这是竹筒里往外倒豆子。

慕 飞 人才,都是人才,窝在这里可惜了。

瘦 马 回去,你们都回去,明天就到领事馆自首,估计他们会热烈地欢迎你们。一下飞机,就会有人献花,地上铺着红地毯。

慕 飞 手腕上戴着亮晶晶的大镯子,头上套着黑乎乎的布袋子。

瘦 马 这不是啥都明白吗!

慕 飞 明白,但还是想念家乡,怀念祖国。

瘦 马 贱人。你们赶紧滚,剩下老娘一个人清净。

〔吴巧玲领着一个风水先生上。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袍子,与牛布穿的那件颜色略有不同,样式相似。剃光头,留着大胡子,手里提着一个土黄色的布包。看到他们,瘦马和慕飞站起来。

瘦 马 (指着风水先生)你是谁?到我家干什么?

巧 玲 刘秘书,老单呢?

慕 飞 大嫂,市长出去散步了。

巧 玲 他还有心出去散步!

瘦 马 (怒向风水先生)我问你呢!

巧 玲 (冷冷地)张牙舞爪的干什么?(对慕飞)这是黄大师,风水大师,香港、澳门、东南亚的许多高楼大厦都是黄大师看过的。出场费一百万港币呢。

瘦 马 滚出去,这是我的家。

巧 玲 你的家?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丈夫的家,我丈夫的家就是我儿子的家,我丈夫和我儿子的家也就是我的家,该滚的是你。

慕 飞 息怒,息怒,二位息怒,有话好好说。

巧 玲 老单呢?你叫他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慕 飞 (看看手表)大嫂别急,你先坐一会儿,市长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司机小胡陪他,我马上要小胡的手机。

瘦 马 你叫她大嫂,我是什么?

慕 飞 你是夫人。

巧 玲 刘秘书,你要讲原则,她算哪门子夫人?

慕 飞 怎么说呢?称呼嘛,基本上是个习惯问题,关键是要看实质。

巧 玲 实质是什么?

慕 飞 这实质嘛,这实质就是您名义上是夫人,但已没有夫人之实;她名义上不是夫人,但却有夫人之实。你们两位我都得罪不起。

瘦 马 你放屁!你这个见风使舵两面讨好的小人。国内正在抓两面人,你就是。

巧 玲 你怎么知道我有名无实?等他回来我当着你们的面问问他,我跟他有实还是无实。哼,老娘高兴了,再给他生个女儿。

瘦 马 (鄙夷地)无耻!那除非你强暴了他。强暴了他也没用,你看看你老得那样,干尸木乃伊!

巧 玲 你这个没有生育的臭骡子!

慕 飞 二位夫人,二位夫人息怒,我这就给你们找市长去。

〔慕飞匆匆下。

瘦 马 (对巧玲)带着这个臭和尚,赶紧从这里离开!

黄 大 师 (在屋子里转着,目光四下打量着)夫人,我不是和尚。

瘦 马 那就是臭道士。

黄 大 师 我也不是道士。

瘦 马 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黄 大 师 我也不是个东西。

瘦 马 你是不是个东西?

黄 大 师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东西,也不是不是东西的那个东西,我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精通易理,熟知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堪舆师。

瘦 马 骗子。

巧 玲 婊子!

瘦 马 老巫婆!

巧 玲 狐狸精!

瘦 马 是你丈夫勾引了我,灌醉了我,强暴了我。

巧 玲 (得意地)听听,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是你丈夫勾引了我”,所以呀,是我丈夫,不是你丈夫。既然他是我丈夫,这里就是我的家,所以,你给我滚出去!

〔瘦马匆匆上楼。

巧 玲 (对黄大师)一个小骚货,竟然跟老娘斗法,黄瓜纽子打老驴,她还嫩了点儿。

〔黄大师在客厅里转着,最后停到鳄鱼柜前,专注地观看着。

巧 玲 黄大师,您可得上心给看看,救救我那可怜的儿子。

黄 大 师 (低声嘟哝着)真是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

巧 玲 大师,您说什么?

黄 大 师 我说什么了吗?(双手一摊)我好像没说什么。

巧 玲 您说什么鸟?

黄 大 师 我没说什么鸟,我说鸟了吗?我为什么要说鸟?

巧 玲 那是鳄鱼,不是鸟。

黄 大 师 在远古时期,鱼就是鸟,鸟就是鱼。

巧 玲 您是说恐龙时代吧?那时候鱼龙混杂,不是鱼鸟不分。

黄 大 师 有一种翼手龙就长着翅膀,在天上飞。长翅膀,会飞,不是鸟吗?

巧 玲 大师,不是我跟您抬杠。蝙蝠,有翅膀,会飞,但它不是鸟。

黄 大 师 咦,还真他奶奶的不是鸟。

巧 玲 它是兽,是哺乳动物,它还有奶头呢。我小时候,夏天的傍晚,坐在梧桐树下,看着蝙蝠在空中飞。我奶奶说,蝙蝠屎是中药,能治雀蒙眼。

黄 大 师 雀蒙眼?

巧 玲 就是夜盲症呀。

黄 大 师 据说夜盲症是缺乏维生素A,吃胡萝卜就能治愈。

巧 玲 可那会儿我们到哪里去弄胡萝卜呀?

黄 大 师 到超市去买呀!

巧 玲 哎哟黄大师,你以为我们那儿是你们香港啊?我们那时方圆十五里只有一个供销社,供销社里也不卖胡萝卜。

黄 大 师 但你们可以到集市上去买呀,赶集,赶大集,我听说大集上除了没卖原子弹的,什么都有的买。

巧 玲 那时集上也没什么东西可卖。

黄 大 师 你这话,可以在美国说,回国后千万别说。

巧 玲 俺知道,俺跟了他大半辈子了,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知道什么话可以在外边说,什么话可以在家里说;知道什么话可以当着儿女公婆的面说,什么话只可以在被窝里对老公悄悄地说……

〔瘦马又玩野的,在二楼栏杆上拴上一根粗大的红绳子,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夹子,双手攥着绳子溜下来,仿佛从天而降,把黄大师与巧玲吓了一跳。

黄 大 师 (往旁边一闪)喜从天降!

巧 玲 祸从天降!

瘦 马 是喜不是祸,是祸你们也躲不过!

巧 玲 我要是你娘,我就打断你的腿!

瘦 马 我要是碰上你这样一个娘,生下来我就绝食,把自己饿死!

巧 玲 你还有那点志气?只怕一个钟头不喂你,就要哭着嚎着要奶吃了。

黄 大 师 两位太太,你们俩共侍一夫,可别搞成母女关系,那可是老虎拉磨——乱了套了!

巧 玲 你不是香港人吗?怎么还会说俺家乡的土话?

黄 大 师 这是土话吗?这是歇后语,再说了,对一个堪舆师来说,必须熟知各地方言,一个不懂方言的堪舆师,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说家。

瘦 马 (打开夹子,拿出两张纸抖着)看看,看清了没?

巧 玲 (讥讽地)什么东西?是逼着我老公给你写爱你到永远的保证书吧?加盖公章了吗?摁手印了吗?告诉你,这些玩意儿根本没用。

瘦 马 看好了,这是联邦政府颁发的 Grant Deed,过户证,房产过户证,也就是房权证。

巧 玲 你什么意思?要把这别墅卖掉?我告诉你,你没资格卖我老公的房子,我老公的房子就是我儿子的房子,我儿子与我老公的房子也就是我的房子。

瘦 马 呸!你的房子?你儿子的房子,你老公的房子?(晃晃手中的文件)看好了,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秀花·马,马秀花。

巧 玲 绣花马,你屁股上绣着花?牡丹还是月季?马绣花,马能绣花,那驴还会织布呢!你的名字?拿来我看看。

〔巧玲一把抢过过户证明,上手就要撕扯;瘦马急忙扑上去,拼命争夺。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

〔无惮戴着墨镜、口罩,手提着一把雨伞上,慕飞紧随其后。

无 惮 (讥讽地)好!好!好!打得好!

慕 飞 (上前拉扯)二位夫人,别打了。

〔无惮放下雨伞,摘下墨镜和口罩,坐在鳄鱼柜前的椅子上,看着那位正专注地观察着鳄鱼的风水大师,咳嗽了一声,但那人不回头。无惮将桌上的一个苹果投到鳄鱼柜里,柜中水花翻腾着,大师吓得跳到一边。

无 惮 客从哪里来?

黄 大 师 客从来处来。鳄鱼还吃水果?

无 惮 来此有何贵干?它更喜欢吃人。

黄 大 师 为主人消灾避祸。人也可以吃它。

〔在无惮与黄大师对话时,巧玲与瘦马停止了厮打。瘦马显然吃了苦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巧 玲 (恨恨地,得意地)想跟老娘动武,你是黄瓜纽子打老牛——嫩了一点儿!

黄 大 师 (插嘴道)刚才说的是打老驴!

巧 玲 你称上二两棉花,到我老家那儿访访(纺纺)去。老娘十六岁时就进了铁姑娘队,一百五十斤重的担子,挑起来就走……

瘦 马 (哭泣)无惮,你对我发的那些海誓山盟还算不算数?她这样欺负我你管不管?

巧 玲 老公,你别听她花言巧语,刚才,她当着我和黄大师的面说当初是你灌醉了她,然后强暴了她。我说她放屁,因为你亲口对我说是她灌醉了你,引诱你中了美人计。呸!她算什么美人?一把瘦骨头,一个骷髅头,白骨精!她屁股上真的绣着花?

瘦 马 (从地上捡起被撕碎的房权证明,拼凑着)她把我的房权证明都撕碎了啊……

巧 玲 你的房权证明?呸!

瘦 马 房权证明上是我的名字,是我亲自购买的。

巧 玲 就算是你的名字,就算是你亲自购买的,可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你的钱都是我老公的。

瘦 马 钱是我做生意挣的,刘慕飞,你可以证明!

〔慕飞无奈地摊开双手,欲言又止的样子。

巧 玲 即便是你做生意挣的,但你的生意是谁介绍的?没我老公在背后罩着你,你做个屁的生意,挣个屁的钱!所以,这钱还是我老公的。

无 惮 钱是人民的,因此,这房子归根结底也是人民的。

黄 大 师 金句啊!不过,中国人民也看不上这么个小房子。

瘦 马 单无惮!你这个冷酷无情的东西!你们合伙欺负我!我从十八岁就跟了你,我是处女之身啊!光人流我就做了三次!你欠了我三条命!我,我,我不活了……你说过,最终会给我一个名分,可你给了吗?你这个骗子、流氓、无赖、人渣、垃圾……

巧 玲 你要再敢辱骂我老公,我就撕烂你这张臭嘴!

瘦 马 黄脸婆,老妖婆,你以为你是谁?一口一个老公叫着,你肉麻不肉麻?无趣不无趣?打肿脸充胖子!他是你老公吗?他几十年没碰你一手指头,你就是活死人,死活人。

巧 玲 我是他儿子的母亲!

瘦 马 我……我为你做了三次人流啊,单无惮,你难道是铁石心肠吗?第一次是我主动流的,我多懂事啊,我怕分散了你的精力,影响了你的仕途。那时你刚刚当了副市长,前途无量;我懂事,顾大局,不给你添麻烦,一个人跑到外地的医院,在医生护士鄙夷的目光下做了手术。因为怕被别人发现,术后第三天我就上了班,赔着笑脸,为你们这些狗官端茶倒水。你当时怎么说的?还记得吗?你说一定会离婚娶我为妻!过了两年,我又怀了孕,这次我突然感到舍不得这个孩子了,我下决心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即便是身败名裂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怀孕三个月时,你发现了,你逼我流产,我不去,你跪下来求我,把你那个狗头在地板上磕得砰砰响,你说上级刚考察了,要提拔你当市长。你说当了市长后就离婚。看到你那可怜样子,我软了心,悄悄地去做了手术。快四个月了,我能感到他的心在跳动了啊,但我还是把他杀害了……第三次,我发誓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便与你断绝关系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能再造孽了。这次你答应得很痛快,你说即便是辞职还乡当农民,也要保住这个孩子,而且你还建议我去医院做个唐氏筛查,结果……是唐氏儿,只好又流了……天呐,我的命好苦哇……我不想活了……

〔瘦马哭着,扶着楼梯上楼。

巧 玲 (眼含着泪)她说的都是真的?

无 惮 基本属实。

巧 玲 单无惮,你怎么能这样呢?三个孩子,三条命啊!你让她生下来啊,生下来抱回家我给你们养着。我的满腔母爱无处使用,我一定会把你们的孩子养得好好的,我可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女人,我胸怀宽广如大海,即便是妾生的,也是咱们老单家的骨肉啊……

无 惮 他娘的,我还真是小瞧你了!可惜啊,新社会不让纳妾了。

巧 玲 明着不让纳了,可暗里包“二奶”、包“三奶”的多了去了,这两年不都揭露出来了?

无 惮 你到底想说什么?

黄 大 师 女人的思绪如同六月的晚霞,变幻莫测。

〔楼上传来一声脆响。

无 惮 (示意慕飞)看看去。

〔慕飞有些为难。

无 惮 看看去。

〔慕飞上楼。

巧 玲 (冷冷地)放心吧,她舍不得死。

无 惮 万一呢?

巧 玲 什么万一?女人都是这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其实都是演戏。

无 惮 你不但有一二三,还有四五六。

巧 玲 我什么四五六?

无 惮 四跳楼,五喝药,六上纪委去举报。

巧 玲 一二三四五是真的,六是吓唬你。

无 惮 说下去。

巧 玲 把你告倒,你丢了官,进了监狱,我气倒是出了,但孩子的前程也完了不是?所以,为了儿子,我忍了。

无 惮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说吧,什么事?

巧 玲 救救儿子。

无 惮 他已是成年人,应该自力更生了。

巧 玲 他……

无 惮 他怎么啦?

巧 玲 他……吸毒……

无 惮 到什么程度了?

巧 玲 胳膊上、腿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

无 惮 送戒毒所。

巧 玲 戒毒所价格昂贵,我没有钱……听人家说,根本戒不了,在里面也吸,出来更凶……

无 惮 (长叹一声)那也就是说,这个儿子,基本上废了?!

巧 玲 都是你害了我们。你嫌我们娘俩碍你的眼,把我们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我一个妇道人家,语言又不通,孩子怎么学出好来?

无 惮 你把他叫来,我要好好与他谈谈……(长叹)当初我就对你说过,看好他,一不要沾毒,二不要玩枪,可以玩女人,但不要给人家弄大肚子,更不要染上病。

巧 玲 你这第三条是混蛋条款,可以玩女人,女人是玩的吗?女人是好玩的吗?我们娘俩的悲惨命运,都是你玩女人玩出来的。

〔慕飞从楼上下来,悄悄地对无惮说话。

无 惮 大声点,让她也听听。

慕 飞 刚才那声响,是一个据说是元朝的青花瓷瓶落地破碎时发出的声音。

无 惮 价值一百元的仿元青花瓷瓶,砸得好。

〔瘦马出现在楼梯上栏杆处。

瘦 马 你们以为我会寻死?绝不可能!一个心中有爱的人才可能自杀,现在我心里全是仇,全是恨,我恨似高山仇似海,路断星灭我等待,阴魂不散我人不死,雷暴雨翻天我又来……

无 惮 说自己的话,别背别人的唱词。

瘦 马 这就是我自己的话,我自己的心里话。我要等着,熬着,熬到你们一个个从这房子里消失!这房子是我的,房主秀花·马,也就是马秀花,马秀花也就是我,我就是瘦马,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从今往后,我要凶,要恶,我要扬鬃尥蹶子,我要嘶鸣(学马叫)。

无 惮 (鼓掌)如果在国内,我一定让你到市话剧院里去演话剧。

巧 玲 她能演话剧?那我们市的人口会锐减!

无 惮 怎么讲?

巧 玲 懂戏的被她气死,不懂戏的被她恶心死。

无 惮 做人要厚道,讲话莫刻薄。

巧 玲 当年在中学宣传队时,我也是唱压轴戏的,这些,你全都忘了。

无 惮 没忘,那时你最拿手的是《北风吹》。

巧 玲 我演喜儿。

无 惮 我演你爹。

瘦 马 不要脸,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在秀恩爱,你们就等着吧(转身进屋)。

巧 玲 那时我们每天晚上都到周围村庄去演出。

无 惮 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去,经常去。

巧 玲 有一天晚上,你拉着我的手,突然对我说:巧玲,坏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慕飞悄悄下。

无 惮 我没拉你的手!

巧 玲 我拉着你的手把你送回家,你不能否认历史。

无 惮 我记得我攥着一根木棍。

巧 玲 你得了夜盲症,营养不良,缺维生素A。

无 惮 我家兄弟姐妹多,穷。

巧 玲 那时我爹在公社食品站工作。

无 惮 杀猪的,当时是上等职业,连一般公社干部都不放在眼里。

巧 玲 我跟我爹说,想吃猪肝了,我爹就悄悄地带回来一叶猪肝,煮熟了的,还热乎乎的。我将猪肝揣在棉袄里,悄悄地送给你。

无 惮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猪肝,当时我觉得猪肝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巧 玲 那猪肝上还带着我的体温。

黄 大 师 等等,等等,那叶猪肝,你也没用塑料袋装上,就这么直接——

巧 玲 那时候没有塑料袋,我就用一张旧报纸把猪肝包了包,放在棉袄和褂子之间。

黄 大 师 乡村浪漫曲,你应该贴皮放,保温效果更好。

巧 玲 吃了猪肝,你的眼睛状况有了改善,但我不敢再跟父亲要猪肝了,因为当时全公社五十五个生产大队,每天只宰一头猪,猪肝猪心等物,一般都要给公社领导留着。

无 惮 这是当时的情况,不是丑化,也不是抹黑。

巧 玲 无奈,我去找我当中医的姑老爷,他说,最好是吃胡萝卜炖羊肝,如果没有,就用夜明砂煮水喝。

无 惮 把蝙蝠屎叫成夜明砂,把胎盘叫作紫河车,老祖宗这文化,真是典雅呀!

巧 玲 你一定记得墨水河农场那个大粮仓,那里蝙蝠成群。

无 惮 那是那个年代我们故乡的地标建筑。

巧 玲 你一定还记得我们同班同学朱茂芳,外号“猪圈”,他父亲就是粮仓的保管员,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啷哗啷的。

无 惮 你用一副扑克牌收买了朱茂方,换来了一瓢夜明砂。

巧 玲 偏方治大病。

无 惮 虽然那蝙蝠屎煮出来的汤味道不佳,但我的夜盲症治好了。

巧 玲 你还记着,说明你还有点良心。

无 惮 这故事你讲了一千多遍,我想忘也忘不了。

巧 玲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无 惮 我没忘记过去,但早就背叛了你。——其实也算不上背叛。

巧 玲 你都让人家怀了三次孕,还不是背叛?

无 惮 坦率地说,我不是跟你结婚,而是与那叶猪肝和那瓢夜明砂结了婚。

巧 玲 就算没感情,我也是你患难与共的发妻,也是你儿子的母亲。现在,儿子出了事,我也过不下去了,你不能不管。

无 惮 我还能怎么管,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可我这条命一文不值。

巧 玲 我们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答应,让我们娘俩到这里来住。

无 惮 好主意!我看可以!

瘦 马 (从房间里冲到栏杆边,愤怒地)你休想,这是我的房子!

无 惮 (对瘦马与巧玲)你们俩可以睡一个房间。

瘦 马 流氓!

巧 玲 禽兽!

无 惮 睡一张床也不是不可以。二马不能同槽的说法,其实不可信,当年生产队里养马养驴,两马共用一槽的甚多。

黄 大 师 槽子要足够大才行。

无 惮 这个槽子还不够大吗?

瘦 马 单无惮,你这个老贼,我今天看明白了,你与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结发夫妻,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玩物,你现在不稀罕我了,就想把他们接回来,把我挤走,但老天保佑,(扬起手中的房产证明)这上边是我的名字,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这里是讲法律的,我告你们霸占民宅,告你们人室抢劫,警察会把你们带到该去的地方。老娘豁出去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瘦马退入房间。

无 惮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看着办吧。

巧 玲 你们两个串通好了,演苦肉计给我看。

无 惮 这个还真没有。我举双手欢迎你们来住,我一妻一妾,乐享齐人之祸。

黄 大 师 齐人之福。

无 惮 是福是祸只有齐人知道。

巧 玲 我不管你是福是祸,反正明天我就带着儿子搬进来,我们自带铺盖,儿子就睡在你的书房里,我就睡在……这个地儿不错,(指指鳄鱼柜)我就睡在这里。

无 惮 好,太好了,其实,你最好睡到鳄鱼柜里。

巧 玲 你想让鳄鱼吃了我?

无 惮 也许是你吃了鳄鱼。

巧 玲 你休想!我就睡在柜子前。我会帮你喂鳄鱼,让它快快长大,把这个鱼缸撑破。

〔瘦马出现在楼上栏杆前,搔首弄姿地梳头,穿得有些暴露。

巧 玲 你同意就好,你如果不同意,老天爷会让你死于猛兽之口,尸骨无存。

无 惮 听起来有点疹人呐。

巧 玲 我不会这样咒你,我是听一位高人说的。

无 惮 高人?(注视着黄大师。)

黄 大 师 与我没有关系,我只管看风水,风水是科学,不是占卜,更不是巫术。而且,占卜其实也是未来学,巫术可算作非物质文化遗产。

巧 玲 高人说,食人肉者,必将葬于猛兽之腹。

无 惮 我吃过人肉了吗?

巧 玲 算了,我不说了。

无 惮 我最讨厌欲言又止。

巧 玲 我把那件事与高人说了,高人说,那也算。

无 惮 什么事?

巧 玲 不瞒你了。当年我生儿子时,给我接生的是俺表嫂,她把儿子的胎盘给留下了。

无 惮 紫河车,富有诗意的名字。

巧 玲 那时你身体很弱,经常咳嗽,夜里盗汗,俺表嫂说胎盘大补。

无 惮 紫河车。

巧 玲 我就悄悄地把紫河车做给你吃了。

无 惮 我吃了吗?

巧 玲 你当然吃了。

无 惮 我怎么会吃那种东西?

巧 玲 我把它切碎,炒在鸡蛋里给你吃了。

无 惮 我没吃。

巧 玲 你吃了,你还问我鸡蛋里咯咯吱吱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海蜇皮。

无 惮 完全没印象了。

巧 玲 吃了这个紫河车后,你身体很快就好起来了。

无 惮 不知者无罪。

巧 玲 高人说了,胎盘是人的生命基座,吃胎盘就等于吃人肉。吃了谁的胎盘就等于欠了谁的债,因此,你欠了儿子一笔债。

无 惮 我如果不还这笔债,就要葬身猛兽之腹。

巧 玲 正是这个意思。

无 惮 你的谋略真够深的啊,三十年前就给我放了印子钱。

瘦 马 (在栏杆前)老奸巨猾。

巧 玲 其实我有点同情你,三个孩子都被扼杀了,你们俩罪孽深重。

瘦 马 (怒吼)你给我滚,你们都滚,滚出我的家!

无 惮 (对巧玲和黄大师)你们似乎可以走了。

巧 玲 还没办正事呢。

无 惮 什么事?

巧 玲 高人说了,儿子之所以误人歧途,很可能是家里犯了风水方面的禁忌。

无 惮 让他到你那边去看啊,到这里来干什么?

巧 玲 高人说,我是你法定的妻子,儿子是你亲生的儿子,因此,影响他命运的不是俺娘俩住的那个小单元,而是这个大别墅,因此,我把黄大师找来了。

无 惮 原来如此。

巧 玲 黄大师在香港,看一次风水一百万港币。

无 惮 我没钱。

黄 大 师 这些年我在写一本风水方面的专著,搜集一些案例,其中一个专题是“吸毒者家居风水”,因此,不收费。

无 惮 我看着你很面熟。

黄 大 师 市长好记性。

无 惮 你那时候好像不姓黄,姓唐。

黄 大 师 市长确实好记性。其实,唐就是黄,黄就是唐。

无 惮 你当时的名片上写着:国家一级堪舆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南海大学客座教授唐黄。

黄 大 师 美国人把中国人名姓颠倒着写,所以也可以叫黄·唐。

无 惮 唐黄就是黄·唐,黄·唐就是唐黄,唐黄去骗姑娘,手提一斤黄糖,黄·唐去看风水,遇到一个唐黄。黄·唐提起黄糖打了一下唐黄,唐黄夺过黄糖,打了黄·唐一脸黄糖。

黄 大 师 市长捷才,出口成章。

无 惮 你当时忽悠着我在市政府门前挖了一个水池子,池子里又堆了一座假山。

黄 大 师 丽水秀沙,锦上添花。

无 惮 当时你给我留下一个锦囊,让我夜深人静时,沐浴焚香后观看。你还记得锦囊中装着什么吗?

黄 大 师 一张纸条。

无 惮 纸条上写着什么字?

黄 大 师 家中不弃糟糠妻,外边可选骏马骑。丽水秀沙造新境,十年官至副部级。

无 惮 十年官至副部级,十年官至副部级,十年成了人民公敌!

黄 大 师 市长,错不在我。

无 惮 错在我?

黄 大 师 您如果不……只怕是连正部级都当上了。

无 惮 这么说风水还真不是骗术?

黄 大 师 绝对不是,您当过市长,自然知道一座城市风水的重要性。

无 惮 好吧,既然来了,那就看吧,我再提醒一句:没钱!

黄 大 师 不要钱,当然也不是无偿为您服务。

无 惮 开始吧。

〔黄大师从布袋里摸出罗盘,一本正经地察看着。无惮抽雪茄烟。

黄 大 师 市长,您这宅子,其实风水极佳。

巧 玲 那我儿子为什么还会吸毒?

黄 大 师 小池狭小困巨龙,四处碰壁郁闷生,麻醉神经解苦痛,迷迷糊糊化鲲鹏。

无 惮 打油诗张口就来,堪舆师很有文才。

黄 大 师 谢谢市长夸奖。

无 惮 我没夸你,我是讽刺你。

黄 大 师 家中困有一条龙,阳气太盛不平衡,如能再添一女主,岁月静好和气生。

无 惮 继续。

黄 大 师 市长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

无 惮 不明白。

黄 大 师 其实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以市长您的智慧,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但我似乎听到一个古怪的声音在催促我:说,说下去,明明白白告诉他。我觉得这声音来自它,(指指鳄鱼柜)是它用一种一般人听不到的暗语告诉我,让我向您表示它的诉求。

无 惮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黄 大 师 它说,憋死我了,把我移到那个大鱼缸里,让我被禁锢的能量释放出来,让我被压抑的灵魂自由地歌唱,涛声依旧,我心飞扬……

无 惮 改成朗诵诗了。

黄 大 师 市长,您这宅子,是卧虎藏龙之地。如果您能把这条富贵龙移到这个大柜子里,再让夫人与公子搬回来居住,就能营造一个阴阳和谐、龙凤呈祥的气场,在这样的气场里,一切阴冷都将被温暖驱散,一切的邪魔都会被罡风克服,您担忧的都会消解,您企盼的都会成真……

无 惮 刘秘书!

慕 飞 (匆匆上)市长。

无 惮 联系那个老黑,让他带人来,把它(指柜中鳄鱼)移到那个(指大鱼缸)大柜子里去。

慕 飞 可那大柜子里的热带鱼……

无 惮 看它们的造化,对不对,黄大师?

黄 大 师 市长真是高人。

巧 玲 他的脑子好用,如果不是被那狐狸精迷住,现在——

无 惮 (问黄大师)风水与狐狸精是什么关系?

黄 大 师 风水不好,邪魔必定人侵;风水好了,邪魔无处藏身。

无 惮 (对巧玲)听到了吧?不是我的问题,是风水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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