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慕飞拉胡琴,无惮演唱《秦琼卖马》的唱段。他的嗓子一般,但唱得有板有眼: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黄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还你的店饭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于谁家。

〔牛布与灯罩上。他们二人抬着一件用纸壳包起来的东西,显得很沉重的样子。

牛 布 好!

灯 罩 你小心点,别砸了我的道具。

〔瘦马出现在二楼上,手扶着栏杆。

瘦 马 (嘲讽地)英雄落魄,这都穷得要卖马了。

无 惮 (对慕飞、牛布)那时的人物,还是有英雄气概,为朋友两肋插刀,仗义疏财。

牛 布 其实,我觉得舅舅的气质,更像单雄信。

慕 飞 一笔难写两个单字,一千年前是一家。

无 惮 一家又怎么样?不一家又怎么样?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事比比皆是,还不如讲义气的江湖兄弟靠得住呢。

瘦 马 秦琼卖黄骠马,单老爷很快就要卖瘦马了。

无 惮 !(长叹一声)还是那句老话:我都他妈的这样了。

牛 布 舅舅,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无 惮 说得也是,我既然都这样了,也就没他妈的好顾虑的了,杀人不过头落地,穷到讨饭不再穷——开始吧,你们两个要给我表演个什么节目?

牛 布 就是上次说过的那个行为艺术“玻璃枷”。

灯 罩 已累计表演七十六场,在联合国总部、柏林墙下、巴黎凯旋门下、埃菲尔铁塔下、伦敦西区……都曾引发当地媒体热评。

〔牛布与灯罩拆开包装,显露出那个看起来像玻璃的装置。

无 惮 有点意思,演来。

〔牛布帮灯罩把那个玻璃枷套在脖子上。灯罩跪下。

无 惮 这枷真是玻璃吗?

牛 布 真的,不小心就会割断颈部大动脉。

慕 飞 够刺激。

瘦 马 应该在脖子上弄一条流血的伤口,那样才刺激。

牛 布 夫人的意见可以参考。

〔女佣上。

女 佣 (对慕飞、瘦马)夫人、主任,出租车到了。

慕 飞 (对无惮)市长,那我们去了。

无 惮 还回来吗?

慕 飞 市长,瞧您说的。

瘦 马 他这是刺激我走呢。老爷,我还要跟您拜堂成亲呢,你想逼我走?没门儿。

无 惮 那就早去早回。但愿你回来后不要对我说:老爷,我怀孕了。

〔瘦马与慕飞下。

无 惮 他们都走了,你们可以说了,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耍这把戏?

牛 布 舅舅,据我所知,国内有关部门已经盯上了您,他们已向美方提出了引渡您的要求。

无 惮 好!好戏就要开场了。

牛 布 舅舅,您的行事风格的确与众不同。我认识一些与您身份类似的人,他们深居简出,即便外出,也要化装易容,生怕泄露了行踪;可是您却大张旗鼓,把日子过得轰轰烈烈。好像您不但不怕被人发现,而是唯恐不被人发现。

灯 罩 (对牛布)你倒是给我拍几张照片呀!

牛 布 (一边为灯罩拍照,一边对无惮说)舅舅,所以我真的怀疑您是怀有特殊使命,被当局派出来的。

无 惮 (大笑)我多么希望你的猜想是真的啊!但我的确是一个搞过权色、权钱交易,犯有严重罪行,逃避惩罚的在逃贪官。

牛 布 国内已经开始天网行动,舅舅,容我坦率地说,您的结局,一是被引渡回去,二是您自己主动回去。

无 惮 你们以为,我是被引渡回去好呢,还是主动回去好呢?

牛 布 舅舅,无论是被引渡回去,还是您自己回去投案,等待您的都是监狱,然后是电视、报纸、网络的公开曝光,您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会被全国人民所熟知,所唾骂。舅舅,我懂您,如果让您从中选一,您一定会选主动投案,但对您这样一个血性男儿,被千夫所指、万众唾骂,那是巨大的侮辱。再说,您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哪能轻易地回去呢?

无 惮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牛 布 我有两个主意,供舅舅参考:一,悄悄地联系一家整容医院,(打量着无惮的脸)把眼袋去除,单眼皮改成双眼皮,把鼻梁垫高,如果再把颧骨削低,下巴削尖,再定制一个高级的发套,舅舅,我敢担保没人能认出你来了。

无 惮 改头换面,小打小闹。

牛 布 如果舅舅想彻底改变容貌,那也不是难事,无非是多花点钱,麻醉时间长一点。

无 惮 能把我变成什么样子?

牛 布 可以接近于某位家喻户晓的明星,也可以接近于某位青史留名的政要。

无 惮 能变成一个女的吗?

牛 布 (拍掌)舅舅,您是革命性的思维,对,干脆做个彻底的,易容变性,让最亲的人也认不出来。您这体态和脸型,舅舅,应该能变成一位丰满的中年妇女,很性感的那种,半老徐娘。

无 惮 好主意,但我的嗓音变不了,熟悉我的人,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

牛 布 舅舅尽管放心,变性之后,您的声音会变细的。

无 惮 但我的思维变不了。

牛 布 女性的身体,男人的思维,这不正是女中丈夫吗?

无 惮 好。

牛 布 那我下周就去联系医院。

无 惮 可要是做不成功呢?那我不成了太监了吗?

牛 布 舅舅,其实,很多人看上去像个威猛男子,但精神上早就是太监。

无 惮 这样吧,为了保险起见,你先去做个手术变成女的,如果成功了我再去做。

牛 布 舅舅,这就是您不厚道了,领导干部应该率先垂范,再说,这主意还是您先提出来的。

无 惮 可我早就不是领导干部了,我是一个背叛祖国的逃犯,已经降到了道德下限,你让我这样的人去率先垂范,这不等于让小偷去搞慈善吗?

牛 布 舅舅,人其实是不可理喻的。我觉得,在某些情况下,最乐意做好事的恰恰是小偷。

无 惮 这话说得好,有辩证法。好吧,那就不提这事了,你也不去做,我也不去做,咱们继续当男人。

牛 布 舅舅,为了避免您被弄回去蹲大狱,我还为您,不,是我们(指指带着枷跪在地上的灯罩),我们为您设计了另一套计划。

无 惮 (很有兴趣的样子)说来。

牛 布 舅舅,让您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像个老鼠一样生活,这不符合您的个性,也浪费了您这个人才。所以,我们建议您索性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跟我们一起干。

无 惮 说下去。

牛 布 (指灯罩)她的一位朋友,是中情局一位负责中国事务的官员,他听我们介绍了您的情况,对您很感兴趣。

无 惮 说,说下去。

牛 布 他建议您首先发表一个声明,当然是在我们《真真理报》首发,声明您之所以贪污受贿,就是要从内部掏空共产主义的大坝,您是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进行颜色革命;然后,我们一起先在美国各州,然后到世界各地去表演,去演说,去揭开中国表面光鲜亮丽的画皮,显示其内部的腐败。这样,您就成了一个与共产主义做斗争的英雄,美国政府就会大力庇护您,您要绿卡,他们立即发您绿卡,您要人籍,他们马上安排您在星条旗下宣誓,只要您成了美国公民,什么样的天网也网不到您了。

无 惮 你刚才说,我们一起去美国各州,然后是世界各地去巡回表演?

牛 布 是的,旅行经费,灯罩的朋友会帮我们解决。

无 惮 我们演什么?

牛 布 (指指灯罩)我们每人都在脖子上套一副玻璃枷,跪着,一声不吭地跪着。

无 惮 我们面前是否还要摆个收钱的器物?塑料托盘,或是一顶礼帽?

牛 布 那样就削弱了我们这行为艺术的政治批判性了,不过,如果能有点进账……政治意义嘛——我们可以在收钱器物旁立一块牌子,说明这是募捐,善款将全部用来救助中国的苦难人民。

无 惮 我记得曾有人揭露过你,说你曾经带着女友化装成学生去募捐,但捐来的钱被你们到豪华饭店去开了房。

牛 布 确有此事,但那是我年轻时犯的错误。而且,从另一角度看,也不算什么错误,你们成千上万地贪,我们骗几个小钱,也算是一种温柔的反抗。

无 惮 我突然记起,你们报社的头儿说过,之所以不能提拔你当副主任,是因为你睡了同事的老婆,还顺走了人家一个价值不菲的玉镯——

牛 布 舅舅,我承认在国内时我是个骗子、小偷、利欲熏心的小人,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那样的环境里,我不可能学出什么好来。但我来到美国后,在这片山清水秀,连空气都甘甜如蜜的环境里,我的灵魂得到了升华,我现在是一个纯洁的人、高尚的人,是一个绝对的利他主义者,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为了拯救苦难中的同胞甘愿自我牺牲的圣徒。

无 惮 好!我要为你能把假话说得这样漂亮喝彩。

牛 布 那怎么着,咱们开始行动?(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纸)这是我为您起草的声明,您过目一下,如果可以,就在下期《真真理报》发表,当然,我们也可以出号外。

〔灯罩站起来,示意牛布帮自己卸枷。

无 惮 (屈起中指敲枷)到底还是有机玻璃。

灯 罩 去年在纽约表演时用的是真玻璃。但那玩意儿的确又沉重又危险,当然,悲壮感特别强。

无 惮 这不是欺世盗名吗?

灯 罩 艺术的本质就是用虚拟和象征来表现现实、批判现实。

牛 布 别对舅舅说这些,舅舅啥都明白。

无 惮 也不是啥都明白,有机玻璃和普通玻璃的大概区别我明白,男人与女人的基本区别我也明白,鳄鱼与鲨鱼的区别我也明白,但你们俩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我不明白。

牛 布 舅舅,首先我们不是为了钱,这个你应该明白。

无 惮 我的确没给过你钱,而且你也没开口向我要过钱。

牛 布 我当然有跟您要钱的念头,甚至有好几次,要钱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我都咽了下去。我想做人还是要有点志气的,不能为五斗米而折腰。

无 惮 不错,我赞赏你这点自尊。其实,我一直等待着你开口,给一笔巨款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但给万儿八千的那是完全可能的。

牛 布 舅舅,我真的感觉到您很亲,就跟我亲舅舅一样,甚至,我感到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您毫无疑问是个坏人,但您坏得有魅力,您坏得很浪漫,您坏得像个艺术家。

无 惮 真会夸人,我那儿子,要有你一半机灵,我就心满意足了。

牛 布 舅舅,您说到了公子,当然,我也可以称他为表弟,小表弟。我也就趁着这位瘦马夫人不在,说几句旁观者清的话。

无 惮 请讲。

牛 布 我说了您可不要生气。

无 惮 怎么会?

牛 布 您可不要在她面前出卖我。

无 惮 那你就别说了。

牛 布 我还是说吧。

无 惮 随便。

牛 布 我怀疑他们不是去看病,而是去开房。

无 惮 开房,开什么房?

牛 布 舅舅,你装什么糊涂,开房的多半不是夫妻,夫妻多半不开房。

无 惮 噢,你是说开那种房啊,这不是好事吗?男欢女爱,连上帝看到都会祝福他们。

牛 布 舅舅,你简直是当代的圣人啊。

无 惮 我自觉着也像个圣人。

牛 布 (压低嗓门)我担心他们俩拐带着您的财产私奔了。

无 惮 私什么奔啊,如果真要走,他们可以公开地走,公奔。

牛 布 可财产呢?

无 惮 财产是身外之物。

牛 布 人不在了,当然是身外之物,但人在着,就必须与物为伴,没有物就活不下去。

无 惮 你说得不错。

牛 布 我知道这栋别墅是在她的名下,按美国法律来讲,您只是一个寄居者。他们倒真也不须私奔,我担心您有一天会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无 惮 怪疹人的,我堂堂的一市之长,最终竟然流落美国街头,冻死在垃圾堆里。不过,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反面典型。

牛 布 所以,舅舅,您应该跟我们干,轰轰烈烈干一场。还有,您银行里的存款我们可以帮您打理。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要钱,只是想帮您。

无 惮 你们可以走了。(喊女佣)小辛,弄点肉来,喂喂鳄鱼。

牛 布 舅舅,您再好好想想。

无 惮 再见!不要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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