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51

真相?真相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所谓的“复杂”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假设,因为如果预先给事情扣上一顶“复杂”的帽子,要是能提前弄清真相,就会显得我们相当高明。这个故事是关于桥、白痴、劫持人质和看房的,不过,它实际上也是个爱情故事,或者说是好几段爱情故事的组合。

扎拉上一次跟心理医生见面时,到得有点儿早。虽然此前她从来不迟到,但每次都会在约定的时间卡着点儿走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

“出什么事了吗?”纳迪娅诧异地问。

“你什么意思?”扎拉冷漠地反问。

“你从来不提前到,是不是出事了?”

“搞清楚这个问题不应该是你的责任吗?”

纳迪娅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问问。”她说。

“那是羽衣甘蓝吗?”扎拉问。

纳迪娅低头看看桌上的塑料餐盒,点了点头。

“我在吃午饭。”她回答。

其他病人或许会把这看成一种暗示,可扎拉当然不会。

“原来你是个素食主义者。”她笃定地断言道。

心理医生难以遏止地咳嗽起来,当你屈辱万分地发现自己非常容易被人看穿的时候,就会这样咳嗽。

“我不用非得是素食主义者,才能吃这个吧?我是说,虽然我确实吃素,可不是素食主义者就不能吃羽衣甘蓝了吗?”她问。

扎拉皱了皱鼻子。

“这是你点的外卖吧?你没要别的菜,偏偏选了羽衣甘蓝。”她回答。

“只有素食主义者才这样吗?”纳迪娅问。

“我只能假定,缺乏维生素会影响你的财务判断。”扎拉说。

纳迪娅笑了。

“所以,你看不起我,是因为我是素食主义者,还是因为我花钱吃素呢?”她问。

始终没等到回应的纳迪娅艰难地吞下最后一口羽衣甘蓝和她的自尊,关上外卖盒,又问:“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你的感觉怎么样,扎拉?”

扎拉没吭声,只是从包里掏出一小瓶洗手液,往手上挤了一点儿,背靠着桌子,仔仔细细地搓起了手指头。她扫了几眼书架,这才开口道:“作为心理医生,你倒是有很多跟心理学无关的书。”

“在你眼里,其他心理医生都是什么样的呢?”

“你们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认为这就是你成为素食主义者的原因。”

“成为素食主义者也可能另有原因。”

“比如说?”

“为了环保。”

“也许吧。但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成为素食主义者,是因为这让你有一种优越感。你的体态不好,很可能是吃素造成的缺钙导致的。”

纳迪娅悄悄地调整着坐姿,尽量不让扎拉看出她在刻意坐直。

“你来这边做的是付费咨询,扎拉,还要在咨询时嘲笑别人的财务选择,你花了这么多钱,难道就是为了买下一个讽刺别人的机会吗?这又是何苦呢?”纳迪娅问。

扎拉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架,似乎在认真思考心理医生的提问。

“也许下次我会告诉你的。”她说。

“那就太好了。”纳迪娅说。

“为什么这么说?”扎拉问。

“因为你说还有下一次。”纳迪娅回答。

扎拉转过身来,凝视着纳迪娅,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惜没什么收获,于是她转了回去,又往手上挤了点儿洗手液,望向纳迪娅身后的窗外,数起了对面楼上的窗户。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没让我吃抗抑郁药,大多数心理医生都会给病人开药的。”

“你咨询过很多别的心理医生吗?”纳迪娅问。

“没有。”扎拉回答。

“所以这是你自己的推论?”心理医生问。

扎拉看着墙上的那幅画。

“我理解,你不想给我安眠药,是因为担心我会自杀。可假如我真的想自杀的话,你难道不应该给我开抗抑郁药吗?”她说。

纳迪娅把两块没用过的餐巾纸叠起来,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不建议你吃药,因为抗抑郁药会消除情绪的高峰和低谷,如果使用得当,药物能让你不那么难过,但也会让你感受不到快乐。”说到这里,她平着举起一只手,“你的情绪波动会消失,变成……平的,没有悲伤和喜悦。你可能觉得,服用抗抑郁药的病人最怀念的是开心的时候,对吧?但其实大部分希望停药的人都说,他们最想做的是再次哭出来,因为他们跟自己爱的人一起看悲伤的电影的时候,再也体会不到那种难过的感觉了。”

“我不喜欢看电影。”扎拉说。

纳迪娅笑出声来。

“没错,你当然不会喜欢,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你需要的感觉就比别人少,扎拉。你需要感受更多的东西,你不抑郁,你只是孤独而已。”她说。

“你的分析听起来可不怎么专业。”

“也许吧。”

“要是我从这里走出去之后自杀了怎么办?”

“我不认为你会那样做。”

“是吗?”

“你刚才说,还有下一次。”

扎拉的视线聚焦在纳迪娅的下巴上。

“你相信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能看出,你不希望别人接近你,这会让你感到软弱,但我不认为你害怕受伤,你担心的是自己会伤害别人。你比自己愿意承认的更善解人意和有道德。”

扎拉觉得受到了很深的冒犯,以至于说不清这是因为纳迪娅说她“软弱”还是“有道德”。“也许我只是觉得,不值得花时间跟我讨厌的人说话。”她说。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纳迪娅问。

“我已经来这里试过了,不是吗?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受够你了!”扎拉说。

“希望你能认真回答问题。”纳迪娅说。当然,说了也是白说,因为像往常一样,扎拉立刻转移了话题。

“那你又为什么会是素食主义者呢?”她问。

纳迪娅不胜其烦地哀叫起来。

“我们真的还得再讨论一遍吗?好吧。我是素食主义者,因为我关心气候危机,假如人人都吃素,我们就能……”她说。

扎拉轻蔑地打断她:“就能阻止冰盖融化了吗?”

纳迪娅决定展现出她作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和家里的长辈共度圣诞时练就的强大耐心。

“恐怕不能。不过这是大计划的一部分,冰盖融化的原因是……”她解释说。

“可我们真的需要企鹅吗?”扎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我想说,冰盖融化只是一种症状,不是病因。你的睡眠障碍也仅仅是一种症状而已。”纳迪娅说。

扎拉数了一遍办公室的窗户。

“科学家说,青蛙有濒临灭绝的危险,如果它们消失了,我们会被铺天盖地的虫子闷死。可是企鹅呢?如果企鹅消失了,谁会受影响?制造羽绒服的人吗?”她问。

纳迪娅终于失去了理智,这可能正是扎拉希望达到的目的。

“你又不制造羽……不是……你觉得羽绒服里面塞的是企鹅绒吗?那是鹅绒!”心理医生抓狂地叫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鹅没有企鹅重要?这可不像是素食主义者说的话。”扎拉说。

“我没那么说!”

“听着就是那个意思。”

“看来你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

“一谈到真实感受,你就改变话题。”

扎拉似乎考虑了一下纳迪娅的话,然后才问:“那么熊呢?”

“什么?”

“如果你被熊袭击了呢?你会杀死它吗?”

“我为什么会被熊袭击?”

“假设有人绑架了你,把你毒晕。你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跟一头熊待在同一个笼子里,于是你和它展开了殊死搏斗。”

“你现在开始变得烦人了哈。听着,我接受过很多心理治疗方面的培训,所以,面对烦人的病人,我的抵抗力可是很强的。”

“别这么敏感嘛,回答问题,你会杀死一头熊吗?哪怕你不想吃它?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手里拿的不是叉子,而是一把刀呢?”

“你怎么又来了……”纳迪娅呻吟道。

“来什么?”扎拉问。

纳迪娅看了看表。扎拉注意到她看表的动作,马上又数了一遍窗户。纳迪娅也注意到扎拉数窗户的动作,但她俩谁也没看谁,各自沉默了半晌。终于,纳迪娅开口道:“我想问问你,扎拉,你嘲笑环保,是因为它威胁到了你所在的金融行业吗?”

扎拉还击的速度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快,因为有时候假如不被刺激一下,你简直不知道自己对某些事情有多么敏感:“环保这个概念本来就很荒谬!用不着我嘲笑,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我也没维护金融行业,我是在捍卫整个经济体系!”

“它们有什么区别吗?”纳迪娅问。

“金融行业是症状,经济体系是病因。”扎拉回答。

纳迪娅点了点头,就好像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似的。

“你确定‘经济体系’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它不是个虚构的概念吗?”她问。

扎拉的语气出人意料地毫不傲慢,甚至还有些同情。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把过于强大的力量赋予了这个体系,却忘记了人类的本性是多么的贪婪。你买房了吗?”她回答。

“买了。”

“要还房贷吗?”

“大家不都得还吗?”

“不。虽然推出‘贷款’这个概念的初衷是人人都应当还贷,可现在几乎每个中等收入的家庭一辈子的积蓄都不够偿还他们的贷款,所以银行不再往外借钱,而是提供‘融资’,房子也不再是住处,变成了‘投资项目’。”

“我好像没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这意味着穷人更穷,富人更富,真正的阶级鸿沟存在于那些能借到钱的人和借不到钱的人之间。无论你能赚来多少钱,到了月底也得为钱担心,每个人都会看着自己的邻居,暗自纳闷:‘他们怎么能买得起那个?’人们的生活水平超出了他们的收入水平,连真正的有钱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富有——因为拿着借来的钱,你买下的每一样东西都比上一次买来的同类产品贵上许多。”

听完扎拉的话,纳迪娅的模样就像一只头一回看见人类溜冰的猫一样。

“有个在赌场工作的男人告诉过我,毁掉一个人的不是输钱,而是企图把输了的钱赢回来。你是这个意思吗?这就是股市和房市崩溃的原因?”她问。

扎拉耸了耸肩。

“当然。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儿的话。”她回答。

接着,不知怎么,心理医生忽然问了个一瞬间就能把病人肺里的空气全都吓跑了的问题:“所以,你觉得自己最对不起谁?没从你那里借到钱的人,还是从你那里借走了太多钱的人?”

扎拉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却偷偷地攥紧了椅子扶手,最后松开来的时候,她的两个手掌全都变白了,血色全无。她急忙掩饰地搓着手,眼神也变得躲躲闪闪,再次数起了窗户。过了一会儿,她飞快地哼了一声。

“你知道吗?要是那些自诩‘关心动物福利’的家伙真的担心动物享受不到福利的话,就不会鼓动我吃‘快乐猪’的肉了。”扎拉没话找话地说。

纳迪娅翻了个白眼。

“这和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

扎拉耸了耸肩。

“所谓的有机农产品,‘散养鸡’和‘快乐猪’什么的……你把‘快乐猪’给吃了,难道不是更没道德吗?与其吃掉跟亲朋好友一起享受生活的‘快乐猪’,我还不如去吃日子过得糟糕的猪,对吧?既然农场主们说,‘快乐猪’的味道更好,那么我只能假设他们是等到猪刚刚坠入爱河,或者刚生了小猪——总之就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候——给它们的脑袋来上一枪,然后真空包装起来的……这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她说。

心理医生叹了口气。

“我猜,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讨论你的客户,还有他们借了多少钱?”她问。

扎拉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面。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素食主义者总是把‘拯救地球’挂在嘴边,好像地球离不开你们似的?即便没有人类的‘爱护’,地球也照样存在了几十亿年,人类能够毁掉的只有自己。”她说。

跟往常一样,这又是一段答非所问的搪塞。纳迪娅瞥了一眼表盘,紧接着就后悔了,因为扎拉注意到了她看表的动作,已经立刻像往常那样站了起来——扎拉从来不愿意让人家催着她离开,所以她一向对别人看表的动作相当敏感,而且会下意识地马上站起来。纳迪娅尴尬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们还还有一些时间……要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可可以再留一会儿……反正接下来我也没有别的预约。”

“哦,我还有事。”扎拉回应道。

纳迪娅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提问:“你能回答我一个私人问题吗?”

“什么?”

心理医生站了起来,歪着脑袋捕捉扎拉的视线。

“咨询进行了这么多次,你好像从来没谈过你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比如说,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你喜欢艺术吗?谈过恋爱吗?”纳迪娅问。

扎拉的眉毛挑到了高得不能再高的程度。

“你觉得谈个恋爱就能让我睡得好吗?”她问。

纳迪娅哈哈大笑。

“不。我只是好奇。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她说。

这是她俩历次咨询中最值得铭记的时刻之一。

扎拉站在椅子后面犹豫了好几分钟,终于深吸一口气,把一件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私事告诉了纳迪娅:“我喜欢音乐,一回到家,我就……放音乐,音量开得很大,这可以帮我平静下来。”

“只有在回到家的时候,你才会放音乐?”

“总不能在办公室大声放音乐吧?只有音量很大很大的时候才对我有效果。”

说着,仿佛为了说明她的脑袋是多么的难伺候,扎拉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什么类型的音乐?”纳迪娅轻声问。

“死亡金属。”

“天哪。”

“这就是你的专业意见吗?”

纳迪娅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样的反应显然非常令人尴尬,而且很不专业——心理学课堂上当然是不会教你傻笑的。

“太让人意外了,为什么要选死亡金属呢?”

“因为这种音乐足够吵闹,能让你的脑子保持安静。”

扎拉抓紧了挎包的提手,指关节跟着变白了。纳迪娅见状,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一沓便条纸,在最上面那张写了点儿什么,递给扎拉。

“这是安眠药的处方吗?”扎拉问。

纳迪娅摇了摇头。

“给你推荐一款不错的耳机,这是牌子和型号,街上那家电子产品商店里就有卖的。去买一副,当你觉得难受的时候,就能随时随地听音乐了。也许它还能让你收获更多……比如认识一些朋友,甚至……谈个恋爱。”她说。

当然,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之后,心理医生后悔不迭。扎拉一声不吭地把纸条丢进包里,盯着躺在包底的那封信,飞快地把包关上。就在扎拉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以为自己捅了大娄子的纳迪娅焦急地在后面喊道:

“你没必要非得谈什么恋爱!扎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可以尝试一些新东西,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是真心厌倦了什么人也好!”

扎拉站在电梯里,轿厢门关闭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批准过和拒绝过的那些贷款,然后按下了紧急停止键。

52

劫持人质事件仍在继续,待在街上的杰克陷入了沉思。他不想让吉姆去案发现场送比萨,宁愿考虑采取其他方式联系劫匪。他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总觉得能找到更加妥善的方案,人在年轻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对万事万物抱持一种绝对肯定的态度,然而,即使杰克百分之百地确定楼梯平台上的那箱东西不是炸弹,他也不打算把父亲送上去验证他的猜测。

“等一下,爸爸,我……”他开口道,随即又举起手机,告诉电话那头的谈判专家,“我们上去送比萨之前,需要进一步了解现场的情况,我准备到街对面的那座楼上去,从那里也许能看到楼梯间的窗户。”

谈判专家疑惑地问:“这有什么用?”

“可能没什么用。”杰克承认,“但我或许能透过窗户看出那箱东西究竟是不是炸弹,至少要把可行的办法全都试过,才好派我的同事上去。”

谈判专家抬手捂住话筒,跟旁边的人——大概又是一位浑蛋上级——交谈起来,然后对着电话说:“好的,可以,行吧。”

他没告诉杰克的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杰克竟然叫他爸爸“我的同事”,这给谈判专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是杰克走进街对面的那座楼,手机保持通话状态。杰克爬了一层半楼梯之后,谈判专家好奇地问:“呃……你在干什么?”

“我在爬楼梯。”杰克回答。

“没有电梯吗?”

“我不喜欢电梯。”

谈判专家的语气变得有点儿奇怪,仿佛刚刚拿手机砸过了自己的脑袋:“所以,你有胆量走进一座有炸弹和持枪劫匪的公寓楼,却不敢坐电梯?”

“我不害怕电梯!我只怕蛇和癌症。我就是不喜欢电梯而已!”杰克气愤地回答。

谈判专家似乎在电话那头咧嘴笑了起来。

“你就不能找人增援吗?”他问。

“局里能用的人手都来了,只有这么多,还得维护秩序和疏散周边的居民。倒是有两个同事今天不当班,我打电话叫他们来帮忙,但他俩都在等老婆。”

“什么意思?”

“他们出去喝酒了,只能等老婆开车把他们送过来。”

“喝酒?这个时候喝酒?不是还有两天才过新年吗?”谈判专家问。

“我不清楚你们斯德哥尔摩的风俗是什么样的,但我们这儿很重视过新年。”杰克回答。

谈判专家笑出声来。

“斯德哥尔摩人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的。至少我们不会把那些本来就不重要的东西当回事。”他说。

杰克也咧嘴笑了起来。他迟疑片刻,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提出他先前就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你处理过劫持人质事件吗?”

谈判专家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的。没错,我处理过。”

“结果怎么样?”

“我们跟罪犯交涉了四个小时,最后他把人质放了。”

杰克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他停在倒数第二层,举起一副袖珍双筒望远镜,观察对面楼上楼梯间的窗户。他看到了楼梯平台上的那个箱子,里面的几根电线拖到了外面,箱子上用记号笔写了些什么,虽然不是非常确定,但他觉得其中两个字很像“圣诞”。

“那不是炸弹。”他对着电话说。

“你觉得是什么?”

“看起来像户外圣诞灯。”

“好吧。”

杰克继续向顶楼进发——假如银行劫匪没关百叶窗,从顶楼也许能看到公寓里的情形。

“你是怎么把他弄出来的?”他问谈判专家。

“谁?”

“劫持人质的罪犯,你上次处理的那个。”

“哦,跟往常一样,按照书上教的那套组合战术来做,避免使用负面措辞,比如‘不能’和‘不会’,尝试找出你和罪犯的共同点,搞清楚他的动机。”

“你真是这样把他弄出来的吗?”杰克问。

“呃……当然不是。我开玩笑呢。”

“真的?”

“真的。我们聊了四个小时,然后他突然没了动静,这就涉及我们上课时学的第一个要点……”

“始终跟劫匪保持对话,永远不能冷场?”

“没错,反正我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碰碰运气,我问他想不想听个好玩的故事。他沉默了整整一分钟,然后问我:‘你怎么不出声了?不是要讲故事的吗?’我就给他讲了两个爱尔兰人坐船出海的故事,你知道那个故事吗?”

“不知道。”杰克说。

“呃……说的是有一对爱尔兰兄弟出海钓鱼,风暴来了,刮跑了他俩的船桨,他们以为自己要淹死了。突然,两兄弟之一发现水里有东西,捞起来一看,是个漂流瓶,他俩拔出瓶塞子,只听‘噗’的一声!一个精灵出现了。精灵说,它可以满足兄弟俩的一个愿望,无论许什么愿,都能给他们实现。于是,两兄弟之一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他俩被困在小船上,没有船桨,离岸边还有好几英里……就在这时,另一个兄弟高兴地叫道:‘我希望海水变成吉尼斯黑啤!’精灵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白痴,然后说:‘好吧,当然,如你所愿。’接着又是‘噗’的一声!海水变成了吉尼斯黑啤,精灵也跟着消失了。前一个兄弟瞪大了眼睛,盯着另外那个兄弟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白痴!我们只有一次许愿的机会,你竟然说要让海水变成吉尼斯黑啤!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另一个兄弟羞愧地摇了摇头,前一个兄弟两手一摊,说……”

讲到这里,谈判专家夸张地卖起关子,故意停顿了老半天,然而没等他抛出最后那句笑料,杰克就在手机里替他说了:“现在我们只能往船里面撒尿啦!”

谈判专家愤怒地哼了一声,好像马在喷响鼻,连手机也跟着震动起来。

“你原来听过这个故事啊?”他叫道。

“我妈喜欢好玩的故事。你的意思是,罪犯是听了这个故事才决定投降的?”杰克问。

电话那头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

“也许他是害怕我会再讲一个好玩的故事吧。”谈判专家回答。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自我解嘲地笑笑,可没怎么笑得出来,杰克不用仔细听都能注意到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来到顶楼的一扇窗户旁边,往案发公寓的阳台上看了过去。忽然,他震惊地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太奇怪了。”他说。

“怎么了?”

“我能看到案发现场的阳台,有个女人站在那儿。”

“一个女人?”

“是的。戴着耳机。”

“耳机?”

“是的。”

“什么样的耳机?”

“耳机还能有什么花样?不就那么几种吗?”

“好吧,是我犯蠢了。那她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也可能更大。”

“五十来岁,也可能不止五十来岁?”

“看在上帝的分儿……我不知道!反正那就是个女的,很普通的女的。”

“好吧,好吧,你先冷静冷静。她看起来害不害怕?”

“她看起来……有些烦躁,但没有半点儿遭到威胁的样子。”

“真奇怪,听着怎么不太像劫持人质呢?”

“没错,还有,楼梯间里的东西绝对不是炸弹,那个劫匪打算抢的是无现金银行。我一开始就觉得,对方不是职业罪犯。”

听完杰克的分析,谈判专家思索了片刻。

“是的,也许你是对的。”他说。

他想要表现得信心十足,然而杰克听出了他的疑虑。两个男人沉默良久,杰克终于开腔道:“告诉我实话,上一次你解救人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谈判专家叹了口气。

“那个男的把人质放了,可我们想办法闯进现场的时候,他已经开枪自杀了。”他说。

这句话会跟随杰克一整天,像个紧贴着他的幽灵。

杰克开始下楼梯的时候,谈判专家清了清嗓子。

“嗯,杰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拒绝了斯德哥尔摩那边的工作邀请呢?”他说。

杰克原本打算编个谎,然而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出发之前,我向一位上级了解情况,问她案发现场都有谁,她建议我找你谈谈,因为你‘太出色了’。她说,她几次三番邀请你去斯德哥尔摩工作,可你一直拒绝。”

“我已经有工作了。”

“和她给的工作相比,能一样吗?”

杰克戒备地哼了一声。

“哦,你们斯德哥尔摩人是不是都觉得,全世界都应该围着你们那座该死的城市转圈啊?”他问。

谈判专家笑了。

“听着,我是在一个小村子里长大的,从那里开车出去买个牛奶都需要四十分钟。在我们那边的人眼里,你们的镇子就像个大都市,对我们来说,你们才是斯德哥尔摩人。”

“每个人都是别人眼里的斯德哥尔摩人,我猜。”杰克说。

“那你还拒绝什么呢?担心自己不能胜任那份工作吗?”谈判专家问。

杰克在裤子上搓了搓手。

“你是我的心理医生吗?”他问。

“我感觉你好像真的需要一位心理医生。”谈判专家说。

“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工作上来吧。”杰克说。

谈判专家有些迟疑,做了个深呼吸之后,他问:“你爸爸知道有人请你去斯德哥尔摩工作的事吗?”

杰克很想骂人,可惜谈判专家无缘领略他的脏话,因为此时杰克朝楼梯间的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发现他父亲已经不在街上了,并没有按照儿子嘱咐的那样在外面等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克大叫,他立刻挂掉电话,往楼下跑去。

53

杰克看见扎拉时,她刚刚来到阳台上,告诉门厅里的银行劫匪“别做傻事”之后,她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假如你只看到扎拉走向阳台的背影,大概会以为她非常烦躁,但要是看见她的脸,你就能明白,那时的她深切地体验到了自己的软弱,那种失去自控、“感觉到了什么”的感觉让她震惊。假如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只会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比如当你发现自己也开始喜欢父母喜欢的音乐,像他们那样老眼昏花,错把鹅肝当成巧克力塞进嘴里的时候,然而扎拉却陷入了彻底的恐慌:难道她也开始发展出“同理心”这种东西来了吗?

她掏出免洗洗手液,小心地给手消了毒,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对面楼上的窗户,调整呼吸。她在室内待得有点儿久,不知怎么,公寓里的那群人竟然把她习惯保持的人际距离给缩短了,这样的阵仗她可招架不住,而在阳台上,扎拉可以靠墙站着,街上的人不会看见躲在栏杆后面的她。她把耳机严严实实地扣在耳朵上,调高音量,直到脑海中的啸叫被同样吵闹的音乐淹没,直到沉重的低音逐渐变得比她的心跳还要沉重。

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和自己休战。

她看见冬天已经舒舒服服地在整个镇子上盘踞下来。扎拉喜欢一年之中的这段格外静谧的时光,却始终欣赏不来冬天的那副“老子就是能让一切闭嘴”的自鸣得意的模样。早在初雪降临之前,秋天就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接收了全部的落叶,仔仔细细地把夏天的痕迹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而冬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动动手指头,降降气温,然后坐在那里等着人家夸它,犹如一个从来没为家人准备过一顿正经饭菜、只在烤肉架旁边煞有介事地忙活了二十分钟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男人。

她没听见阳台门打开的声音,但伦纳特走出来站在她旁边的时候,扎拉感觉他头套上的一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扫到了她的头发。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耳机。

“什么?”她厉声问。

“你抽烟吗?”伦纳特问。虽然他始终没能摘下兔子头套,但头套的嘴巴那里有个小洞,他觉得可以把烟塞进去。

“当然不抽!”扎拉说,把耳机重新扣回耳朵上。

尽管兔子头套很厚,她还是能隔着头套感觉到伦纳特的惊讶——因为扎拉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不抽烟的人,当然,就比喻意义而言,和爱抽烟的人一样,她的确很喜欢制造让别人难以忍受的空气,但这并非伦纳特推断她有抽烟习惯的依据。他又拍了拍她的耳机,她极其不情愿地把它摘了下来。

“不抽烟?那你来阳台干什么?”他好奇地问。

扎拉恶狠狠地打量了他半天,从头到脚,用目光来回扫过他的白袜子、光溜溜的腿、失去弹性的内裤和裸露的躯干——他的胸毛已经开始变白了。

“你真的以为自己有资格质疑别人的生活选择吗?”她问,可语气并不像她期望的那样恼火,这让她感到更加恼火。

伦纳特挠了挠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的兔子耳朵,说:“我其实也不怎么抽烟……只在聚会上抽一点儿,还有被劫为人质的时候也想抽抽!”

他笑了,她没笑。他沉默下来,她把耳机戴回去,当然,他马上又轻轻地拍了它一下。

“我可以在这里和你站一会儿吗?要是待在屋里,我担心罗杰还会揍我。”兔子说。

扎拉没回应,只是又把耳机戴了回去,兔子立刻又拍了拍它。

“你是来猎奇的吧?”他问。

她惊讶地瞪着他。

“什么意思?”扎拉问。

“我觉得你是。看房的时候总有像你这样的猎奇的,你们不想买房,只是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所以过来体验一下,就像试驾。也欢迎你来体验一下我的工作。”伦纳特回答。

扎拉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凶光,但她一声没吭,因为被人看穿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遇到这种情况,千万记得夹紧你的尾巴,尤其是当你通常是看穿别人的那个人的时候。虽然本能告诉她要跟兔子保持距离,但扎拉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你不冷吗?”

伦纳特摇了摇头,为了躲开紧跟着甩过来的兔子耳朵,扎拉向后退了退。兔子拍了拍头套毛茸茸的脸颊,笑着回答:“不冷。他们说,人体百分之七十的热量是通过头部散发出去的,因为我的脑袋卡在头套里,所以只会损失掉百分之三十的热量。”

对一个在零下好几摄氏度的天气里只穿内裤出来晃悠的男人而言,这套理论可不太有什么说服力。扎拉戴上耳机,希望这一次伦纳特能够识相,不来打扰她,可没等他又伸出手来拍她的耳机,她就不由自主地猜想,他的下一句话肯定是以“我”开头的。

“我其实是个演员,破坏看房只是我的副业。”他说。

“真有意思。”扎拉极为敷衍地回应道,恐怕只有搞电话推销的人生出的小孩,才会相信她愿意听兔子继续说下去。

“对我们文艺圈的人来说,时间尤其像是一把杀猪刀。”兔子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地表示。

扎拉一把扯下头顶的耳机挂在脖子上,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说,卖房子的人的时间不如你们的时间值钱?这就是你破坏看房、靠着干扰房屋成交来赚钱的理由?你们这群‘文艺圈的人’有利可图的时候怎么就不嫌资本主义肮脏恶臭了呢?”她愤怒地叫道。

一连串的反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扎拉的嘴巴里冒了出来,她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越过兔子两只耳朵之间的空隙,她望见了那座桥,那对毛茸茸的长耳朵若有所思地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来回摆荡。

“不好意思,站在同情卖房子的人的立场上抨击我的人是没法打动我的。”兔子说。

扎拉更加愤怒地哼了一声。

“我不在乎谁是买家、谁是卖家,我在乎的是事实!你好像不明白自己的这项‘副业’其实是在破坏我们的经济体系!”她说。

伦纳特在头套里思考着扎拉的话,硕大的兔子脑袋歪向一边,从特定的角度看过去,它仿佛咧着嘴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然后,他发表了一句扎拉认为无论对人类还是兔子来说都愚蠢得登峰造极的评论:“经济体系关我屁事?”

扎拉开始搓手和数窗户。

“市场是依靠它本身进行自我调节的,而像你这样的人横加干预,破坏了供需之间的平衡。”她懒洋洋地解释道。

可以想见,兔子的回应非常没有新意:“胡扯。再说了,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别的人去做。我又没犯法。对大部分人来说,买房是最大的投资,他们只想获得最优惠的价格,我只不过是提供了相关的服务——”

“房子不应该是投资项目。”扎拉阴郁地说。

“那应该是什么?”兔子问。

“住的地方。”扎拉回答。

“你是慈善家吗?”兔子嗤笑道。

扎拉很想对准兔子的鼻子捣上一拳,但她没有动手,而是指着出现在兔子两耳之间的那座桥说:“十年前,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有个男的从那座桥上跳了下去,因为地球另一边的资本市场崩溃了。无辜的人失去了工作,有罪的人却得到了奖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这样说就有点儿危言耸听了——”兔子说。

“因为你们这种人不在乎经济体系是不是平衡。”扎拉打断了他。

伦纳特在兔子头套里傲慢地笑了起来,他仍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谁讨论这些问题。

“你需要冷静冷静,金融危机是银行的错,我又不是制定——”他开口道。

“你又不是制定规则的人?这就是你想说的?你不制定规则,你只是游戏的玩家,对不对?”扎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她看起来似乎宁愿直接灌下一瓶硝酸甘油,然后去玩蹦床,也没心情听又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向她指手画脚,吹嘘他对“金融责任”这个概念的浅薄理解。

“是的!好吧,不对!可是……”兔子说。

作为一个开银行的,扎拉大半辈子的工作就是为目标市场的高端客户出主意,帮他们预测兔子这种人的想法,所以,为了节省自己的时间和兔子的口水,她开门见山地说:“让我猜猜你接下来会怎么说吧:你不在乎卖房子的人,也不在乎罗杰和安娜-莱娜这样的买家,你只在乎你自己。不过你也会自我辩护,说房产市场是没法被欺骗的,因为‘市场’这种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虚构的概念和电脑屏幕上的数字,所以你没有任何责任,对不对?”

“不……”伦纳特说,可他还没来得及换气,扎拉就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然后你会甩出一大套从流行心理学那里听来的屁话,一口咬定金钱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它也是虚构的概念。接着你又会化身聪明绝顶的历史老师,给我这个无知的傻子科普经济学理论,瞎扯一通股市是怎么来的。也许你还想给我讲讲1902年河内爆发的鼠疫,政府鼓励当地人多杀老鼠,把老鼠尾巴拿到警察那里换奖金,结果人们开始养老鼠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说明普通人是多么自私和不值得信任,有多少个男的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又有多少像你这样的男的……地球上的每一个女的天天都会遇到你们这种家伙……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那颗雄性小脑袋里面无论冒出什么东西,都是非常值得送给我们的可爱小礼物啊?”她说。

听到这里的时候,伦纳特已经一连向后退了三步,屁股马上就要贴到阳台栏杆了,然而扎拉还在步步紧逼,所以他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她给打断了:“你什么?你什么?贪心的不是你,而是别人,对不对?你就想说这个,不是吗?”

兔子摇起了耳朵。

“不,不,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从那座桥上跳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他说。

扎拉觉得自己的腮帮子激动得簌簌直跳,她的喉咙也被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发出的亮光映得红彤彤的。她不再和伦纳特说话,其实连扎拉本人也不清楚她是在跟谁说话,但她觉得自己等了十年,似乎终于等来了对着某个人大喊大叫的机会,于是她大声吼道:“像你那样的人,还有像我这样的人,我们就是问题所在!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总是自我辩护,说自己不过是在提供服务,我们只是市场的一小部分,微不足道,所有的错都是当事者咎由自取,因为他们贪心,不应该把钱给我们……自欺欺人的时间一长,我们竟然还有了胆量,假装无辜地讨论起‘股市为什么崩溃’和‘城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老鼠’之类的问题来了……”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狂野的怒火,鼻孔中喷散出暴躁的烟气。兔子没有回应,头套上那两只不会眨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试图平复心跳的扎拉。随后,头套里忽然传出一阵骇人的咳嗽声,扎拉起先以为对面的这个老混账中风了,接着她意识到这是伦纳特在笑,发自内心的笑,只见兔子投降般地举起了双臂。

“老实说,我已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不过我放弃,你赢了,你赢了!”他宣布。

扎拉恐慌而愤怒地眯起眼睛,因为没有视线方面的接触,跟兔子谈话比和其他人交流容易多了。她向前探了探身,紧掐着大腿的十根手指不停地蜷起又张开,然后才用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说:“我赢了,是吗?可安娜-莱娜和罗杰赢了吗?他想变富,她想让他开心,其实他俩只是在维持迟早要完的婚姻。不过,如果他们离婚了,你大概会很高兴,因为他们到时候就需要买两套房子了。”

听到这里,伦纳特突然前所未有地提高了嗓门。

“不!这还不够!因为……因为……我不相信!”他说。

“那你相信什么?”扎拉反唇相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她的嗓子终于喊哑了。她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因为整整十年里,她始终期待着别人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当伦纳特给出他的答案时,扎拉震惊得不知所措。

“爱。”兔子回答。

然而,他的语气非常漫不经心,好像这个词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扎拉始料未及的,她不由得怨愤起来。紧接着,伦纳特又说话了,他从兔子头套里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闷,不过,这一回他的腔调里带上了刺儿:“瞧你说的,别人离婚,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你都去过那么多看房现场体验生活了,还意识不到世界上的爱比恨多吗?”

扎拉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而且这个戴着兔子头套的白痴似乎依然不觉得冷,无异于给她火上浇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谈什么“爱”了,赶紧冻僵了吧,像个正常的白痴那样,她暗忖,同时思索着该使出什么样的大招发动反击,可她却听到自己问:“你这样说的根据是什么?”

兔子的耳朵抖了抖。

“那些不打算卖出去的房子,它们的数量总比待售的房子多。”他回答。

扎拉的手指从脖子上滑落下来,伦纳特的答案听起来竟然还挺像那么回事,这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他就不能有点儿职业道德,好好扮演一个完整的白痴呢?浪漫主义的白痴几乎是最要命的,而且“几乎”能让一个戴着耳机的女人发疯。

因此她决定保持沉默,继续望着那座桥。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两支烟,一支塞进兔子嘴巴上的小洞,另一支自己叼着。兔子很有眼色,没提扎拉先前宣称自己“不抽烟”的那一茬子事,她记了他的情,主动递给他打火机。兔子接过打火机点烟,一不小心烧着了鼻尖上的兔子毛,急忙伸出两只手来,把火拍灭,扎拉觉得这一幕挺有意思。

他们悠闲地抽着烟,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消失了。望着远处一排排的楼顶,伦纳特开了腔,语气有点儿沉重,却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无论你把我想得多么可恶,都没关系,但安娜-莱娜是我仅有的几个……我真心想要支持的……客户之一。她炒房不是为了让她丈夫变富,而是想让他感到自己被人需要。人人都以为她是那种典型的一辈子为了家庭逆来顺受、自我压抑的女人,好像她自始至终都站在罗杰背后支持他的事业,做出各种牺牲,可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不知道。”扎拉说。

“她曾经是美国一家大型工业公司的高级分析师。我起初根本不相信,因为她看起来像只小奶猫,傻乎乎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套公寓里,你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聪明、受过更好教育的人了。他俩的孩子还小的时候,罗杰的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安娜-莱娜的事业比他的出色多了,因此,罗杰拒绝升职,这样他就有更多时间在家带孩子,她也能放心地到各个地方出差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年,她的事业蒸蒸日上,罗杰的工作却止步不前,两人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互换位置也变得越来越难。孩子们长大之后,安娜-莱娜完成了她全部的职业目标,于是她告诉罗杰:‘现在轮到你了。’可他已经太老了,不可能再有升职的机会。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讨论这些事,因为他俩从来没练习过该如何沟通。她打算通过不停地炒房和装修这种方式来弥补他,这样他们就有了……共同的项目。罗杰现在没有孩子可以照顾了,所以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安娜-莱娜只想要一个家。不管你怎么评判我都没关系,但你绝对不能说我不支持他们。”

扎拉又点起一支烟,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眼睛可以盯着燃烧的烟头,不用到处乱瞟。

“这些都是安娜-莱娜告诉你的?”她问。

“你要是知道了别人都告诉过我什么样的事,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兔子说。

“不,我不会觉得吃惊的。”扎拉轻声说。

她也有很多事想要告诉伦纳特:比方说,她需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她总是不停地搓手,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还会数房间里的东西,她喜欢电子表格和营业额预测,因为她热爱秩序。她还想告诉他,她研究了一辈子的经济体系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因为我们给这个体系赋予了过于强大的力量,却忘记了人类的本性是多么的贪婪。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我们忘记了自己是多么的脆弱——正因如此,经济体系这个怪物现在开始碾压我们了。

虽然很想把这一切全都说出来,但活到当前的人生阶段,扎拉早就习惯了一个事实:对于某些事物,人们要么不理解,要么不打算理解。所以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而且有点儿后悔刚才说了那么多的话,要是一个字都没说就好了。

两人抽完了第二支烟。扎拉没想到自己竟然对兔子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有点儿多,而她还没做好逐一消化的准备,所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耳机,就在这时,兔子又一次朝她摇了摇耳朵,她知道他想找点儿问题问她,免得无话可说,可扎拉最讨厌男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似乎只会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和“你结婚了吗”这两个问题,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别的来了。

然而,只听这位戴着兔子头套的伦纳特鼓起了勇气,出其不意地问道:“你在听什么?”

该死,扎拉想,天这么冷,你为什么就不能去一边儿凉快凉快,别对我这么感兴趣呢?她茫然地张开嘴巴,心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憋出这么一句:“银行劫匪很快就要投降了,警察随时都会闯进来,你应该去找条裤子穿上。”

兔子失望地点了点头,回屋里去了,把她独自留在阳台上听音乐,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对面楼上的窗户。尽管这算不上什么能够激发所有人的诗兴的爱情故事,不过在此时此地,他们两个确实震撼到了彼此的心弦。

54

艾丝特尔试探着敲了敲壁橱的门,开门的是茱莉亚。

“我就是来告诉你们,比萨快送来了,可我觉得你一定早就饿了吧?你现在必需填饱两个人的肚子,真是个小可怜儿。你想先吃点儿什么垫一垫吗?冰箱里有吃的,大家不都把吃的东西搁在冰箱里嘛。”艾丝特尔对她说。

“不用了,谢谢,您真好,可我不饿。”茱莉亚微笑着说。艾丝特尔实实在在的关心让她觉得十分受用,茱莉亚认为,假如你真的在乎一个人,最好不要虚头巴脑地问人家“你感觉怎么样”,应该直接问对方“饿不饿”,要是更多的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艾丝特尔说着,准备关门。

“您想进来吗?”茱莉亚问。不过,老实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客套,似乎更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

“当然想啦!”艾丝特尔开心地叫道,她立刻一步跨了进来,随手关上了壁橱门,推开梯子,坐到壁橱里仅剩的空位上——那是一只塞在最里面的箱子。艾丝特尔两手交叠着搭在膝盖上,热情地笑着说:“今天简直太棒啦!对不对?我已经好几年没吃比萨了。当然,我不是说抢银行和劫持人质什么的很棒,可一想到女人也能当银行劫匪,我就觉得这是件非常令人鼓舞的事儿!你们难道不这么想吗?我们女生终于可以展现自己的力量啦!”

茱莉亚拿大拇指用力按住两眼之间的某个特定位置,克制了半天,这才回应道:“嗯。用枪威胁我们。不过……这也算是……女生的力量!”

“我不觉得那是真枪!”安娜-莱娜飞快地插嘴道。

茱莉亚闭上眼睛,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翻白眼了。艾丝特尔不明就里地笑了笑,开口问道:“呃,我不是故意要进来打搅你们的,就像那些愚蠢的老东西那样。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们两个刚才在聊什么呢?”

“婚姻。”安娜-莱娜吸着鼻子说。

“噢!”艾丝特尔大叫,仿佛突然看到了她最喜欢的电视问答节目。

她的热情让茱莉亚的态度稍有软化,于是茱莉亚问她:“您说您丈夫叫克努特?你们结婚多久啦?”

艾丝特尔开始默数,直到用完了脑子里的所有数字,她才回答:“克努特和我似乎结了一辈子的婚,等你年纪一大把的时候就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认识他之前的那段日子好像根本不存在。”

茱莉亚不得不承认,她喜欢这个答案。

“您是怎么维持这么长时间的婚姻的?”她问。

“奋斗。”艾丝特尔诚实地回答。

茱莉亚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答案。

“听起来非常不浪漫。”她说。

艾丝特尔狡黠地笑了笑。

“你们要互相倾听,当然,不能把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否则就会有无法原谅彼此的危险。”她说。

茱莉亚不开心地挠了挠眉毛。

“卢欧和我以前相处得很好,因为感情太好了,就算时常吵架我们也不在乎。有时候我甚至故意找碴,反正我们……在床上很合得来。可是现在,嗯……我也不确定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她说。

艾丝特尔摆弄着手上的结婚戒指,若有所思地舔着嘴唇。

“克努特和我刚刚恋爱的时候,我们就约法三章,主要规定了吵架该怎么吵、哪些吵架方式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克努特说,最初的热恋阶段过去之后,无论双方愿不愿意,都会发生争执,所以我们签订了一份像《日内瓦公约》那样的协议,承诺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故意出口伤人,也不能单纯为了争强好胜挑起战争,因为战火一旦燃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会分出输赢,而决出胜负的那一天,就是婚姻完蛋的日子,因为它经不起这么你死我活的折腾。”她说。

“这个办法有用吗?”茱莉亚问。

“我也不知道。”艾丝特尔承认。

“不知道?”

“因为我们的热恋阶段一直都没结束。”

这下想不讨厌她都难了。艾丝特尔四下打量着整个壁橱,似乎在回想什么,然后她站了起来,掀开当成座位的那只箱子的盖子。

“您在干什么?”茱莉亚问。

“我就是看看。”艾丝特尔抱歉地说。

安娜-莱娜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她认为,“不能乱看房子里的东西”也是看房时不成文的规矩之一。

“您不能这样!只有在室内的橱柜已经打开的情况下才能参观里面的东西!厨房的柜子除外,您可以打开厨房的柜门看上几秒钟,了解一下它的尺寸,但不能触碰里面的东西,也不能评判屋主的生活方式,这是……这是规矩!洗碗机的门可以开,但洗衣机的门不能开!”她告诉艾丝特尔。

“你是不是房子看得太多啦?”茱莉亚问她。

“我知道。”安娜-莱娜叹了口气。

“这儿有红酒!”艾丝特尔高兴地喊道,她从箱子里拖出两只酒瓶,“还有个开瓶器!”

“红酒?”安娜-莱娜重复道,她突然也觉得开心起来,因为假如你在箱子里发现了酒,翻看里面的东西就是合理的了。

“你们不来点儿吗?”艾丝特尔问。

“我怀孕了。”茱莉亚提醒她。

“那就不能喝酒了吗?”

“什么酒都不能沾。”

“可是……红酒呢?”

艾丝特尔瞪大了眼睛,满怀善意地看着茱莉亚,因为她觉得红酒的成分是葡萄,孕妇喝一点儿应该没什么,小孩不都喜欢葡萄吗?

“红酒也不行。”茱莉亚耐心地说。她想起了产前门诊的助产士问她们平时能喝多少酒的那一次,卢欧回答:“每天都喝!现在我一个人喝我们一家三口的份儿!”助产士没意识到卢欧在开玩笑,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想到这里,茱莉亚笑出了声,跟白痴结了婚的人经常会这样不由自主地傻笑。

“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艾丝特尔不安地问,她举起酒瓶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安娜-莱娜,安娜-莱娜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咕咚咕咚地连着灌了两大口,看起来非常不符合她本人的风格。对他们所有人来说,这都是奇怪的一天。

“不,完全没有,我只是想起了我老婆的一些事。”茱莉亚笑着说,她想把笑憋回去,然而适得其反。

“茱莉亚的老婆是个白痴!跟罗杰一样!”安娜-莱娜唯恐天下不乱地向艾丝特尔解释道,又往嘴里倒了些酒,不过,这口酒的体积超出了她嘴巴的容量,呛得她直咳嗽,无处安放的酒液趁机顺着她的鼻孔喷了出来。茱莉亚俯身向前,拍打着安娜-莱娜的后背,艾丝特尔及时地夺走了她手中的酒瓶,顺便帮它减了减重,然后她轻声说:“克努特不是白痴,真的不是,但他停车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他要是也在这里就好了,我就能……好吧,我只是不想孤零零地在这里当人质而已。”

茱莉亚笑了笑。

“您不孤单,您还有我们,而且这个劫匪似乎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确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我能问您一件事吗?”她说。

“当然可以,亲爱的。”艾丝特尔说。

“您是怎么知道那个箱子里有酒的?如果您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打开箱子看一下呢?”茱莉亚问。

艾丝特尔脸红了,沉默了半天,她坦白道:“我平时会把酒藏在我家的壁橱里,克努特曾经觉得这么做很蠢,我是说,他一直觉得这样很蠢。我猜,这套公寓的主人也许跟我想的一样,他们不希望客人看到家里有酒瓶子,嘲笑他们是酒鬼,所以就把酒藏在了壁橱里。”

安娜-莱娜又喝了两口酒,大声地打着酒嗝补充道:“酒鬼家里不会有没开瓶的酒,只有已经空掉和即将变空的酒瓶。”

艾丝特尔感激地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你说得太好了,克努特要是知道,肯定也会赞同的。”

老太太的眼睛闪闪发光,但好像不只是酒劲儿上头导致的。茱莉亚使劲儿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因为思考得太用力,连她的发型都跟着变了一种风格。她向前倾了倾身子,手温柔地搭在艾丝特尔的胳膊上,轻声说:“艾丝特尔?克努特不是去停车了,对吧?”

艾丝特尔悲从中来,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白线,把她终于说出来的“对”字挡在了嘴巴里面。

55

证人讯问记录

日期:12月30日

证人姓名:伦纳特

杰克:你不是去看房的潜在买家,而是安娜-莱娜雇来破坏看房的。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伦纳特:没错,我就是“无界·伦纳特”,想要我的名片吗?如果有人抢走了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去那家伙的婚前派对上搞破坏。

杰克:所以……你的工作就是破坏看房吗?

伦纳特:不,我的正职是演员,最近能接的角色不多,这才出来做做副业。我在这里的剧院出演过《威您斯商人》呢。

杰克:威尼斯。

伦纳特:不,是这里的剧院,不是威您斯的剧院!

杰克:我的意思是,你演的那部剧应该叫《威尼斯商人》,不是“威您斯”……算了……关于银行劫匪,你还有什么信息能提供给我吗?

伦纳特:我觉得没有了,我已经把我记得的全都告诉你了。

杰克:好吧。呃,恐怕我还要麻烦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以免我们有其他问题要问。

伦纳特:没问题!

杰克:噢,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知道烟花吧?

伦纳特:什么?

杰克:罪犯跟我们要烟花。

伦纳特:烟花怎么了?

杰克:劫持人质的时候,罪犯一般不会要求警方放烟花,把这个当成释放人质的条件,对吧?更常见的是要钱。

伦纳特:我冒昧地说一句,更常见的是不做劫持人质这种事。

杰克:也许你说得对。可你不觉得罪犯的要求很奇怪吗?劫持人质恐怕最不需要的就是烟花了吧?

伦纳特:我不知道。快过新年了,人人都喜欢烟花,不是吗?

杰克:养狗的除外。

伦纳特:啊。

杰克:“啊”是什么意思?

伦纳特:我就是有点儿惊讶,我还以为所有警察都喜欢狗呢。

杰克:我没说我不喜欢狗!

伦纳特:一般人会说,“狗不喜欢烟花”,可你说的是“养狗的”不喜欢烟花。

杰克:我不是特别喜欢动物。

伦纳特:抱歉,这是我的职业病,干我们这一行的需要揣摩别人的心思。

杰克:演员这一行?

伦纳特:不,我干的另外那一行。顺便问一句,其他人也在警察局里吧?

杰克:谁?

伦纳特:你知道的,就是……公寓里的其他人。

杰克:你具体指的是谁呢?

伦纳特:比如说……扎拉?

杰克:比如说?

伦纳特:问一下也有错吗?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杰克:没错,扎拉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伦纳特:噢,我只是好奇。谁都会对别人好奇,是不是?更何况,我已经很久没遇到像她这样不好揣摩的人了,我试着揣摩过,可还是看不懂她。你笑什么?

杰克:我没笑。

伦纳特:你笑了!

杰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起了我爸说的话。

伦纳特:什么话?

杰克:他说,你迟早会和一个你看不懂的人结婚,然后在你的余生之中试着看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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