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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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职业,都有外行所不了解的技术性的一面,譬如那些五花八门的工具、装备和复杂的术语,就这个意义而言,也许警察是术语最多的行当,而且他们的行话在不断地变化,老警察会逐渐跟不上年轻警察发明新术语的速度。正因如此,吉姆才不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叫什么,那个像是电话的玩意儿。他只知道它有点儿特别:哪怕没有信号,也照样能用它打电话。警察局里配备上这个玩意儿的时候,杰克高兴极了。能用上这个电话一样的玩意儿,也许杰克确实有理由比吉姆更开心,不过,最后灵机一动,想出如何“把这个电话一样的玩意儿交给劫匪,借此与劫匪取得联系”这个主意的人却是吉姆。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主意非常管用,可吉姆一点儿都不觉得骄傲,因为人质被释放之后,谈判专家给银行劫匪打电话,试图劝说对方和平投降,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枪响。

显然,杰克已经给吉姆详细解释过这个“电话一样的玩意儿”的技术原理,所以吉姆才会继续称呼它“在没有该死的信号时找到该死的信号的电话一样的玩意儿”。把这部电话交给银行劫匪之前,杰克显然也叮嘱过吉姆,一定要给它设置来电铃声。当然,最后他并没有给这部电话设置铃声。

杰克环顾着整个公寓。

“爸爸,我们把电话交给劫匪的时候,你确定它的铃声设置好了吗?”

“是的,是的,是的,当然。”吉姆回答。

“那怎么还是……没设置?”

“我可能给忘了。”

杰克两手并用地揉起了脸。

“它的震动开着吗?”

“应该是开着的,没错。”

杰克伸出手去,摸了摸他们冲进公寓时那部电话所在的小桌子。桌子只有三条腿,非常不稳当,仿佛是对地心引力的挑衅。他看着他们发现手枪的那块地板,然后视线追随着一条看不见的痕迹,移动到绿色的窗帘旁边,弹孔就在那儿的墙壁上。

“罪犯并没有开枪自杀。”杰克低声说。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地意识到,也许手枪开火时,罪犯根本没在公寓里。

“我不明白。”吉姆在他身后说,但他的语气并不像遇到类似情况时的某些父亲那样愤怒,反而非常自豪,只有极少数的父亲能够做到这一点。吉姆喜欢听儿子解释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或者那样的结论,然而这一次杰克给父亲解释的时候,语调里却透着不满:“电话搁在那个晃晃悠悠的桌子上,爸爸。手枪一定是摆在它旁边。人质得到释放、我们拨打这部电话的时候,它震动起来,桌子跟着摇晃,手枪掉到地上,走了火。我们以为罪犯是开枪自杀,可他当时根本没在这儿。他已经走了。那摊血……不管是道具血还是别的什么鬼玩意儿……肯定是有人故意泼在地上的。”

吉姆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挠了挠脸上的胡茬。

“你知道吗?从某一个角度看,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犯罪……”他说。

杰克点点头,按了按前额的大包,替他父亲把话说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罪犯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他们两个里面,至少有一个是正确的。

杰克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吉姆横着倒在沙发上,好像被人推了一把。杰克拿起他的包,找出所有证人的讯问记录,把它们摆成一个圈,但没解释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把每一条记录都读了一遍。看完最后一页,他有条不紊地咬起了舌头,因为他感受压力的地方是舌头。

“我是白痴。”他说。

“为什么?”吉姆纳闷。

“狗屎!该死,狗屎……我是个白痴!公寓里面有多少人,爸爸?”

“你是说有多少潜在买家?”

“不,我是说,公寓里总共有多少人?”

吉姆开始胡扯,但他希望自己听起来像是个完全了解情况的明白人:“我来算算……七个潜在买家。或者说,嗯……卢欧和茱尔丝、罗杰和安娜-莱娜,还有艾丝特尔,她其实对那套公寓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这是五个。”杰克不耐烦地点着头。

“五个,是的。就是这样,没错。还有那个扎拉,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看房。再就是伦纳特,他去那里是因为安娜-莱娜雇了他。这样就有了……一、二、三、四、五……”

“一共七个人!”杰克点着头说。

“加上罪犯。”吉姆补充道。

“对。还要加上……房产经纪人。”

“还要加上房产经纪人,是的,所以总共应该有九个人!”吉姆说,发现自己的算术水平还不错,他觉得挺高兴。

“你确定吗,爸爸?”杰克叹了口气。

他一直看着父亲,等待吉姆反应过来,然而对方始终没有反应。完全没有。这让杰克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们一起看电影的那次,电影结束后,杰克给吉姆解释:“可是,爸爸,那个秃头‘死了’,所以只有那个小孩才能看见他!”他父亲叫道:“什么?他是鬼?不,不可能!假如他真的是鬼,我们怎么还能看见他呢?”

她笑了——吉姆的妻子和杰克的妈妈。上帝,她笑得是多么的开心啊。上帝,他们是多么地想念她啊。她依然是那个能让吉姆和杰克更加理解对方的人,虽然她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

她去世以后,吉姆老了很多,成了个谨小慎微的懦弱鬼,从来不敢把自己吐出来的气全都吸回去。那天晚上,吉姆坐在医院里,觉得人生变成了一道冰冷的裂缝,而他已经失去了抓住缝隙边缘的力气,马上就要掉进内心的那片深渊。他恼火地低声告诉杰克:“我试过跟上帝说话,真的试过,可什么样的上帝会让牧师生病?她一辈子都在帮助别人,什么样的上帝会让她得那样的病?!”

那个时候,杰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现在他也没有答案。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等候室,抱着他的父亲,直到分辨不出自己脖颈上的泪水究竟是谁的。第二天早晨,看到太阳依然升起,他们很生气,没有了她,这个世界竟然还要继续运转下去,这是他们无法原谅的。

后来时候到了,杰克站直身体,以成年人的姿态挺起腰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最后停留在她的门边。他是个骄傲的年轻人,对自己的信念有把握。他不信教,但他妈妈没有因为这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她是那种挨过所有人骂的牧师,信教的人认为她不够虔诚,不信教的怪她信教。她曾经跟随水手出海,进沙漠慰问士兵,在监狱安抚犯人,去医院陪伴有罪的人和无神论者。她喜欢喝一杯,还能讲荤段子,无论当着谁的面。每当有人问她,“看到这些,上帝会怎么想”的时候,她总是回答:“虽然我们的看法并不总是完全一致,但我有种感觉,祂知道我已经尽了力。我想,也许祂知道我是为祂工作的,因为我在努力帮助别人。”如果有人请她总结一下她对世界的看法,她总是会引用马丁·路德[1]的话:“即使我知道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今天我也要种一棵小苹果树。”儿子爱她,但她从来不会设法使他相信上帝,因为虽然你可能会成功地把宗教教条灌输给别人,但“信仰”是没法传授的。然而,那天晚上,在那个她曾经拉着无数垂死之人的手为他们祷告的医院里,在昏暗的病房走廊的尽头,杰克跪了下来,请求上帝不要把他的妈妈带走。

可上帝还是带走了她,杰克来到她的床边,狠命地握住她的手,似乎这样她就能被他捏醒,然后训斥他一顿。最终,他沮丧地低声说:“别担心,妈妈,我会照顾爸爸的。”

然后他给姐姐打电话。她像往常那样左一个保证、右一个承诺,但就是没有钱买机票,需要他的资助。杰克把钱寄给她,可她还是没来参加葬礼。吉姆从来不说她是“吸毒的”或者“瘾君子”,因为做父亲的叫不出口。他总是说女儿“生病了”,这能让他感觉好一点儿。杰克却总是会精准描述姐姐的状态:吸海洛因的。她比杰克大了整整七岁,这样的年龄差,会让小时候的杰克觉得她不像是姐姐,而是偶像。她长大离家的时候,杰克没法跟她一起去,她试图寻找自我的时候,他帮不上忙;她堕落的时候,他也无法挽救她。

从那以后,家里只剩下了杰克和吉姆。每当她打来电话,谎称马上就会回家,但没钱买机票,“这是最后一次”的时候,他们都会给她寄钱,也许还会多寄一点儿,好让她多偿还一些债务。其实,如果他们……她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当然,他们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人们很清楚,瘾君子不仅吸毒成瘾,也对依赖家庭和希望成瘾,他们死抱着这些东西不放。每次她父亲接到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总会希望是她,而她的弟弟接到这样的电话时总是很害怕,因为他相信这一定是给她报丧的。同样的问题困扰着父子两代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警察,竟然照顾不了自己的女儿和姐姐?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竟然没办法帮助自己的家人自力更生?什么样的上帝会让一位牧师生病?什么样的女儿不会参加母亲的葬礼?

姐弟俩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日子过得还是比较快乐的。杰克有天晚上问妈妈,明知道不能救他们的命,却还要坐在那些濒死之人身边安慰他们,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妈妈亲了一下他的头顶,说:“你会怎么吃下一头大象呢,亲爱的?”这个问题杰克已经听过不下一千遍,于是他像往常那样回答:“一次吃一点儿,妈妈。”她哈哈大笑,跟过去的那一千次一模一样,做父母的都是如此。然后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们没法改变世界,很多时候甚至也没法改变别人,也许只能尝试着一次改变一点儿。所以我们一有机会就要尽力而为,亲爱的。我们只能挽救那些可以挽救的东西,竭尽全力,还要想办法让自己相信,这样做……已经足够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忍受失败,不被绝望淹死。”

杰克帮不了他的姐姐,也没能挽救桥上的那个男人。那些想跳的人……虽然他们跳下去了,但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幸存者第二天还是得起床,牧师出门工作,警察上街值勤。现在,杰克看着地板上的道具血,还有墙上的弹孔、曾经搁过电话的小桌子和横七竖八陈列着比萨盒的茶几。

他又望向吉姆,他父亲举起双手,怯懦地笑了笑。

“我放弃。你是这里的天才,儿子。你想出什么没有?”吉姆说。

杰克冲着比萨盒子点点头,拨开滑落到前额大包上的那绺头发,又数了一遍人头。

“罗杰、安娜-莱娜、卢欧、茱尔丝、艾丝特尔、扎拉、伦纳特、银行劫匪、房产经纪人。九个人。”

“九个人,是的。”

“可他们往我头上砸柠檬的时候,纸条上只写着要八份比萨。”

吉姆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连鼻孔都跟着翕动起来。

“也许银行劫匪不喜欢比萨?”他问。

“也许。”

“但是你不这么想?”

“对。”

“为什么?”

杰克站起来,把证词放回包里,咬了一下舌头。

“那个房产经纪人还在局里吗?”他问。

“应该是吧,没错。”

“打个电话,别让她跑了!”

吉姆用力皱起眉头,脸上形成的褶子深得都能藏住回形针。

“可是……为什么,儿子?怎么……”

杰克打断了父亲:“我不认为公寓里有九个人,我觉得只有八个。多出来的那个人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天杀的王八蛋!爸爸,你不明白吗?罪犯没藏起来,也没逃跑,她大模大样地上了街,来到了我们面前!”

[1]马丁·路德: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发起人,基督教新教的创立者,德国宗教改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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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劫匪独自坐在门厅里,她能听见被她劫为人质的那群人的交谈声,但他们跟她似乎不在同一个时区,她与这群人,以及当天早晨的她自己之间,仿佛隔着永恒那么久远的距离。尽管此时公寓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可世界上没人能够分担她的命运,这恐怕是孤独的极致:没人和你一起走向目的地,只有你自己。再过一阵子,他们都会走出公寓,踏上人行道的那一刻,她以外的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地变成受害者,唯独她是罪犯。警察要么当场击毙她,要么把她丢进监狱……她甚至不清楚自己要在里面蹲多少年……她会在小牢房里慢慢变老,永远看不到女儿们学游泳。

女儿们,噢,女儿们。猴子和青蛙迟早会长大,学习做个擅长撒谎的成年人,不过,她希望孩子们的爸爸知道怎么用得体的方式教她们说瞎话,这样她们就能谎称自己的妈妈死了,而不是说出实情。她慢慢地摘下面罩,它已经没有用了,再戴下去只能满足某些幼稚的幻想。她始终逃不出警察的手掌心。她的头发滑落到脖颈上,湿漉漉的,还打着结。她掂了掂手里的枪,然后慢慢地将它攥紧,每次只用一点儿力,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只能从发白的指关节看出发生了什么,直到她的食指突然触碰到扳机,她内心毫无起伏地问自己:“如果这是一把真枪,我会不会对着自己开枪呢?”

她没有时间完成这个想法,因为另一个人的手指头突然包裹住了她的手指,这只手并没有把枪夺走,而是压低了枪口——扎拉站在那儿,看着银行劫匪,眼神里既没有同情,也找不到关切,然而她始终没有把手从枪身上移开。

从劫持人质事件发生开始,扎拉就试着不去思考任何具体的事,其实她一直都在尽力避免思考任何具体的事——假如你跟她一样,在过去十年里承受着那么多的痛苦的话,也会需要掌握这项至关重要的生存技能。可是,看到银行劫匪拿着手枪独自坐在那里的时候,扎拉的盔甲上面裂开了一条缝,脑子里闪现出心理医生办公室那幅“桥上的女人”,想起心理医生看着她说:“扎拉,你知道吗?最能体现人性的焦虑症状,就是我们总企图用混乱来治愈混乱。那些陷入灾难境地的人很少退缩,更倾向于加快速度,一条路走到黑。不知怎么,就算眼睁睁地看到别人撞了南墙,我们也还是会心存侥幸,幻想着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就能穿墙而过。我们离那道墙越近,就越是相信会有奇迹从天而降,在关键时刻拯救我们,而那些旁观者只是在等着看我们撞墙而已。”

当时,听完心理医生的话,扎拉扫了一眼整个办公室,发现墙上并没有别人办公室里常见的那种花里胡哨的资质证书,不知怎么,那些拥有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证书的人,总是会把它们藏进抽屉里。

因此,扎拉丝毫没有讽刺意味地问:“人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呢?你知道该用哪些理论来解释他们的这种行为吗?”

“我知道几百条这样的理论。”心理医生笑了。

“你相信哪一条?”

“我相信的那条理论说,假如坠落的时间足够长,你会以为自己是在飞,反之亦然。”

通常,扎拉会竭尽全力阻止自己产生任何想法,然而今天有一个念头成了漏网之鱼,所以她才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银行劫匪身边,按住那把枪,站在她自己的立场,向站在劫匪立场的另一个女人说出了她能说出的最贴心的话,这句话只有四个字:“别做傻事。”

银行劫匪看着她,眼中一片茫然,心里空空落落,不过,她没有做任何傻事,甚至还勉强地笑了笑。这一幕同时出乎两个人的意料。扎拉转身快步走开,几乎像吓得掉了魂那样逃回了阳台,她从包里拿出一副耳机戴在头上,闭起眼睛。

在此之后不久,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了比萨。这又是意料之外的一件事。什锦比萨,她觉得这玩意儿真的挺恶心。

48

警车还没停稳,杰克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旋风般地冲进警察局,直奔讯问室,因为开门的速度赶不上冲刺的速度,他原本就有瘀青的前额撞在了门板上。吉姆紧跟在他后面追过来,气喘吁吁地试图劝儿子冷静,可惜始终没找到机会。

“你好!房子怎么——?”房产经纪人开口道。

然而杰克咆哮着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不明白——”房产经纪人抽着气说。

“冷静点儿,杰克,拜托。”吉姆扒着门框喘着粗气。

“是你!”杰克大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能冷静下来。

“我?”

杰克俯身往桌边一靠,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紧握的双拳在半空中挥舞,咬牙切齿地叫道:“我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房产经纪人从来都没在那套公寓里出现过,你就是银行劫匪!”

49

杰克一开始什么关键问题——比如银行劫匪究竟是谁——都没意识到,确实愚不可及,因为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一切简直太显而易见了。也许这要怪他的妈妈,她像胶水那样把父子俩粘在一起,这个事实偶尔会让他分心,例如在今天这个倒霉的日子,不知怎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这充分证明,那个女人死了和活着的时候一样麻烦,也许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比她还要难缠的牧师,但这种人的数量很难超过两个。活着的时候,她跟谁都能吵起来,但和儿子吵架的次数可能是最多的,母子俩的冲突甚至一直延续到她的葬礼之后,因为一般说来,跟我们吵得最凶的,往往并非那些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而是几乎跟我们没什么两样的家伙。

有时她会到国外出差,奔赴发生灾难的地方,去缺少人手的救援组织做志愿者,始终和她一路相伴的,是来自教会内外、四面八方的批评和责难——按照指责她的那些人的意思,她要么根本不该出手帮忙,要么就该滚到别的地方帮忙。对从来不曾亲自做过任何事的人而言,没有什么要比批评真正努力做事的人更容易的了。有一回,她跑到地球另一面的某个地方,那儿发生了骚乱,她试图帮助一个受伤流血的女人脱身,混乱之中,她的胳膊被刺伤了,被人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设法借来一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吉姆一直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等待她的消息。接到电话,他耐心地听她讲述事情的经过,像往常一样,得知她平安无事,吉姆如释重负。然而,当杰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抓过电话,用很大的嗓门——震得线路里传来尖啸般的回声——对着话筒吼道:“你为什么非得去那样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吗?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呢?”

当然,妈妈明白儿子是因为害怕和担心才大喊大叫的,于是她像往常那样回答:“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亲爱的,但这不是造船的目的。”

杰克说了一句刚开口就让他后悔得想要收回来的话:“因为你是牧师,所以你就觉得上帝会保护你不受刀子的伤害吗?”

虽然她当时坐在远在另一个半球的某个医院里,但仍然能感受到他深不见底的恐惧,因此,当她回应的时候,声音被抽泣和哽咽吞掉了一半:“上帝不会保护人类免受刀子的伤害,亲爱的,但是上帝给了我们其他人,所以我们可以互相保护。”

跟这么一个固执的女人吵架是不可能的。杰克有多么爱她,有时就会多么恨她。与之相比,吉姆却始终爱她爱得几乎无法呼吸。无论如何,自此之后,她不再那么频繁地出差了,也没再去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后来她生了病,他们失去了她,世界也因此失去了一点点的保护。

正因如此,劫持人质事件发生后,洋溢着新年前两天的独特气氛的街道上,依照上级的指示,杰克和吉姆站在公寓楼外,等待斯德哥尔摩人前来支援的时候,心里想的却始终是她,想象着她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一颗青柠檬从天而降,砸中杰克的额头,他们发现青柠檬外面包着一张比萨订单,父子俩得出同一个结论:尽管此前看来希望渺茫,然而在这一刻,与银行劫匪取得联系的大好机会终于出现了。于是杰克给谈判专家打了电话,虽然谈判专家是个斯德哥尔摩人,但他也认同两个警察的看法。

“是的,没错,送比萨可能是沟通的机会,当然可以。那楼梯间的炸弹呢?”他问。

“那不是炸弹!”杰克自信地说。

“你敢发誓吗?”斯德哥尔摩人问。

“怎么发誓都行,内容你来选。告诉你吧,我妈教过我很多赌咒发誓的话。这个罪犯没那么危险,他只是吓坏了。”杰克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假如他真的很危险,要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话,就不会给所有人质点比萨了,更何况还用了朝我们扔柠檬这种白痴方式!我去跟他谈谈,我能……”说到这儿,杰克顿了顿,他本来想说“我能救下所有人”,不过还是咽下这句已经跑到嘴边的话,改口道:“我能解决,我能解决这件事。”

“你跟所有邻居谈过吗?”谈判专家问。

“别的住户家里都没有人。”杰克向他保证。

因为这个时候谈判专家依旧被堵在高速公路上,远在许多英里之外,发生连环追尾事故的那个路段连警车都开不过去,所以他最后同意了杰克的计划,但也要求杰克想办法往那套公寓里送一部电话,这样谈判专家本人就能打电话联系银行劫匪,劝说对方释放人质。本以为可以顺利甩开前来添乱的斯德哥尔摩人的杰克闷闷不乐地陷入了沉思。

“我有一部合适的电话。”杰克说。他确实有一部特别的电话,吉姆叫它“在没有该死的信号时找到该死的信号的电话一样的玩意儿”。

“等他们吃完比萨,我再给劫匪打电话,吃饱了的人比较好说话。”谈判专家一本正经地说,可能如今的谈判课上教的全是这种不着调的策略。

“要是他不开门怎么办?”杰克问。

“那就把比萨和电话放在楼梯平台上。”

“怎么确保他把电话拿进公寓里?”杰克问。

“他为什么不拿?”

“你觉得他现在的想法还能有理性和逻辑可言吗?他承受的压力很大,也许会以为警察送电话来是在给他下套。”杰克说。

就是在这个时候,吉姆想到了那个主意,听他说出来之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人都惊讶极了。

“我们可以把电话放在比萨盒子里!”他建议道。

杰克震惊地盯着父亲看了好几秒,然后他点点头,对着手机重复道:“我们可以把电话放在比萨盒子里。”

“没错,是个好主意。”谈判专家表示赞同。

“我爸想出来的。”杰克自豪地说。

吉姆转过身去,这样儿子就看不到他有多尴尬了。他在谷歌上查到当地比萨店的联系方式,给他们打电话,说他有一份特殊的订单:八份比萨和一套送比萨的外卖员制服。然而吉姆犯了个错误——承认自己是警察,比萨店的老板消息灵通,早就看过社交媒体上的本地新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趁机敲起竹杠,说可以给比萨打折,但制服的租赁费要按平时的两倍来收。吉姆愤怒地问,店主本人是不是19世纪中期的某个英文圣诞故事里的某个人物,店主则冷静地反问吉姆,是否熟悉“供求关系”的概念……最后,比萨和制服总算是送来了,杰克伸手去夺,吉姆却死活不愿意给他。

“别闹了,应该上去送比萨的是我!”杰克坚决地说。

吉姆摇了摇头。

“不,我始终担心楼梯间里可能有炸弹,所以还是让我去吧。”他说。

“为什么怀疑有炸弹就得让你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杰克说,但他父亲拒绝让步。

“你确定那箱东西不是炸弹吗,儿子?”吉姆问。

“当然!”杰克说。

“好,既然如此,我去也没什么危险。”老警察说。

“你是十一岁小孩吗?”杰克问。

“你是吗?”吉姆反问。

杰克拼命找话反驳父亲。

“我不能让你……”他开口道。

然而吉姆已经当街换起了衣服,哪怕温度早就降到了零下。父子俩谁也没看谁。

“要是知道我让你去了,你妈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吉姆低着头说。

“那么,如果我同意你去,你觉得她会原谅我吗?”杰克也低着头说。

吉姆抬头望向天空。

“可她是你的妈妈。”他说。

有些时候,你是争不过这个老浑蛋的。

50

警察局的讯问室里,房产经纪人面无血色。

“银银银行劫匪?我我我我我?怎怎么可可可能……”她结结巴巴地说。

杰克迈着大步在屋子里转圈,胳膊来回摇晃,仿佛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乐队,踌躇满志,简直马上就要飞到天上去。

“我怎么一开始就没看出来呢?你其实什么都不懂!你说的那些关于房子的事儿完全是胡言乱语!无论哪个房产经纪人都不会像你这么差劲的!”他叫道。

房产经纪人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我已经尽力了,好吗?你知道在经济衰退的时候当房产经纪人有多难吗?”她问。

杰克两眼紧盯着她。

“可是,你根本不是房产经纪人,对吧?你是银行劫匪!”他说。

房产经纪人绝望地看向站在门口的吉姆,试图寻求某种支持,但吉姆只是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她,就在这时,杰克的两个拳头一起砸在了桌子上,他怒视着房产经纪人:

“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意识到的!别的证人谈起劫持人质案时,没有一个提到过你,因为你从来没在那里出现过!承认吧!你跟我们要烟花,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居然真的上了你的当!然后你大摇大摆地从公寓里走了出来,当着我们的面!告诉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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