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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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特尔安静地穿过门厅,衰老的身体轻若无物,假如她的话没那么多,一定能成为出色的猎手。她拿宠溺的眼神依次端详着坐在长椅上的银行劫匪、卢欧和罗杰,发现其中一位注意到了自己,她急忙清清嗓子,歉意地说:“我就是过来问问,你们有谁饿了吗?冰箱里有吃的,我可以给你们热一热。我敢肯定,那就是吃的。在厨房里。大家一般都会把吃的放在厨房里吧。”

艾丝特尔清楚,没有什么比问问别人饿不饿更能表现她对他们的关心了。银行劫匪忧愁而感激地对她笑了笑。

“能吃点儿东西真是太好了,谢谢,可我不想给您添麻烦。”劫匪说。

卢欧热切地点了点头,因为她实在是饿极了,饿到连青柠檬的皮都吞得下去。“也许我们可以点个比萨外卖?”她问。

这个念头让她非常开心,以至于不小心拿手肘碰到了罗杰。他猛地抬起脑袋,似乎刚刚从沉思冥想中醒来。

“什么?”他问。

“比萨!”卢欧重复。

“比萨?现在?”罗杰哼了一声,看看他的手表。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银行劫匪叹了一口气,说:“不行。首先,我没有那么多钱点外卖。瞧,我连人质的温饱都保证不了……”

罗杰抱起胳膊,有些好奇地看着银行劫匪,头一次没用审视的眼神打量对方,说:“我能问问吗,你有什么计划?你打算怎么从这里脱身?”

银行劫匪用力眨了眨眼,毫不掩饰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想那么远。我就是想试试……我只需要交房租的钱,因为我在办离婚,律师说要是我没地方住,他们就会把我的孩子带走。我的女儿们。唉,说来话长,我不想絮絮叨叨地惹你们心烦……对不起,也许我最好还是自首,我明白!”

“如果你现在自首,跑到街上去,警察可能打死你。”卢欧及时地泼来凉水。

“怎么能这么说呢!”艾丝特尔惊叫。

“她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他们认为你是武装抢劫犯,非常危险,对于这样的人,一般都会当场击毙的。”罗杰睿智地补充道。

劫匪滑雪面罩的两个眼睛洞周围突然变湿了。

“这把枪连真的都不是。”银行劫匪说。

“看起来就不像真的。”罗杰表示赞同,其实他对枪械一窍不通得令人发指。

银行劫匪低声说:“我真是个白痴,失败者加白痴。我什么计划都没有,要是他们想打死我,我八成是逃不掉了,因为我什么都干不好。”

银行劫匪站起来,朝公寓门口走去,仿佛刚刚下定了决心。

卢欧突然窜过去,拦住了劫匪。她之所以这么做,一部分是因为银行劫匪提到过孩子,还因为处于目前这个人生阶段的卢欧跟那些一直做错事的人非常有共鸣。只听她大声叫道:“嘿!你这就打算放弃了吗?都已经坚持到现在了!至少也得让我们点个比萨吧?那些劫持人质的电影里面,警察都会给大家提供比萨的!免费!”

艾丝特尔两手交叠按着肚子,补充说:“我对比萨完全没意见。你觉得他们也会给咱们送点儿沙拉过来吗?”

罗杰头也没抬地咕哝道:“免费?你说真的?”

“跟肾结石一样真。”卢欧发誓,“电影里的人质总会吃到比萨!要是我们能想办法联系上警察,就能点比萨啦!”

罗杰盯着地板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瞥向公寓另一头紧闭的壁橱门,眼睛下面的皮肤断断续续地抽搐了半天,似乎打算透过门板感应妻子的存在。忽然,他像是拿定了主意那样——因为在罗杰的经验中,假如自己犹豫不决的时间太长,一准会把事情搞砸,所以他倾向于尽快采取行动——双手一拍大腿,站起身来。他喜欢抢占先机,哪怕仅仅处于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之中,他心里也会觉得温暖。

“好的!我来搞定比萨!”他说。

他坚定地朝阳台走去。艾丝特尔连忙去厨房找盘子。卢欧往壁橱的方向走,打算问问茱莉亚想吃什么样的比萨。银行劫匪独自留在门厅里,抓着手里的枪,小声地嘟囔着:“最差劲的人质。你们真是历史上最差劲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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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和吉姆把整个壁橱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任何与银行劫匪有关的线索。壁橱后面的箱子是空的,除了一堆几乎完全空掉的酒瓶,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样的酒鬼会把红酒瓶子藏在壁橱里?他们掏出所有的衣服:男式西服和一些似乎是在彩色电视机发明之前就做好了的连衣裙。除了这些东西,他们一无所获。吉姆找得满头大汗,没注意到壁橱里有一股凉风。杰克突然停止了翻找,像跟着主人参加音乐节的寻血猎犬那样敏锐地嗅探着四周的空气。

“这儿有股烟味。”他说,试探地碰了碰脑袋上的大包。

“也许某一位潜在买家躲进来抽过烟,在被人劫持的情况下,心烦意乱地抽烟也是可以理解的。”吉姆分析道。

“好吧,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应该闻到更多的烟味。公寓里别的地方都没有烟味,说明壁橱里的烟没跑到屋子里面去,就好像是有人……怎么说呢……有人在壁橱里配备了通风设施?”

“那怎么可能?”吉姆问。

杰克没有回答,只是在壁橱里专心寻觅着他最初以为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一小股凉风。突然,他拿起躺在地板上的一架折叠梯,拨开挡路的一堆衣服,爬上梯子,摊平手掌拍打着天花板,直到感觉到了什么。

“这儿好像有个废弃的通风口!”

吉姆还没来得及反应,杰克就已经把脑袋探进了天花板上那个洞口。吉姆趁机开始挨个摇晃他在那个箱子里发现的酒瓶,挑出一瓶里面还剩了一点儿酒的,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因为酒也是放不坏的。

杰克站在梯子上叫道:“这儿有一条往上走的通道,很窄,就在假天花板的上面。我觉得凉风是从上面的隐蔽空间吹下来的。”

“通道?能钻进去人吗?”吉姆纳闷地问。

“天知道,它太窄了。但是足够苗条的人有可能……等等……”

“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正在拿打火机照着,看看它通到哪里,但是有个东西挡着路……它好像……毛茸茸的。”

“毛茸茸的?”吉姆紧张地重复道,脑子里冒出一大串杰克可能不愿意在通风道里发现的动物尸体。大多数动物杰克都不喜欢,哪怕它们还是活的。

杰克一边咒骂一边扯出通风道里的东西,丢给吉姆。那是一个兔子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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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瞥了一眼阳台栏杆下方的警察,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我们需要补给!”

“医疗用品吗?你受伤了吗?”其中一位警察喊了回来。他的名字叫吉姆,他的听力不怎么好,而且没有多少应对劫持人质事件的经验,如果更严格一点儿的话,也可以说他毫无经验。

“没有!我们饿了!”罗杰大喊。

“热了?”吉姆大喊。

名叫吉姆的警察旁边还有一个比他年轻的警察,他似乎在试着让吉姆闭嘴,这样年轻警察就能听清罗杰在说什么了,不过,老警察当然不会听他的。

“不!比萨!”罗杰叫道,但是,因为他的两个鼻孔里都塞着棉球,所以他说的“比萨”听起来更像是“丽莎”。

“梅丽莎?有个叫梅丽莎的受伤了吗?”老警察吼道。

“你听错了!”

“什么?”

“安静,爸爸,让我听听他说了什么!”热闹的大街上,年轻警察的吼声终于盖过了老警察的叫嚷,然而此时罗杰已经灰心丧气地离开了阳台。自从一群该死的激进分子把他最喜欢的巧克力棒的名字改掉——以前的名字据说包含着侮辱某些人的意思——罗杰还从未骂过这么多的脏话。他跺着脚回到公寓,举起他的记事本和宜家铅笔晃了晃。

“我们列个清单吧,然后扔下去。”他宣布。“大家想要什么样的比萨?你先说!”他指着银行劫匪命令道。

“我?哦,我无所谓,什么样的都行。”劫匪怯怯地尖着嗓子说。

“你的脑子难道不会想东西吗?赶紧决定!否则没人会尊重你的!”扎拉坐在沙发上吼道。(刚才,她从厕所里拿出一条浴巾,铺在沙发上,然后才坐下,因为天知道这个沙发上以前坐过什么样的人,他们很可能有文身,以及上面还有一些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的鬼东西。)

“我决定不了。”银行劫匪说,这几个字很可能是劫匪一整天里说过的最真实的一句话。小的时候,你渴望长大,自己决定一切,可是一旦长大,你就会意识到,“做决定”是成年人所要面对的最可怕的任务。你心里必须一直有主意,才能及时地拿定主意。你得知道应该给哪个党派投票、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墙纸、你喜欢什么样的伴侣、哪种口味的酸奶最能体现你的个性。你必须做出选择,同时也被别人选择,这样的事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银行劫匪看来,离婚是最糟糕的事情,因为结婚时你自以为已经选好了一切,离婚后却还要从头来过,重新做出各种决定。离婚之前,银行劫匪家里的墙纸和餐具都是主人喜欢的,阳台家具几乎还是新的,孩子们正准备去上游泳课……全家人聚在一起,这样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吗?难道算不上圆满吗?然而人生却偏偏要把银行劫匪丢进旷野,逼着劫匪重新认识自己,无论换成谁来面对这种情况,都会不适应的吧?……就在银行劫匪试图理清这些想法的时候,扎拉又喊了起来。

“你需要提出要求!”她说。

罗杰同意她的看法。“其实她说得对。如果你不提要求,警察会紧张,他们一紧张就会朝你开枪。我在纪录片里看到过。既然劫持了人质,就必须告诉警察你想要什么,然后他们会开启谈判。”他说。

银行劫匪不悦而诚恳地回答:“我想回家找我的孩子们。”

罗杰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阵子劫匪的话,然后开口道:“那么我就替你点个什锦比萨吧!人人都爱什锦比萨。下一个!你想要什么样的比萨?”

他望向扎拉,而她似乎已经进入了彻底的休克状态。

“我?我不吃比萨。”她回答。

扎拉去餐馆吃饭时,总是点贝壳类的水产,还要特别申明,她希望连壳带肉一起端上桌,而且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动这些贝类的壳,这样她才能确保后厨的人没碰过壳里面的肉。如果餐馆不供应贝类,扎拉就点水煮蛋。她讨厌浆果,但喜欢香蕉和椰子。她心目中的地狱,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自助餐聚会,在这个聚会上,她困在一条依次取餐的长队里动弹不得,排在她前面的那个人还得了感冒。

“人人都吃比萨!再说还是免费的呢!”罗杰叫道,说完,他还非常不合时宜地吸了吸鼻涕。

扎拉皱起鼻子,整张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们直接用手拿着比萨吃,装修过房子的手。”她说。

罗杰当然不会被她的谴责吓退,他挨个打量了一遍扎拉的包、鞋和表,然后在小本子上记了点儿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无论什么东西都只要最贵的啊?嗯?打个比方,你会不会在吃的东西上面撒上松露、金箔,还有濒临灭绝的小海龟什么的?就像可笑的杂菜沙拉?那我就给你点一个这样的比萨吧!下一个!”他说。

艾丝特尔看起来有点儿发愁,似乎觉得这么快做决定非常不妥当,于是她叫道:“我要跟扎拉一样的!”

罗杰盯着她看了看,在小本子上写了“什锦比萨”几个字。

接下来轮到的是卢欧,她的脸上挂着只有当妈的人或者除颤器制造商才会喜欢的表情。

“加蒜蓉酱的烤肉比萨!酱要双份的!烤肉也要双份的!最好烤得焦一点儿。等等,我问问茱尔丝要什么样的!”

她猛砸紧闭的壁橱门。

“干什么?”茱莉亚喊道。

“我们在点比萨!”卢欧叫道。

“我想要一个用香蕉和花生代替菠萝和火腿的夏威夷比萨,告诉他们不要烤得时间太长!”

卢欧用了很大的力气做了个深呼吸,连后背都跟着响了起来,然后她斜靠在壁橱门上。

“亲爱的,你能不能点一个菜单上本来就有的比萨呀,就这一次?选个不错的普通比萨?每次点外卖,你为什么总是要我打电话给他们复述一大串指令,就像指挥开飞机的瞎子降落一样呢?”

“如果有高级奶酪,就加双份!问问他们有没有高级奶酪!”

“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照着菜单点餐呢?”

大家不确定茱莉亚是没听清卢欧说的话,还是打算无视卢欧,她又在壁橱里喊道:“还有橄榄!但是不要绿橄榄!”

“那不是夏威夷比萨。”卢欧非常小声地对自己说。

“当然是!”

罗杰竭尽全力记下了茱莉亚的要求。这时候,壁橱的门打开了,茱莉亚探出脑袋,看了看外面,忽然出人意料地用非常友好的语气说:“安娜-莱娜说,她跟你要一样的,罗杰。”

罗杰缓缓地点了点头,低头看着他的小本子。为了防止别人发现他给本子翻页了,他不得不躲进厨房,因为前面那一页已经湿了,没法往上写字。他回到客厅的时候,兔子胆怯地举起了一只手。

“我想要一个——”兔子的声音从兔子头套里传出来。

“什锦比萨!”罗杰打断了他,然后用力地眨了眨眼,挤掉里面的泪水,意味深长地看着兔子,仿佛在说“现在不是吃素的时候”,所以兔子点了点头,喃喃地说:“我可以去掉里面的火腿,没问题,很好。”

然后,罗杰环顾四周,想找个绑在订单上的重物,最后他找到一个看起来密度挺合适的圆东西。过了一会儿,警察们又听到阳台上有人大喊大叫,于是杰克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就这样,他的前额被罗杰扔下来的青柠檬砸了个正着。

从那么高的楼上砸下来的青柠檬……可以想象他脑袋上的那个包该有多大。

44

经过努力,杰克钻进壁橱上方的那个隐秘空间,在里面爬了一段,爬过的距离大约是整条通道的一半。这个过程中,吉姆始终站在梯子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拽住儿子的双脚,就好像杰克是一只钻进汽水瓶里喝饮料的老鼠,肚子越喝越鼓,没法再从瓶子里钻出来。后来,杰克终于被他拽得掉出了通风口,两个警察一起跌倒在地板上,发出“轰”“轰”的两声巨响。他们摊手摊脚地躺在壁橱的地板上,被20世纪的女式内衣包围,还有一个兔子头套在旁边滚来滚去,沿路带起一串被兔子脑袋吓得仓皇逃命的灰球。杰克仰面朝天,以骂脏话的方式展示了一番他对禽畜类解剖知识的了解,然后才站起身来,说:“呃,上面有一条很窄的旧通风道,最里面的那一头被封住了。烟味可能就是从那里散出去的,但没人能从那个地方钻过去,绝对不可能。”

吉姆看起来闷闷不乐,主要是因为杰克看起来非常闷闷不乐。儿子快步走出壁橱,但父亲没有马上跟出去,因为他想给儿子一点儿时间,让他在客厅多走几圈,把肚子里存的脏话全都骂出来。吉姆终于出去的时候,发现杰克站在开放式壁炉前面想事情。

“你认为银行劫匪可能是从壁炉烟囱里钻出去的?”吉姆问。

“你认为他是圣诞老人吗?”杰克问,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也许不该对父亲这样刻薄。不过,炉膛的底部有灰烬,而且还是温的,说明不久之前有人在这儿生过火。杰克打着手电,小心地戳弄着灰堆,从里面捏出几块滑雪面罩的残骸。他把残片拿到灯光下细看,又扫视着地板上的血迹和周围的家具,试图把散乱的拼图组合到一起。

这个时候,吉姆似乎正在屋子里胡乱溜达,只见他信步走进厨房,随手打开了冰箱(此举揭示了他貌似无意、其实早就想这么干的企图)。冰箱里有吃剩的比萨,搁在瓷盘里,细心地盖着保鲜膜——在劫持人质的案发现场,谁还会这么仔细?吉姆暗忖,他关上冰箱门,回到客厅。杰克依然站在壁炉前面,举着一块烧焦的滑雪面罩残片,沮丧地耷拉着肩膀。

“不,我还是看不出他是怎么逃出公寓的,爸爸。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角度我都考虑过了,但我还是想不出这到底……”

杰克突然变得很难过,为了让儿子振作起来,吉姆连忙问了他几个问题。

“那摊血是怎么回事?银行劫匪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还有力气逃走——?”他说,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在公寓楼大厅值勤的那个警察出现了。

“哦,那不是银行劫匪的血。”值勤的警察剔着牙,快活地说。

“什么?”杰克问。

“唔唔唔唔嗷嗷嗷。”值勤警察说,他几乎把整个手掌都探进了嘴里,仿佛比起他牙缝里的午饭残渣,公寓里那摊明晃晃的血不值一提。只见那只手从它主人嘴里扯出了一小块碎腰果……重新获得解放的嘴巴立刻发出爽朗的笑声,警察的脸上也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什么?”吉姆问,他的耐心在迅速流失。

兴高采烈的值勤警察指着地上那摊已经干掉的血渍。

“我说,那是道具血,瞧见它干掉的样子了没有?真血干了之后不是这样的。”他说,手里还捏着那块碎腰果,似乎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是扔掉还是留着纪念他这次的伟大成就?

“你怎么知道的?”吉姆问他。

“我喜欢在业余时间表演一点儿魔术。好吧,更准确地说,我喜欢在业余时间做做警察!”值勤警察回答。

他以为吉姆和杰克听完之后能会心地笑出声来,然而事实证明,他实在是太乐观了。于是他夸张地咳嗽了几声,补充道:“我做过一些魔术表演,去养老院之类的地方。有些表演里面,我会假装拿刀捅自己,这时候就需要用到道具血。其实我很在行,要是你们身上碰巧带着扑克牌,我可以……”

打从生下来开始,杰克看起来就一点儿不像是“身上碰巧带着扑克牌”的那种人,所以他没有理会值勤警察的建议,只是指着那摊血问:“这么说,你确定这不是真的血?”

值勤警察自信地点点头。

杰克和吉姆若有所思地彼此对视,然后分别打开了各自的手电筒——尽管天花板上的灯都是开着的——开始搜索整个公寓,每一英寸都不放过。一圈一圈又一圈。他们把所有东西都看了个遍,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茶几上的比萨盒子旁边摆着一碗青柠檬;所有的玻璃杯全都整齐地搁在杯垫上;地板上画了个记号,用来标明警察发现劫匪手枪的位置;记号旁边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了一盏小台灯。

“爸爸?我们拿给劫匪的电话——我们进入现场的时候,那部电话放在哪里?”杰克突然问。

“就在那儿,那张小桌子上。”吉姆说。

“那就对了。”杰克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们的假设一直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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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人讯问记录

日期:12月30日

证人姓名:“茱尔丝”和“卢欧”

杰克:由于你们目睹了一桩性质非常严重的罪案,所以我必须分别跟你们两位单独谈谈,而不是同时找你们问话。

茱尔丝:为什么?

杰克:因为就应该这样。

茱尔丝:对不起,你是不是鬼上身了?就像我妈一样?“就应该这样”是什么意思?

杰克:你是刑事调查的目击证人。这是规矩。

茱尔丝:这么说,我们当中有人涉嫌犯罪?

杰克:没有。

茱尔丝:好的,既然如此,我要求你同时找我们两个问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杰克:不知道。

茱尔丝:因为就应该这样!

杰克:老天爷,我就没见过比你们还难缠的证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茱尔丝:对不起,你说什么?

杰克:我什么也没说。

茱尔丝:你说了,我听见你嘀咕了。

杰克:我真没说什么。好吧,你赢了,你们可以一起接受讯问!

卢欧:茱尔丝只是担心,要是她不在场,我会说些蠢话。

茱尔丝:安静,亲爱的。

卢欧:瞧见没有?

杰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们俩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喜欢说废话?我已经答应了你们的要求!同时讯问你们两个人!但是,同时讯问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卢欧: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杰克:我没生气!

卢欧:好吧。

茱尔丝:没错,好吧。

杰克:我需要知道你们的真实姓名。

卢欧:这就是我们的真实姓名。

杰克:你确定不是昵称吗?

茱尔丝:拜托,你能不能把心思专注在问话上面?名字什么的并不重要,对吧?我得去个厕所。

杰克:好吧,好吧,当然。因为“你叫什么名字?”是个非常复杂的话题。

茱尔丝:别嘀咕了,提问吧。

杰克:说得对,我只不过是个警察,所以咱们在这里干什么应该由你说了算,完全合理。

茱尔丝:什么?

杰克:没什么。我只想确认一下,罪犯劫持人质的过程中,你们俩一直在那个公寓里,对吗?

卢欧:我不明白什么叫“劫持人质的过程”,听起来不像好话。

茱尔丝:拜托,卢欧,打起精神来,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们不是人质是什么?“不小心被一把手枪威胁到的一小撮人”吗?

卢欧:我们更像是一群被某些错误决定连累到的受害者。

茱尔丝:你觉得“连累”我们的那个人是因为不小心摔了个跤才把脑袋伸进滑雪面罩里面的吗?

杰克:拜托,你们能不能专心回答我的问题?

茱尔丝:哪个问题?

杰克:你一直都在公寓里吗?

卢欧:茱尔丝在娱乐室待了很长时间。

茱尔丝:那不是娱乐室!

卢欧:柜子,好吧。别再吹毛求疵了。

茱尔丝:你非常清楚那里应该叫什么。

杰克:你一直待在里面吗?什么时候出的柜……子?不不不,我是说,你在那个柜子里待了多长时间才出来的?

茱尔丝:你说什么?

杰克:我的意思是……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茱尔丝:好吧。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杰克:没什么意思。我指的不是“出柜”,我只想说你是待在一个真实的柜子里面,字面意思的柜子,绝对没有含沙射影,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

茱尔丝:我们一直都待在那个公寓里。

卢欧:你怎么听起来这么生气?

茱尔丝:可能是内分泌失调了……对了!卢欧!难道你一直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卢欧: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嗯,我当然从来没这么说过,即使不小心说出来了,那也是不能算数的。

杰克:我理解,你们两个今天过得很不容易,可我只想知道,你们在不同的时间点分别待在什么地方——比方说,比萨送过去的时候。

卢欧:这个时间点很重要吗?

杰克:是的,因为我们确定,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罪犯一直待在公寓里面。

卢欧:我们吃比萨的时候,我坐在躺椅上。

杰克:什么躺椅?

茱尔丝:就是沙发转角的长椅,可能是个贵妃榻。

卢欧:不对!我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那个不是贵妃榻!你知道该怎么分辨躺椅和贵妃榻吗?凡是你觉得像贵妃榻的东西,一律都是躺椅!

茱尔丝:我的老天爷啊!我们还要再吵一遍吗?就跟我不知道什么是盥洗柜那次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盥洗柜吗?

杰克:你问我?我猜那是种电视柜?

茱尔丝:瞧见没有?我就说吧。

卢欧:那不是电视柜!

茱尔丝:那是一种浴室柜,搁在洗脸盆下面的。

杰克:我还真不知道。

茱尔丝:正常人都不知道。

卢欧:你们都是在山洞里长大的吗?盥洗柜约等于梳妆台的表姐!你大概应该知道什么是梳妆台吧?

杰克:没错,我知道梳妆台。

茱尔丝: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还会把壁橱叫成“步入式衣帽间”?

卢欧:因为“壁橱”是那种整天在博客上吹嘘果蔬汁排毒减肥的神奇功效,结果一连蹿了三年稀的人才会用的野路子名词,而“梳妆台”是一种正儿八经的家具!

茱尔丝:你现在知道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吧?去年她迷上了梳妆台和盥洗台,整整研究了三个月,一心想当橱柜匠!这三个月之前,她的梦想是做个瑜伽教练。三个月之后,她的理想职业又改成了对冲基金经理。

卢欧:你为什么总是夸大其词?我从来没想当对冲基金经理。

茱尔丝:那你打算当什么?

卢欧:日内交易员。

茱尔丝:有什么区别吗?

卢欧:我还没来得及研究到那里,因为后来我又开始对奶酪感兴趣了。

杰克:希望大家能回到咱们的问题上。

卢欧:你看起来压力很大。那样咬舌头不好。

杰克:要是你们能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压力就不那么大了。

茱尔丝:我们坐在沙发上吃比萨。答案就这么简单。

杰克:谢谢!那时候公寓里都有谁?

茱尔丝:我们俩、艾丝特尔、扎拉、伦纳特、安娜-莱娜、罗杰和银行劫匪。

杰克:还有房产经纪人吗?

茱尔丝:当然。

杰克:房产经纪人在哪里?

茱尔丝:那个时候?

杰克:是的。

茱尔丝:我是你的全球定位导航仪吗?

杰克:我只想确认一下,在场的人当时是不是都坐在桌子旁边吃比萨。

茱尔丝:我觉得是。

杰克:你觉得?

茱尔丝:你没毛病吧?我怀孕了,还被人拿枪指着,我有很多的事要考虑,我可不是专门在校车上数人头的幼儿园老师。

卢欧:这是糖吗?

杰克:这是橡皮。

茱尔丝:你怎么什么都想吃!

卢欧:我就是问问!

茱尔丝:你知道吧,我们不管去哪里看房,她都要打开人家的冰箱看看。你觉得这样的行为合适吗?

杰克:我其实不在乎。

卢欧:他们想让你看冰箱,这属于房产经纪人所谓的“家居风格”的一部分。我在冰箱里找到过一个墨西哥卷饼——它一直都在我吃过的墨西哥卷饼里面排前三。

茱尔丝:等等,你把那个墨西哥卷饼给吃了?

卢欧:他们想要你吃。

茱尔丝:你把陌生人冰箱里的食物给吃了?不开玩笑?

卢欧:这有什么?里面是鸡肉。起码我觉得是鸡肉。不管什么东西,在冰箱里放一阵子,吃起来都像是鸡肉。海龟肉除外。我给你讲过我吃海龟肉那一次吗?

茱尔丝:什么?没有!别说了,我要吐了,真的。

卢欧:你什么意思?别说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希望我们能了解彼此的一切吗?

茱尔丝:呃,我改主意了,我觉得我们已经互相了解得差不多了。

卢欧:你觉得看房时吃墨西哥卷饼很奇怪吗?

杰克:请不要把我牵扯进来,求求你们。

茱尔丝:他觉得这么做很恶心。

卢欧:他什么时候说了?你知道什么才叫恶心吗?茱尔丝偷藏糖果和巧克力。什么样的成年人能干出这种事?

茱尔丝:我当然要把很贵的巧克力藏起来,因为跟我结婚的是一条蛀虫。

卢欧:她瞎说。有一次我发现她买了无糖巧克力!无糖的!也被她藏起来了。就好像我连无糖巧克力都忍不住要吃一样!我又没有精神病。

茱尔丝:最后还不是被你吃了。

卢欧:这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并非因为我喜欢吃。

茱尔丝:好吧,我已经准备好回答你的问题了!

杰克:天哪,我真走运。

茱尔丝:你还想不想提问了?

杰克:好的。罪犯放你们走,你们离开公寓,还记得跟你们一起下楼的都有谁吗?

茱尔丝:当然是所有的人质了。

杰克:你能列出他们的名字吗?拜托?按照你记忆中他们下楼的顺序?

茱尔丝:当然。我和卢欧、艾丝特尔、伦纳特、扎拉、安娜-莱娜,还有罗杰。

杰克:房产经纪人呢?

茱尔丝:嗯,还有房产经纪人。

杰克:房产经纪人是跟你们一起下楼的?

茱尔丝:你问完了吗?

卢欧: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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