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6

茱莉亚冲着厕所门点了点头,手伸向银行劫匪,命令道:“把枪给我。”

“绝……绝对不行!你想什么呢?”银行劫匪结结巴巴地说,小心地把枪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好像它是一只正在被主人寻觅,而劫匪打算私吞的小猫。

“我怀孕了,我需要上厕所。把枪给我,我来把锁轰开。”茱莉亚重复道。

“不。”银行劫匪低声说。

茱莉亚两手一摊。

“那你自己来,对着锁开一枪。”她说。

“我不同意。”劫匪说。

茱莉亚威胁地眯起眼睛。

“什么?你不同意?你劫持我们当人质,把警察都招来了,厕所里竟然还有个不明身份的家伙,谁知道躲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人?你有点儿自尊好不好!就凭你这种心态,还想抢银行?不要总指望着别人教你做事情!”她说。

“你不就是在教我——”银行劫匪开口道,但马上被茱莉亚打断了。

“对准了锁开枪,我说!”她叫道。

有那么一个瞬间,银行劫匪似乎真的打算这么做,可突然门锁传来细微的“咔嗒”声,门缓缓地敞开了,厕所里传出一个声音:“别开枪!拜托,别开枪!”

一个穿着兔子戏服的男人出现在厕所门口。好吧,确切地说,那不算是一套完整的戏服,就是个兔子头套,除了戴着头套,男人几乎一丝不挂,只穿着内裤和袜子。他大约五十来岁,假如说得含蓄一点儿的话,就身材而言,这个男人似乎并不适合穿这么少的衣服出来招摇。

“请不要伤害我,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男人在兔子头套里面操着斯德哥尔摩口音哀求道,举着双手。他显然是个真正的斯德哥尔摩人,土生土长,不只是吉姆和杰克用来形容白痴的那种“斯德哥尔摩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男人不是白痴,瑞典毕竟还是个自由的国家),但也并非艾丝特尔用来形容那些“显然没有任何问题”的家庭的、打了引号的“斯德哥尔摩人”(其实,就算是也没关系,因为这只能说明,他“显然没有任何问题”)……总而言之,他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斯德哥尔摩人,恰好又戴了个兔子头套、大声说着“安娜-莱娜,别让他们开枪打我”而已。

没有人吭声,尤其是罗杰。他安静得可怕,紧盯着安娜-莱娜。她凝视着兔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手指在屁股周围敲敲打打,躲闪着罗杰震惊的目光。她不记得上次看到丈夫这么惊讶是什么时候了,但无论如何,结婚许久之后再露出这种表情应该是很反常的。一生只专注于一项工作的罗杰,唯一依靠的也只有安娜-莱娜,把她视为理所当然、一成不变的存在,然而这一刻,安娜-莱娜知道罗杰的世界观崩塌了,她绝望地小声恳求道:“别伤害他。那是伦纳特。”

“你认识这个人?”罗杰气急败坏地问。

安娜-莱娜伤心地点点头。

“认识,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罗杰!”她回答。

“他……他是……?”罗杰嗫嚅了半天,最后言不由衷地挤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也是潜在买家吗?”

看到安娜-莱娜回答不上来,罗杰猛然转过身去,冲向厕所门口。他的劲头太猛,茱莉亚和卢欧(甚至连扎拉都尝试帮忙,因为本来站在前面挡路的她贴心地跳到了一边)用尽全力才把他拉住,以免他把兔子掐死。

“我老婆为什么哭?你是谁?你是潜在买家吗?马上回答我!”罗杰吼道。

他并没有马上得到答案,这也刺激到了安娜-莱娜。退休之前,罗杰一直是个受人尊重的业务骨干,连老板们都得听他的。罗杰并不是那么希望退休,甚至为此痛苦了好一阵子。刚退休的那几个月,他经常开车到公司门口转悠,有时候一天溜达过去好几次,就想看看没有自己他们还能不能玩得转,结果大失所望:公司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乱成一锅粥,继任者轻而易举地接替了他的工作。意识到自己并非不可或缺,罗杰犹如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无论干什么都慢了不少。

“回答我!”他命令兔子,可兔子正忙着把兔子头套从脑袋上扯下来。他的脑袋明显是卡在了头套里面,大颗的汗珠从一绺头发滚到另一绺头发,最后砸到他光裸的脊背上,仿佛一盘无聊的弹球游戏,他的内裤也被汗水浸得皱了起来。

银行劫匪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着,扎拉显然觉得是时候提供更多的反馈了,于是她用力推了银行劫匪一下。

“你不打算做点儿什么吗?”她问。

“做什么?”银行劫匪问。

“控场啊!你到底想不想劫持人质了?”扎拉问。

“我不想劫持人质,我就是个抢银行的。”银行劫匪抱怨道。

“你抢银行抢得多么成功呀!对吧?”扎拉嘲讽道。

“拜托,别再逼我了。”

“哦,有本事你就给兔子来上一枪,这样大家还能尊重你一点儿,打他的腿就行了。”

“不,别开枪!”兔子尖叫。

“别再命令我了。”银行劫匪说。

“他可能是个警察哟。”扎拉说。

“我还是不想……”

“那就把枪给我。”

“不!”

扎拉冷漠地转过身来,看着兔子:“你是谁?你是警察吗?快说,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开不开枪我说了算!反正我是不会开枪的!”银行劫匪抗议。

扎拉纡尊降贵地拍了拍银行劫匪的胳膊。

“没错,当然是你说了算,当然啦。”她说。

银行劫匪无奈地跺了跺脚。

“谁也不听我的!真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差劲的人质!”劫匪说。

“求求你,别开枪,我的头卡住了。”伦纳特在兔子头套里哀求,“安娜-莱娜可以解释一切,我们……嗯……我和她是一起的。”

罗杰忽然觉得喘不动气了,他转回身去看着安娜-莱娜,动作非常非常缓慢。安娜-莱娜不由得回想起遥远的20世纪90年代初,她把几盘录着一部关于羚羊的重要纪录片的录像带拿去录了肥皂剧被罗杰发现了的那一次。然而,面对她当时和现在的两次背叛,罗杰始终无言以对——因为他们两个本来就很少沟通,安娜-莱娜原以为有了孩子之后情况会改善,结果却恰恰相反:孩子会吸走家里所有的氧气,挤占成年人情感交流的空间,有些家长甚至一连很多年都找不到机会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感受,假如你长久以来一直无法获得这样的机会,有时候就会完全忘记该怎么做。

从许多方面都能看出罗杰对安娜-莱娜的爱。比如,罗杰每天都会检查浴室镜柜上的螺丝和铰链是不是牢靠,还要确保开闭柜门时毫不费力。他知道,安娜-莱娜每天使用浴室镜柜的时候,需要的正是如此默契的支持。退休之后,她对室内设计产生了兴趣,并且在相关的书里读到,每套全新的设计方案都需要一个“锚点”,它是设计师的创意发展壮大的基础。安娜-莱娜的锚点就是浴室镜柜,罗杰对此非常理解,因为他能够欣赏不动产的美,了解它们的价值,比如承重墙。你不能让它们来适应你,你只能主动去适应它们。所以,每次搬家的时候,罗杰总是最后才把浴室镜柜从老房子里拆下来,并且会最先把它装进新房子的浴室。这就是他爱她的方式。然而现在她却站在那里,既惊讶又愧疚地向他坦白:“这是伦纳特,他和我……呃,我们……我们是……这件事不该被你发现的,亲爱的!”

沉默。背叛。

“所以你们两个……你、你们俩……背着我?”罗杰吃力地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娜-莱娜坚持道。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兔子向他保证。

“真的不是。”安娜-莱娜补充。

“嗯……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取决于你是怎么想的。”兔子退让了一步。

“你别说话,伦纳特!”安娜-莱娜喝道。

“那就告诉他真相。”兔子建议。

安娜-莱娜用鼻孔呼吸了几次,闭上眼睛。

“伦纳特只是个……我们是在网上取得联系的。这件事不应该让你……结果你还是知道了,罗杰。”

罗杰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望向银行劫匪,指着兔子,小声对劫匪说:“我想请你帮我宰了他,多少钱能干?开个价吧。”

“请你们不要再让我开枪打人了,好吗?”银行劫匪恳求道。

“我们可以把枪杀伪装成意外事故。”罗杰说。

安娜-莱娜不顾一切地朝罗杰走了几步,去够他的手。

“拜托,亲爱的……罗杰,冷静点儿……”她说。

罗杰根本不想冷静,他伸出手来指着兔子,赌咒发誓说:“你死定了!听见没有?你死定了!”

安娜-莱娜惊慌失措,只能说点儿她认为可以引起罗杰重视的话,让他打消杀人的念头:“罗杰,等等!要是有人死在这里,这套公寓就成了谋杀现场!那样房价就上去了!因为人们喜欢谋杀现场!”

罗杰果然知难而退。虽然紧握的拳头还在颤抖,但他做了个深呼吸,设法稍微平静下来。毕竟,房价就是房价。他的肩膀首先耷拉下来,然后整个身子都跟着垮了下来,由内而外地泄了气。罗杰低头看着地板,小声问道:“你们……这样多长时间了?你和这个……这只该死的兔子?”

“一年。”安娜-莱娜回答。

“一年?!”

“拜托,罗杰,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在绝望与困惑的驱使之下,罗杰的腮帮子簌簌发抖,嘴唇反复蠕动,但他所有的情绪仍然困在心里,无法表达出来。这个时候,戴兔子头套的男人似乎看到了解释实情的机会,只听他操着中年斯德哥尔摩男人特有的口音和语调(音域如同高速公路那样宽广)开腔道:“听着,罗格——你不介意我叫你罗格吧?不要为了这样的事难过!女人们经常来找我帮忙,你知道。因为我很乐意为她们做她们的丈夫不愿意去做的事!”

罗杰的整张脸扭曲成了一条巨大的褶子。

“什么样的事?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吼道。

“业务关系!我是专业的!”兔子告诉他。

“专业的?安娜-莱娜,你跟他睡觉还要花钱吗?”罗杰叫道。

安娜-莱娜的眼睛瞪大了一倍。

“你疯啦?”她咬牙切齿地问。

为了消除误会,兔子上前一步,靠近罗杰。

“不不,我不是‘那种’专业人士,我不跟别人睡觉。好吧,反正不是专业陪睡。我是专门破坏看房的——专业破坏师!这是我的名片。”兔子从一只脚上的袜筒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无界·伦纳特有限公司”,“有限公司”四个字充分表明了业务的严肃性。

安娜-莱娜咬着嘴唇里面的皮,说:“没错,伦纳特一直在帮我。帮我们!”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罗杰叫道。

兔子骄傲地点点头。

“嗯,没错,罗格。有时候我会伪装成酒鬼邻居,有时候我会把你们去看的那套公寓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开最大音量播放色情片。不过,这次你妻子选的是最贵的套餐。”他指了一遍自己的打扮——白袜子、内裤、赤膊和依然没能摘下来的头套——无比自豪地宣布:“瞧见没有?这是‘拉屎的兔子’!高级套餐!假如你选了这个,我会在大家看房之前偷偷溜进来藏好,全体潜在买家进门之后,就会看见有个没穿衣服的成年人在厕所里面拉屎!这是谁都忍受不了的终极大杀器!如果你搬进来住,地板划了、壁纸难看什么的都还好说,对吧?可是拉屎的兔子……”说着,兔子抬起手来,示意性地敲了敲头套的两个太阳穴,“它会永远留在你的脑子里!只要还在这儿住,你就摆脱不了它,永远都能看见它!”在场的人全都同情地看着兔子,对于眼前这个家伙,除了同情,他们没有别的想法。

安娜-莱娜伸手去抓罗杰的胳膊,他却像被烫到一样把胳膊抽走了。她吸了吸鼻子,说:“拜托,罗杰,你还记得去年咱们看的那套经过翻新的百年老房吗?当时有个醉汉突然闯进来,朝所有潜在买家扔肉酱意面?”

严重受辱的罗杰响亮地哼了一声。

“当然记得!我们后来低价买下了那套公寓,比市场价低了整整三十二万五千块!”他说。

兔子开心地点了点头。

“不是我吹牛,‘朝邻居扔意大利面的醉汉’是最受欢迎的套餐之一。”他说。

罗杰死死盯着安娜-莱娜。

“你的意思是说……可是……我跟房产经纪人的那些谈判算什么?我的那些战术又算什么?”他问。

安娜-莱娜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要是你砍价失败,心情会很低落,我只想让你……赢。”她说。

她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真相是,现在她想要一个家,想立刻停手,不再炒房,想偶尔出门看个电影,了解几段虚构的故事,而不是守着电视,一部接一部地看纪录片,她也不想再当鲨鱼……可她担心这样的背叛是罗杰接受不了的。

“多少次了?”罗杰哑着嗓子问。

“三次。”安娜-莱娜说谎道。

“其实是六次!我能背出所有的地址……”兔子纠正她。

“闭嘴,伦纳特!”安娜-莱娜哽咽着说。

伦纳特乖顺地点点头,又开始拉扯兔子头套的鼻子。专心致志地努力了半天之后,他兴奋地说:“我觉得有个地方松了一点儿!”

罗杰始终低着头凝视地板,脚尖用力抠着鞋底,因为他是那种用脚来感受情绪的人。忽然,他抬腿迈步,绕了半个大圈,走到阳台门口,就在这时,他的脚趾头一下子撞在了前方的踢脚线上,他立刻非常非常非常小声地骂了几句脏话,咒骂的对象既有该死的踢脚线,也有那只该死的兔子。

“你这个傻蛋……笨驴……蠢猪……”罗杰嘟嘟囔囔地说,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侮辱性最强的形容词,最后终于选出了满意的,“你这个白痴斯德哥尔摩人!”他感到自己的脚趾头和心窝子疼得一样厉害,于是紧紧地握住拳头,扬起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因此谁也来不及阻止他——转身跑过房间,一下子把兔子揍倒在地。在这奋力的一击之中,罗杰倾注了他全部的爱与力量。

兔子贴着地板滑进了厕所,幸运的是,带衬垫的兔子头套吸收了罗杰拳头的力道,伦纳特浑身的软肉(他的身体捏起来像个饺子)也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兔子睁开双眼,抬头看着天花板,发现茱莉亚正俯身打量他。

“你还活着吗?”她问。

“脑袋又卡在头套里面了。”他说。

“你受伤了吗?”

“好像没有。”

“很好。那你赶紧让开,我要撒尿。”

兔子抽抽噎噎地说了几声对不起,爬出了厕所。爬到半路的时候,他拧着身子递给茱莉亚一张名片,还冲着她的肚子点了点头,兔子头套上的长耳朵立刻掉落下来,把他的眼睛给盖住了,只听他艰难地说:“我的业务……还包括破坏儿童聚会,要是你不喜欢你家的小崽子……可以给我打电话。”

茱莉亚把兔子关在厕所门外,但她保留了那张名片。任何脑子正常的父母,都会留这么一手。

安娜-莱娜看着罗杰,但他不愿意看她。他的鼻子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医生告诉过安娜-莱娜,遇到压力时流鼻血,是职业倦怠的一种症状。

“你流血了,我去拿纸巾。”她低声说,罗杰却抬起胳膊,拿袖子擦掉了脸上的血。

“该死,我就是有点儿累!”他说。

罗杰大步跨进门厅,因为他打算躲到别的房间里静一静,然后才发现这套公寓是开放式的,没有隔断,免不了又骂了几句街。安娜-莱娜本想跟在他后面,但她意识到他需要一些空间,于是钻进了步入式衣帽间,因为那个地方离他最远。她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衣帽间的小凳子上,压根没去在意那股不知从哪里吹过来的凉风——也许是哪扇窗户打开了吧?可是,衣帽间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会有窗户吗?

银行劫匪站在公寓中央,被一群斯德哥尔摩人——象征意义和字面意义上的——围着。毕竟,对罗杰这样的人和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斯德哥尔摩”不仅仅是个地名,还是个象征性的形容词,代表那些喜欢惹恼我们、不让我们舒服的家伙。他们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其中就包括那群不给我们放贷的开银行的、揪着只想开点儿安眠药的病患问这问那的心理医生、买下我们打算重新装修的抢手公寓的老头、偷走别人老婆的兔子……总而言之,那些对我们视而不见、不理解也不在乎我们的家伙,统统都是斯德哥尔摩人。每个人都会在人生中遇到几个斯德哥尔摩人,即便斯德哥尔摩人自己,也注定会与他们宿命之中的斯德哥尔摩人相遇,只不过在他们眼里,那些家伙的名号可能是“住在纽约的人”和“布鲁塞尔的政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来的、自以为比斯德哥尔摩人优越许多的外乡人。

看房现场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执念、心魔和忧虑:罗杰受了伤、安娜-莱娜想回家、伦纳特摘不掉他的头套、茱莉亚累了、卢欧闷闷不乐、扎拉很痛苦,至于艾丝特尔……好吧……虽然现在我们还看不出艾丝特尔的顾虑是什么……可也许她并非表面上的那个艾丝特尔。有些时候,“斯德哥尔摩”也可以是个褒义词,是对我们“去更大的地方,在那里活出不一样的自我,实现自己渴望已久却没有胆量去做的事”这个梦想的肯定。公寓里的每个人都在和自己的过去搏斗。

“原谅我。”银行劫匪突然开口,打破了众人的沉默。虽然大家看上去像是没听到劫匪说的话,可实际上他们听得很清楚,得益于薄薄的墙壁和变态到几乎没有隔断的室内布局,这几个字甚至传进了步入式衣帽间和门厅,也穿透了厕所的门板。虽然在场者彼此之间可能并没有多少共同点,但是他们都清楚什么叫作“认错”。

“对不起。”劫匪语气更加怯弱地说,尽管这一次同样无人回应,然而,正是从这里开始,事情起了变化,从故事发展的角度来看,“银行劫匪是如何逃出待售公寓的”这一谜题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事到如今,劫匪只觉得自己必须道歉,听到劫匪道歉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应该原谅对方。

当然,不可否认,“斯德哥尔摩”也是一种“综合征”的名称。

37

证人讯问记录(续)

杰克:好吧,好吧。咱们可以回到我的问题上了吗?

罗杰:那只该死的兔子,就是他这种人操纵了房产市场。那些开银行的和房产经纪人,还有该死的兔子。他们什么都操纵。全都是假的。

杰克:你指的是伦纳特吧?他也在我的证人名单上,可他走出公寓的时候没戴兔子头套。你说的“全都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罗杰:一切都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连我以前工作过的地方也是假的。

杰克:我是说看房现场。

罗杰:哈,没错,你只在乎案子。以前的工作把我的身体搞坏了,可你当然不会在意。反正这是个消费社会,少了谁地球都一样转,是不是?

杰克: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罗杰:有个白痴医生说,我是“职业倦怠”,其实我就是有点儿累,算不上什么“倦怠”,可其他人非要大惊小怪,连老板都想找我谈谈我的“工作环境问题”。我只想继续工作,你明白吗?我是个男人。我退休的前一年,他们一直欺骗我,编造一些并不存在的项目给我做。因为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他们只是可怜我,又怕我理解不了,其实我什么都理解。我是个男人,对吧?你理解吗?

杰克:当然。

罗杰:一个男人,当别人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希望对方能看着他的眼睛,跟他实话实说。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根本没那么擅长砍价,活儿全都让那个死兔子干了。

杰克:我明白。

罗杰:我敢打赌,其实你一点儿都不明白,你这个小王八蛋。

杰克:我是说,我明白你觉得很受伤。

罗杰:你知道我退休之后,我以前的公司怎么样了吗?

杰克:不知道。

罗杰:屁事儿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很正常。

杰克:抱歉。

罗杰:你真的觉得抱歉吗?

杰克: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两堵墙之间的夹层那件事?请在平面图上再帮我指一下,好吗?那个夹层到底有多宽?能不能站下一个成年男人?

罗杰:在这儿。宽度至少有一码。他们把原先的大户型公寓拆成两套房子的时候,很有可能懒得把原来的墙加厚,只是多砌了一道墙。

杰克:为什么?

罗杰:因为他们是白痴。

杰克:他们在两堵墙之间留下了夹层?

罗杰:是的。

杰克:你的意思是,罪犯可能藏进了夹层里面?就算这个夹层对他来说可能太窄了?

罗杰:我没开玩笑。

杰克:请在这里等一下。

罗杰:你要去哪儿?

杰克:我需要和我的同事谈谈。

38

罗杰在公寓的大门前站了半天,为了止住鼻血,他一只手紧紧地捏着鼻梁,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似乎随时准备开门走人。走进门厅的银行劫匪看见了罗杰的动作,却并不打算阻止他,只听劫匪开口道:“你想走就走吧,罗杰。我理解。”

罗杰迟疑了,他轻轻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仿佛在测试它好不好用,但没把门打开,他又使劲儿踢打护墙板,把板子全都踹松了。

“不用你来指挥我!”罗杰吼道。

“好吧。”银行劫匪说。窝囊的劫匪实在没胆量告诉罗杰,指挥人质恰好是银行劫匪分内的事。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银行劫匪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掏了一阵子,找出一包棉球,递给罗杰,小声解释道:“我的一个女儿有时候会流鼻血,所以我总是带着……”

罗杰狐疑地接受了劫匪的馈赠,往两个鼻孔里各塞了一团棉球。尽管他的手依然拽着门把手,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的脚离开公寓,因为没有安娜-莱娜同行,他的脚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门厅里有张长椅,银行劫匪在椅子的一头坐了下来。不久之后,罗杰坐在了另一头,掀起衬衣擦了擦鼻子和眼睛下面。他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最后,银行劫匪终于开了腔:“很抱歉,让你们卷进这种事。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需要六千五百克朗交房租,所以才会去抢银行。我会尽快把钱还回去的!包括利息!”

罗杰没吭声,他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身后的墙,动作几乎称得上温柔,好像担心自己会把墙敲破。咚,咚,咚。因为他在情感上还没准备好,说不出“安娜-莱娜就是我的承重墙”这样的话,所以只能问点儿别的:“定期还是活期?”

“什么?”劫匪说。

“你说要连本带息地还钱,利息按照定期还是活期?”

“我没想过。”

“它们之间的区别可是非常大的。”罗杰热心地提醒道。

就好像需要银行劫匪担心的事情还不够多似的。

这个时候,茱莉亚从厕所里出来了,她本能地瞪了站在客厅里的卢欧一眼。

“安娜-莱娜呢?”茱莉亚问。

卢欧一下子蒙了,就像她发现往洗碗机里摆放碗碟的方式也有对错之分的时候那样茫然。

“她好像进了衣帽间。”

“一个人?”

“是。”

“你就不能跟进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吗?她处处都为她那个心理失调的老王八蛋丈夫着想,却还被他骂成那个样子,你难道不应该盯紧她吗?她现在很可能会闹离婚,你还让她一个人待着?你怎么能这么迟钝呢?”茱莉亚谴责道。

卢欧的舌头缩到了牙齿后面。

“我就是……你别误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安娜-莱娜还是……你?我是说,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吗?要不然你就是假装不高兴,好让我明白……”她蜷着舌头辩解了一大通。

“有时候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对不对?”茱莉亚喃喃地说,朝衣帽间走去。

“我是说,有些时候,你嘴上说的不高兴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你不高兴的真正原因!我只是想知道,你说我迟钝是真的因为我迟钝还是别的什么……”卢欧在她身后大声叫道,可茱莉亚什么都没说,只是比画了一个通常用来对付开德国车的路怒症男司机的专用手势。卢欧走进客厅,从碗里拿了个青柠檬,神经兮兮地啃了起来,连皮都吞了。扎拉站在窗前,卢欧有点儿怕她——因为所有的聪明人都怕扎拉——就没敢在客厅多待,抬脚溜进了门厅。

银行劫匪和罗杰分别坐在门厅里那张长椅的两头。自打跟茱莉亚结婚,卢欧就被灌输了一脑袋“你要尊重别人的边界”之类的告诫,但她一直不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以她连想都没想,就硬生生地挤到了劫匪和罗杰中间,往椅子上一坐。“硬是要挤着坐”这种行为其实并非卢欧的原创,而是她爸爸的发明,他对人际边界的感知同样差劲,而且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全都传授给了卢欧,不分良莠。

银行劫匪尴尬地瞥了卢欧一眼,椅子另一头的罗杰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被卢欧这么一挤,他和劫匪都只剩半个屁股挂在椅子上。

“吃吗?”卢欧冲他们晃了晃手里的青柠檬,两人摇了摇头。卢欧歉疚地看向罗杰,补充道:“对不起,刚才我老婆说你是个心理失调的老王八蛋。”

“她说我什么?”

“你没听见?那算了,她什么都没说。”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心理失调’是什么意思?”

“别往心里去,因为大部分人根本听不出来茱莉亚是在骂人,她只会巧妙地让别人觉得确实对不住她。嘿,她是不是挺有才的啊?我还知道,你和安娜-莱娜是绝对不会离婚的!”卢欧回答。

罗杰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他的耳朵还大:“谁说我们要离婚的?”

柠檬皮呛得卢欧咳嗽起来,她脑子里控制逻辑和理性思维的某个微小神经末梢也随之上下跳动,仿佛在说:“快给我住嘴!”尽管如此,卢欧还是听到自己说:“没人这么说,没人说过任何关于离婚的话!瞧,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就说你们两个不会离婚吧!其实就算离了,对你们这种退休的人来说,找个新的爱人不也是很浪漫的事儿嘛!”

罗杰抱起胳膊,嘴巴都没怎么张开地回敬道:“真是谢谢了啊,你实在太贴心了。你简直是一碗心灵鸡汤啊,有毒的那种。”

卢欧大脑里的那几根弦终于控制住了她的舌头,她点点头,用力咽了咽口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话太多了,茱尔丝总这么批评我。她说,我就是太积极了,反倒把别人弄得很消极。她还说,我老觉得只有半杯水就足够把自己淹死了,而且——”

“真不明白,她怎么会觉得你‘积极’。”罗杰哼了一声,轻蔑地说。

卢欧沮丧地说:“反正她说过我太积极了。她从怀孕开始,整个人都变严肃了,我觉得这是因为做父母的都很严肃,所以我们也得提前适应。有时候我认为自己还没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比如说,我觉得我的手机很过分,因为它总是让我升级这个更新那个,气得我大声跟它说:‘你让我喘不过气啦!’但你肯定不能朝一个孩子这么吆喝,对吧?可孩子也是一直需要更新升级的生物,他们连过马路和吃花生的时候都有可能弄死自己!我今天已经一连三次忘记把手机放在哪儿了,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好了抚养孩子的准备。”

银行劫匪同情地抬起头来:“她怀孕多长时间啦?茱莉亚?”

卢欧的眼睛立刻亮了。

“很长时间啦!孩子随时有可能生下来!”她回答。

罗杰的眉毛剧烈地抽了抽,近乎同情地说:“哦。那个……如果你不打算买这套房,我劝你别让她冒险在这里生孩子,因为一旦把孩子生在这儿,这套房子对她来说就具备了情感价值,这样会把房价抬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也许卢欧应该生气,可她看起来更伤心了。

“我会记住你的话。”她说。

银行劫匪在长椅的另一头叹了口气,再次沮丧地呻吟起来。“看来我今天可能还算是做了一点儿好事。发生劫持人质事件会不会拉低公寓的房价?”劫匪问。

罗杰哼了一声。

“完全相反。那个白痴房产经纪人很可能会在下一个广告里补上一句‘这套公寓上过电视新闻’,这样一来,房价更是会飙到天上去。”他回答。

“对不起。”银行劫匪喃喃地说。

卢欧向后靠在墙上,嚼着青柠檬,连皮带肉。银行劫匪着迷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吃青柠檬,这样好吃吗?”劫匪问。

“不怎么好吃。”卢欧承认。

“这东西对预防坏血病很有好处。以前的水手会把青柠檬带到船上。”罗杰看似无所不知地说。

“你当过水手?”卢欧问。

“没有,但是我看过很多电视。”罗杰回答。

卢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等着别人问她点儿什么,发现没人开口,她只好说:“说实话,我不怎么想买这套房子,起码也得等我爸看过之后再决定。如果他觉得这套公寓还行,我再考虑要不要买。不管我买什么东西,他都会先帮我拿拿主意。他什么都懂,我爸。”

“他什么时候过来?”罗杰疑惑地问,说着,他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印着“宜家”字样的铅笔,计算起了房价。他已经在本子上列出了可能推高房价的常见因素:分娩、谋杀(并且被电视台报道)、斯德哥尔摩人。在另一张清单里,他写的是可能压低房价的因素:潮湿、发霉、需要重新装修。

“他来不了。”卢欧回答,然后又用跟纯粹喘气差不多的声音说:“他病了。老年痴呆。待在护理中心。我讨厌‘待在’这个词,为什么不是‘生活在’护理中心?他不会喜欢那里的,因为那儿什么都是坏的,水龙头漏水、换气扇很吵、窗户的插销松了,没有人修理。爸爸以前什么都能修。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要是不先打电话问问他,我都不敢买快过期的鸡蛋。”

“我很抱歉。”银行劫匪说。

“谢谢。”卢欧小声说,“不过没关系,鸡蛋的保质期比你认为的长,这是我爸说的。”

罗杰在他的本子上写下“老年痴呆”几个字,他发现,听说了这件事之后,自己不仅没能高兴起来,反而有些难过。其实,无论跟他抢房子的竞争对手是谁都不重要,因为他还有安娜-莱娜。罗杰把小本子塞回口袋,咕哝着说:“你爸说得没错。都怪那些政客操纵市场,他们想让我们以更快的速度消耗鸡蛋。”

他是在电视上播过的一部关于鸡蛋的纪录片里了解到这些的,而这部片子是在那部关于鲨鱼的纪录片播完之后的当天深夜播出的。其实罗杰对鸡蛋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但有时候安娜-莱娜在电视机前睡着后,他会静静地盯着屏幕,坐到很晚很晚——因为不想吵醒她,而且她要是醒了,就会把枕着他肩膀的脑袋挪开了。

卢欧揉搓着自己的指头尖,因为她是用这个部位感受情绪的人。她说:“他也不会喜欢护理中心的暖气的,它们是那种根据户外气温自动调节室温的新型号,你连室内温度都不能自己决定。”

“恶心!”罗杰叫道,因为他是那种认为男人应该亲自决定室内温度有多高的男人。

卢欧无力地笑了笑。

“但是爸爸喜欢茱尔丝,你简直想象不到他有多么喜欢她。我刚跟她结婚那会儿,他特别骄傲!说她实在是太会挑人了……”卢欧说,接着她突然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是个非常糟糕的家长的。”

“不,不会的。”银行劫匪安慰她。

但是卢欧坚持说:“会的,我就是那样的人,我对孩子一窍不通。有一回我帮表姐带孩子,他什么都不想吃,一直在说‘疼’。于是我告诉他,疼是因为他马上就要长出翅膀来了,因为不吃东西的小孩迟早会变成蝴蝶的。”

“这个说法真可爱。”银行劫匪微笑道。

“原来他说疼是因为得了急性阑尾炎。”卢欧补充说。

“噢。”银行劫匪的微笑消失了。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我什么都不懂。我爸快死了,我快当妈了,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家长,可他没法告诉我该怎么去做了。当家长的必须什么都懂,越早越好。茱尔丝总想着让我做决定,可我什么都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买鸡蛋,我看我是永远都学不会了。茱尔丝说,我是故意在看房时挑毛病,因为我害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反正就是害怕。”

罗杰重重地往墙上一靠,拿宜家铅笔剔起了指甲缝。他十分清楚卢欧究竟在害怕什么:她害怕一旦自己拍板买下房子,假如发现了什么毛病——哪怕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缺陷——她就得出来承担责任。近些年看房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罗杰已经能够做到悄悄地对自己认错了,只不过,他还是做不到大声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往往会非常生气。衰老通常会从人生中夺走一些东西,因此罗杰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被衰老剥夺的东西包括“实现目标的能力”,或者至少是“愚弄你爱的人,让她以为你能够实现目标”的能力。罗杰现在意识到,其实安娜-莱娜已经看穿了他,知道他不能再给予她什么了。他们的婚姻已经变成虚情假意的表演,厕所里早就藏了一大群兔子,无论看多少套房子都于事无补。罗杰不停地剔着指甲缝,直到铅笔尖折断,然后他咳嗽一声,把他能想象出来的最好的礼物送给了卢欧。

“你应该为了你老婆买下这套公寓。这套房没什么毛病,既不潮湿也没有发霉,只需要一点儿小小的翻新。厨房和厕所状况良好,没有不良贷款,产权明晰。虽然有几块松动的护墙板,但很容易就能把它们固定好。”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修护墙板。”卢欧低声说。

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罗杰眼睛望着别处,终于说出了老男人最难对年轻女人启齿的那三个字:“你能行。”

39

警察局的警员室里,吉姆倒了一杯咖啡,还没来得及喝,刚刚还在讯问室和罗杰谈话的杰克就冲了进来,叫道:“我们得马上回那个公寓一趟!我知道他藏在哪儿了!在墙里面!”

老实说,吉姆没怎么听明白杰克的意思,但他还是照办了。两人离开警局,上了车,满心期待地开回案发现场,以为只要自己再次踏进那套房子,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以为他们曾经错过的显而易见的线索里面隐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以为自己能够赶在斯德哥尔摩人来到现场、抢走全部功劳之前把这桩案子搞定。

当然,两个警察只猜对了一小部分,那就是——他们确实错过了显而易见的线索。

有个年轻警察在公寓楼的大厅里值勤,阻挡记者和闲杂人等溜进大楼偷窥案发现场。杰克和吉姆认识他,因为镇子太小了,大家都是熟人。针对一部分年轻警察,人群中流传着一个比喻,说他们不是“抽屉里最快的刀”,而大厅里的这位年轻警察,甚至连收进抽屉的资格都没有:吉姆和杰克从他眼皮底下进了大楼,他却浑然不觉。吉姆和杰克恼火地对视了一眼。

“要是让我说了算,我是绝对不会让那家伙看守案发现场的。”杰克咕哝道。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绝对不会让这家伙帮我看着啤酒。”吉姆也对儿子咕哝道,不过,根据他的语气,我们无从判断他认为看守啤酒和看守案发现场到底哪个更重要。无论如何,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警察局实在太缺人手,没有更多的选择。

两人分头行动,寻找线索。杰克擎着胳膊,用指关节和打火机把所有的墙都敲了一遍。不甘示弱的吉姆抬起沙发,想看看会不会有人碰巧藏在沙发下面。茶几上堆着几个比萨盒子,吉姆掀起其中一个的盒盖,检查里面有没有残余的比萨,看到这一幕,杰克的鼻孔瞬间扩张到了原来的两倍。

“爸爸,要是里面还有剩的,你不会打算拿出来吃了吧?这些盒子可是在这儿放了一天了啊!”他说。

吉姆愤愤不平地合上了盖子。

“比萨又放不坏。”他说。

“住在垃圾场的老山羊才会这么想。”杰克嘟囔道。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敲墙,咚、咚、咚,把不同高度的地方敲了个遍,起初志在必得,最后越来越绝望,就好比你把钥匙掉进了湖里,马上伸手去捞,以为钥匙不会沉得那么快,结果没想到那个小东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只有望湖兴叹的份儿。积累了一天的压力与失落,终于让杰克自信的那一面出现了轻微的裂缝。

“不,该死。我搞错了。他不可能藏在这里。”

他站在罗杰在平面图上指出来的那堵后面有夹层的墙壁正前方,然而墙上并没有可以供人钻进去的缺口。假如银行劫匪真的藏进了夹层,必须得有人先拆掉一部分墙,然后把劫匪封在里面,可眼前这堵墙粉刷得相当平整,完全看不出拆改的痕迹,更何况拆墙补洞是个费时耗力的大工程。杰克吐出一大串包含特定性别用语和各式禽畜类专有名词的脏话,颓丧地往墙上一靠,背上的骨头也跟着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吉姆看到儿子的脸上露出挫败的表情,耳朵到肩膀之间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皱成一团,这一幕唤起了他身为父亲的同情心,他试探着鼓励儿子:“那个壁橱呢?”

“太小了。”杰克不客气地回答。

“平面图上是这么画的,可艾丝特尔说,那其实是个步入式衣帽间……”

“什么?”

“她就是这么说的,我没在笔录里提过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杰克脱口而出,他已经往壁橱那边跑过去了。

“我又不知道这很重要。”吉姆辩解道。

杰克把头伸进壁橱,寻找电灯开关,前额突然撞上一只衣架,被撞的恰好是他头上已经鼓起了大包的那个地方,他疼得捣了衣架一拳,所以拳头也跟着疼了起来。不过,吉姆说得对,壁橱里那些旧外套、旧西装,以及装满了更旧的物件的箱子后面,果然存在着更大的空间,这个壁橱的确比平面图上画的大多了。

40

有人敲了敲壁橱的门。

咚、咚、咚。

“进来吧!”安娜-莱娜欣喜地叫道,当她发现敲门的人并非罗杰的时候,整个人又萎靡下来。

“我能进来吗?”茱莉亚轻声问。

“干什么?”安娜-莱娜说着,把脸扭到一边,因为她觉得哭鼻子是比上厕所还要私密的个人行为。

茱莉亚耸耸肩。

“我受够外面那些人了,你好像和我一样。所以,也许咱们有共同点。”她说。

安娜-莱娜必须承认,除了罗杰,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其他人有共同点了,于是她坐在凳子上点了点头,不过,她的动作被一大排老气的男式西服挡住了一半。

“对不起,我在哭,刚才的事都是我的错。”她说。

茱莉亚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最后她从壁橱后面拖出一架折叠梯,坐在最低的那一级,然后开口道:“听说我怀孕了的时候,我妈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现在你必须学会躲在壁橱里哭了,茱尔丝,因为要是当着孩子的面哭,他们会被你吓到的’。”

安娜-莱娜擦擦眼泪,从西服底下探出脑袋:“你妈告诉你的‘第一件事’?”

“我是个别扭的孩子,所以,我妈的幽默感非同寻常。”茱莉亚笑了笑。

安娜-莱娜扯扯嘴角,朝茱莉亚的肚子热切地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我是说,你和……这个小家伙?”她问。

“噢,很好,谢谢。我每天要撒三十五泡尿。我恨袜子。我还开始领悟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安炸弹的那些恐怖分子大概都是些讨厌公交车里气味的孕妇,因为车上的人实在太难闻了,熏得你想吐。你相信吗,有一回,坐我旁边的那个老头在车上吃香肠!萨拉米香肠!在公交车上!不过,谢天谢地,小家伙和我都还不错。”

“我的意思是,你怀着孕还要在这儿当人质,太可怕了。”安娜-莱娜轻声说。

“哦,当人质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而我只不过是多扛了点儿东西而已。”

“你很怕那个银行抢劫犯吗?”安娜-莱娜问。

茱莉亚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其实不害怕。老实说,我甚至觉得那把枪不是真的。”

“我也这么觉得。”安娜-莱娜点头附和,其实她大脑一片空白。

“警察可能随时会来,我们必须保持冷静。”茱莉亚向她保证。

“但愿吧。”安娜-莱娜又点点头。

“老实说,银行劫匪似乎比我们还害怕。”

“没错,你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你还好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让罗杰伤透了心。”

“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已经忍耐罗杰很多年了,他平时给你造成的伤害应该比你今天给他搞的这一出还要过分?所以我怀疑,你今天连跟他打了个平手都算不上。”

“你不了解罗杰,他比别人想象的敏感,他就是太坚持自己的原则了。”

“敏感……坚持原则……这些词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茱莉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因为她觉得人类历史上那些发动过战争的老头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符合这些词儿的描述。

“有一回,一个留黑色络腮胡的年轻人问罗杰,能不能把停车场的车位留给他,罗杰等了二十分钟才挪车,为了坚持他的原则!”

“有魅力。”茱莉亚说。

“你不了解他。”安娜-莱娜一脸茫然地重复道。

“别怪我说话难听,安娜-莱娜——假如罗杰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敏感,钻到壁橱里来哭的人就应该是他了。”

“他就是很敏感……内向的那种。我只是不明白……他看见伦纳特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有一腿。他怎么会把我想成那样的人?”

茱莉亚转了转身子,想在梯子上坐得更舒服一点儿,突然瞥见了自己在金属梯级上的倒影——看上去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就算罗杰认为你出轨,那也是他的错,不是你的。”她说。

安娜-莱娜双手紧按着大腿,好让手指头不再发抖,同时停止了眨眼。

“你不了解罗杰。”

“我认识不少像他这样的男人。”

安娜-莱娜的下巴开始缓慢地左右移动。

“为了原则,他等了二十分钟才挪车。因为那天的早间新闻里有个男人,他是个政客,他说,我们应该停止帮助移民——他们来到这里,以为这儿的东西全都是免费的,想怎么拿就怎么拿。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社会就完了。他不停地咒骂,说他们都是一丘之貉,移民和跟移民差不多的人。罗杰给这个男人所在的政党投过票。对于经济和燃油税之类的事,罗杰有着非常固定的看法,他不喜欢由斯德哥尔摩人来决定斯德哥尔摩以外的人该怎么活。有时他会变得很敏感,有时发表意见的方式也很粗暴,这些我都承认,但他有自己的原则,没人能否认这个事实。那天,听完那个政客发言之后,我们去了商场,当时快到圣诞节了,我们取车的时候,看见停车场里满满当当的,大家为了停车排起了长队,那个有黑色络腮胡的年轻人看见我们往自己的车那边走,就放下车窗问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能不能把车位留给他。”

然而此时茱莉亚已经准备站起来,把步入式衣帽间变成步出式衣帽间了。

“你知道吗,安娜-莱娜?我不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安娜-莱娜理解地点点头,每当她讲起自己那些故事的时候,经常有人对她说类似的话,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大声思考,无论如何都能把故事讲完。

“停车场里太挤了,那个年轻人花了二十分钟才开到我们停车的那个地方。罗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什么时候过来了,我们再挪车。年轻人的车后排还坐着两个小孩,我没注意到,但罗杰看见了。离开停车场时,我告诉罗杰,我为他感到骄傲。他说,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改变自己对经济或者燃油税或者斯德哥尔摩人的看法。然后罗杰又说,他意识到,自己在那个年轻人的眼里,恐怕跟电视上的那个政客没有什么两样,年龄相同、发色相同、口音也相同,似乎什么都一样。可罗杰不希望那个大胡子年轻人觉得他和那个政客是完全一样的人。”

安娜-莱娜拿起其中一件男式西服的袖子擦了擦鼻子。这要是罗杰的袖子就好了,她想。

值得指出的是,安娜-莱娜刚才的这段大声思考成功地阻滞了茱莉亚尝试起身的动作,她决定随机应变,重新坐回梯子上。不过,因为听得太入神,直到故事讲完,她才完全恢复坐姿。茱莉亚若有所思地张了张嘴,最初发出的声音像是喘不过气来的咳嗽,随后,咳嗽声变成突如其来的爆笑。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我听过的最可爱也最荒唐的故事。安娜-莱娜。”她说。

安娜-莱娜的鼻尖开始尴尬地上下移动。

“我们讨论过很多政治问题,罗杰和我。我们的看法很不一样,不过你总能……我觉得,理解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同意这个人的观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其他人有时候可能会觉得罗杰有点儿白痴,但他并不总是像别人想的那么白痴。”

“卢欧和我支持的政党也不一样。”茱莉亚承认。

她很想补充说,谈到政治的时候,她觉得卢欧就像个蒙在鼓里的嬉皮士,而且这种事你在刚谈恋爱的时候往往发现不了,至少也得过上几个月才后知后觉。但最后她没再多说,因为彼此相爱的人很可能完全不在乎政治观点之类的东西。

安娜-莱娜拿外套袖子把整张脸抹了一遍。

“我真不应该背着罗杰做出那种事来!他工作非常出色,本该成为合伙人,可一直没得到机会。现在,无论做什么,只要……赢不了,他就会很难过。我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赢家,就给那个‘无界·伦纳特’打了电话。一开始,我告诉自己,这种事只干一次就够了……没想到越来越熟练。我又告诉自己……嗯,你这么年轻,可能理解不了,不过……谎总是越撒越顺……我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罗杰,当然,实际上全都是为了我。我装饰过那么多套公寓,让它们看起来像个家,就为了让买房的走进来说:‘噢,这就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罗杰和我已经很久没在什么地方正儿八经地生活过了,我们总是匆匆忙忙的,像个过客。”她说。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从我十九岁开始。”

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茱莉亚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安娜-莱娜不假思索地回答:“彼此相爱,意味着谁也离不开谁,而当你们谁也离不开谁的时候,就算不再那么相爱了,你们也没法……没法分开。”

茱莉亚沉默了好几分钟。她妈妈自己一个人生活,而卢欧的父母已经结婚四十年了。无论茱莉亚有多么爱卢欧,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感到恐惧。四十年,你能爱一个人这么久吗?她朝衣帽间的墙壁扬了扬手,微笑着对安娜-莱娜说:“我老婆要把我气疯了,她说要在这个地方酿葡萄酒、储存奶酪。”

安娜-莱娜把老泪纵横的脸从两条面料相同的西裤之间探出来,像是在揭示一个令人尴尬的秘密那样回应道:“有时候罗杰也气得我发疯。他拿家里的吹风机……呃,你应该能猜到……他把它伸到浴巾底下。吹风机当然不是这么用的……也不能用在那个地方。这让我想尖叫!”

茱莉亚打了个哆嗦。

“恶心!卢欧也会这么干。太恶心了,我要吐了。”她嫌弃地说。

安娜-莱娜咬住了嘴唇。

“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想到,你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总觉得,要是跟……女人住在一起,生活会容易许多。”

茱莉亚突然哈哈大笑。

“这跟性别没关系,安娜-莱娜。只跟你爱上的人是不是白痴有关系。”

安娜-莱娜也大笑起来,比她平时笑的时候大声多了,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安娜-莱娜的年纪是茱莉亚的两倍,可她们现在找到了许多共同点,比如,她俩都和不清楚各类毛发之间区别的白痴结了婚。安娜-莱娜看着茱莉亚的肚子,微笑起来。

“什么时候生?”

“随时都有可能!你听见了吗,小外星人?”茱莉亚说,前一句回答安娜-莱娜,后一句说给她的小外星人听。

安娜-莱娜似乎没明白茱莉亚为什么叫孩子“小外星人”,不过她闭上眼睛说:“我们有一儿一女,跟你年龄差不多,但他俩都不想要孩子,罗杰很难过。假如你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到他,又不了解他的话,恐怕很难想到,如果他有机会,肯定能成为好祖父的。”

“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茱莉亚问,她这么问主要是因为安娜-莱娜的儿女跟她年纪相仿,而她本人不希望太晚做母亲。

安娜-莱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不,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当然,这是他们的选择,现在……现在不都是这样吗。我女儿说,世界上已经人口过剩了,她还担心气候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会担心这些,平时的烦心事都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是不是一天不焦虑就难受啊?”

“这就是她不想要孩子的原因?”

“是,她就是这么说的,除非我误会了,我很可能是误会了她。不过,要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人,也许对环境来说是好事……其实我也不明白这些大道理,我只希望罗杰能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茱莉亚似乎没跟上她的逻辑。

“孙子、孙女能让他觉得自己有价值?”她问。

安娜-莱娜勉强地笑了笑。

“你去幼儿园接过三岁的小孩没有?拉着他们的手走回家?”

“没有。”

“那个时候,你会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刻。”

两个人沉默无言地坐在那里,想象着那个场景,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但她们谁也不打算探究自己为什么要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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