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6

“死亡,死亡,死亡。”艾丝特尔在壁橱里想。许多年前,她在报道中看到,她最喜欢的作家和别人打电话聊天的时候,最先谈论的必定是“死”,“谁谁死了,谁谁谁也死了,啊,还有那个谁”……总之,把这块最大的挡路石搬走之后,才好讨论别的事情。作家说,因为“人活得越老,接到的电话跟死有关的可能性就越大”,艾丝特尔最近越来越认同这个观点了。那位作家还说,“你必须学会跟死亡做朋友,以这种方式度过人生”,然而艾丝特尔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做到这一点变得越来越难。她记得自己给孩子们读过的睡前故事,想起彼得·潘说“死亡是一场伟大的冒险”,艾丝特尔认为,这句话也许只适用于已经前往死亡国度的探险者,对他们撇下的未亡人而言却并非如此。丈夫的去世,留给她的只有一千个瑰丽而孤寂的日出,把她的人生改造成漂亮的囚笼,仿佛生怕她忘了自己有多老,艾丝特尔松松垮垮的两腮总是颤悠悠地抖个没完,纸一样的皮肤越来越薄,终日在任何人都察觉不到的微风吹拂下晃动。除了寂寞,她没有任何用来对抗衰老的武器。她与克努特的相识算不上什么爱情故事,至少不属于她在书里读到的那种,更像是小孩子找到理想玩伴的过程:每当被克努特触碰,艾丝特尔会觉得自己像在爬树,或者从防波堤上跳进水里,她最怀念的是自己能让他笑个不停,甚至把嘴里的早饭喷出来,克努特的年纪越大,她制造出来的效果就越滑稽,尤其是在他戴上假牙之后。

“克努特死了。”她第一次说出这个事实,然后用力地咽了咽唾沫。

茱莉亚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看着地板,安娜-莱娜坐在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最后她倾身向前,用酒瓶子碰了碰艾丝特尔的肩膀。艾丝特尔接过酒瓶抿了两小口,递还给安娜-莱娜,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很擅长停车,克努特。他能在很狭窄的停车位平行入库,所以有的时候……我觉得最痛苦的时候,发现了有趣的事儿,我会想‘要是他也看见了,一定会笑得把早饭喷出来,弄得满壁纸都是’……我还会幻想他根本没有死,只是去外面停车了……他当然并不完美,上帝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但不管我们去哪里,如果在下雨,他总会先把车开到门口,让我进去暖暖和和地等着,然后他……自己再去停车。”

沉默同时捏住了三个女人的嘴巴,逐渐清空她们的词库,直到她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死亡,死亡,死亡,艾丝特尔想。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克努特躺在病床上,艾丝特尔问他:“你害怕吗?”他回答:“是。”然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补充道:“但要是能安静一会儿也挺不错的,你可以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艾丝特尔哈哈大笑。他走了以后,她哭得很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跟过去不一样了,脊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再也没能挺直。

“他就是我的回声,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以前安静许多。”她对壁橱里的另外两个女人说。

安娜-莱娜张着嘴坐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有点儿醉了,但她的脑子还算清醒,知道这个时候贪杯是非常不礼貌的。不过,当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连最良善的意图和最强悍的野马都无法掩饰她语气里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阻拦她求索真相的冲动:“所以……您丈夫既然没在停车,我能问问吗,您是真的替女儿看房来了,还是……”

“不,不,我女儿跟她丈夫和孩子们住在一栋漂亮的排屋里。”艾丝特尔羞怯地说。

其实房子就在斯德哥尔摩郊外,但艾丝特尔没说,因为她不想把话题扯远。

“这么说,您只是来这里……看看?”安娜-莱娜问。

“行啦!安娜-莱娜,她不会跟你和罗杰抢房子的!别这么麻木不仁!”茱莉亚打断她说。

安娜-莱娜凝视着酒瓶子,喃喃地说:“我就是问问。”

艾丝特尔感激地分别拍了拍她俩的胳膊,小声说:“不要为了我吵架,姑娘们,我太老了,不值得。”

茱莉亚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手放在肚子上。安娜-莱娜把手放在酒瓶子上。

“您的孙子、孙女多大啦?”她问。

“他们已经十多岁了呢。”艾丝特尔回答。

“噢,真遗憾。”安娜-莱娜感慨地说。

艾丝特尔无奈地笑了笑。跟十多岁的孩子一起住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只为自己而活,青少年家庭的父母和子女多半都在忙着应付人生中最棘手的难题,这样的环境当然没有艾丝特尔的位置,大部分情况下,她都是个令人讨厌的存在。他们只会在她过生日时高高兴兴地打来问候电话,其余的时间就把她当成一件不受岁月影响的漂亮装饰,只在圣诞节和仲夏节的时候拿出来摆摆样子。

“我不是来买房的。因为实在太闲了,有时候出于好奇,我会跑去看房,主要是为了听别人说说话,看看他们有什么梦想……我发现,人在准备买房的时候是最敢想的,他们毕竟是在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你们知道吗?克努特是在养老院里半死不活地躺了很多年之后才走掉的。他住进养老院之后,我在家里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当然,你不能说他死了,可他那个样子也不能算是活着。反正我的生活也跟着按下了暂停键,我每天坐公交车去养老院陪他坐着,念书给他听,起先声音很大,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成了念给我自己听。每次都这样。无论如何,那个时候我至少还有点儿事做,每个人都需要有事可做。”艾丝特尔说。

安娜-莱娜深感赞同,没错,她想,人人都需要找个项目做做。

“人生苦短。职业生涯也一样。”她大声地思考道。发现茱莉亚竟然听到了她思考的内容,安娜-莱娜大吃一惊。

“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茱莉亚问她。

安娜-莱娜犹豫而又自豪地深吸一口气。

“我以前是一家工业公司的分析师。呃,其实是高级分析师,可我完全不想接受这个职位来着。”她回答。

“高级分析师?”茱莉亚羞怯地重复道。

安娜-莱娜看出对方眼神里的惊讶,不过她已经习惯不把这样的反应当成冒犯,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她通常会改变话题,但今天也许是酒精占了上风,她一反常态地大声思考道:“没错,我曾经是,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愿意当领导。公司的总裁说,正因为这样,他才希望我来做领导。他说,当领导不用非得告诉别人怎么做,只需要确保他们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所以我试着去做一个老师,而不是领导。我知道别人很难相信我,但我不是个坏老师。我退休的时候,有两个同事说,听了大家感谢我的工作的发言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我是他俩的上司。许多人大概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但我认为……这样很棒。如果你能在别人察觉不到,并且还以为是自己在掌控全局的情况下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你的工作就可以说是非常出色了。”

茱莉亚笑了。

“你可真是处处都能给人惊喜啊,安娜-莱娜。”她说。

安娜-莱娜露出开心的表情,仿佛听到了迄今为止最令她愉快的赞美,然而紧接着她的眼睛里又一次涌出了懊悔和悲伤,她连忙闭上双眼,再慢慢睁开。

“人人都觉得我……呃,看到我们的时候,大家很可能都觉得我一直活在罗杰的阴影之下,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始终没机会发挥潜力的是罗杰,他的潜力很大,可我的工作……各方面都发展得很好,越来越好,所以罗杰拒绝了升职,这样他就有时间照顾孩子了,送他们去幼儿园什么的,而经常在外面出差的我总是想,明年也许就会轮到罗杰专心搞事业了,但从来都没这样过。”她说。

她沉默了。茱莉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艾丝特尔的两只手似乎没地方放,只好又打开那只箱子掏了半天,最后找出一盒火柴和一包烟。

“我的天。”她快活地叫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茱莉亚问。

“谁想抽?”艾丝特尔问。

“我不抽烟!”安娜-莱娜立刻宣布。

“我也是,我已经戒了,反正大多数时候都不抽。你抽吗?”艾丝特尔说,她看向茱莉亚,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啊,我觉得怀孕的人也不适合抽烟,不过,我年轻那会儿,孕妇是可以抽烟的,当然会比平时抽得少。嗯……我猜,你应该不抽烟,对吧?”

“没错,一点儿都不抽。”茱莉亚不厌其烦地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很清楚自己会对孩子造成哪些影响,我听一个儿科医生在电视上说,上一代人做父母的时候,还会问他:‘我家的孩子尿床了,他是怎么回事?’现在这代人有了孩子,问题就变成了:‘我家的孩子尿床了,我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一切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说。

茱莉亚向后靠在墙上。

“您那一代人犯过的错,我们也可能会犯,或许只有形式不同而已。”她说。

艾丝特尔揉搓着手里的烟盒。

“我以前会跑到阳台上抽烟,因为克努特不喜欢屋里有烟味,而且在阳台上还可以看看风景。站在我家的阳台也能看到那座桥,跟这套公寓一样。我曾经很喜欢从阳台往桥那边看,可是后来……呃……你们还记得吧,十年前,有个男的从桥上跳下去了?所有报纸都登了这个新闻,于是我就……嗯,我查了查他是什么时间跳下去的,结果发现,他跳桥之前,我正在阳台上抽烟。当时克努特打了个电话回家,让我看电视上的什么报道,我就把没抽完的烟往烟灰缸里一扔,跑进了屋,就在这个时候,他爬到桥栏杆上跳了下去。从那以后我就不去阳台抽烟了。”她说。

“噢,艾丝特尔,有人跳桥不是你的错。”茱莉亚试图安慰她。

“也不是那座桥的错。”安娜-莱娜补充道。

“什么?”

“有人跳桥,也不是桥的错。这事儿我记得很清楚,你们知道吗?因为它对罗杰的打击很大。”她说。

“他认识那个跳桥的?”艾丝特尔问。

“哦,不认识。但他很了解那座桥。罗杰是个工程师,桥梁工程师,虽然那座桥不是他造的,但如果你和罗杰一样对桥感兴趣,就会喜欢上所有的桥。他们在电视上提起那个男人时,说得好像整件事都是那座桥的错似的,罗杰听了非常伤心,因为他说,建桥的目的是让人们更加靠近。”

茱莉亚打心眼儿里觉得罗杰说的这句话既奇怪又浪漫,大概正是由于——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又累又饿——听到了这句话,她才突然开口道:“几年前,我和未婚妻去澳大利亚玩,她想在桥上蹦极来着。”

“你未婚妻?你是说卢欧?”艾丝特尔问,随后又点了点头。

“不,我以前的未婚妻。”茱莉亚说。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假如追本溯源,从最初的最初开始讲述,所有的故事都会变得很长很长,而要是我们的故事只提到壁橱里的这三个女人的话,就会短上许多,可它也是关于那两个警察的……其中的一位警察目前正在爬楼梯。

57

去街对面的那座楼观察情况之前,杰克曾经嘱咐父亲在外面等着,哪儿都不能去,具体来说,就是绝对不能进入发生劫持人质事件的那座公寓楼。你就在原地等着我,儿子告诉吉姆。

当然,父亲没听他的。

吉姆带着比萨进了公寓楼,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跟银行劫匪说过话了。

58

壁橱里,茱莉亚显然后悔提到了以前的未婚妻,所以她赶紧补充道:“遇见卢欧的时候,我已经订婚了,不过这牵扯到一个复杂的故事,你们就当我没说好了。”

“我们有很多时间,多复杂的故事都不是问题。”艾丝特尔向她保证,因为她又在箱子里发现了一瓶没喝完的酒。

“你未婚妻想从桥上跳下去?”安娜-莱娜担心地问。

“是,蹦极跳,在脚上拴一根橡皮带子。”

“听起来很疯狂。”

茱莉亚用指尖按摩着太阳穴。

“我也不喜欢这个主意,可她从来不闲着,什么都想体验一下。就是在那趟旅行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法跟她一起生活,因为我没有精力不停地体验这个体验那个,我只想过平淡无聊的日子,可她讨厌无聊。所以我提前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比她早了一周,理由是我得工作。就在回来之后,我第一次亲了卢欧。”

茱莉亚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因为她有些害羞,可能还因为这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回忆自己和卢欧是怎么相爱的。当你马上就要跟另一个人共同养育孩子的时候,往往会忘记此前的生活,突然想不起自己曾经也是爱过别人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和卢欧?”艾丝特尔问,她的两个嘴角都挂上了酒渍。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她到我店里来买花,我是开花店的,她想买郁金香。几个月之后我才去的澳大利亚,所以那时候我没想太多,当然,她……非常有吸引力,谁都这么觉得……”茱莉亚回答。

艾丝特尔热切地点了点头:“没错,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真的太漂亮啦!很有异国情调!”

茱莉亚叹了口气。“异国情调?就因为她的头发和你我的颜色不一样吗?”她问。

艾丝特尔不高兴了。“现在连这样的词都不能用了吗?”她说。

茱莉亚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解释,她老婆不是水果那样的物件,所以她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她很有吸引力,很迷人,甚至比现在还有魅力,当然……这话不能让她知道……她现在依旧很迷人!反正一见面我就迷上她了,可那时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后来卢欧经常去我店里买郁金香,有时一周好几次,她时常逗得我哈哈大笑,这样的人实在非常少见。我曾经和我妈提起这件事,她说:‘跟只有脸长得漂亮的人在一起是没办法长久的,茱尔丝。至于有趣的人,哈哈,你绝对可以和他们生活一辈子!’”

“你妈妈是个明智的女人。”艾丝特尔说。

“没错。”

“她退休了吗?”

“是的。”

“她以前是干什么的?”

“写字楼保洁。”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打女人专业户。”

艾丝特尔愣住了,安娜-莱娜吓了一跳。茱莉亚看着她们两个,想起了她的妈妈,还有她妈妈最美丽动人的地方——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有勇气直面生活,坚持做一个浪漫主义者。要做到这一切,你得拥有一颗非凡的心。

“可怜的小宝贝。”艾丝特尔轻声说。

“真是个败类。”安娜-莱娜咕哝道。

茱莉亚耸了耸肩,像个早熟的孩子那样,把所有的情绪甩到了一边。

“是我们主动离开他的,他从来没找过我们。我甚至都不恨他,因为我妈不让我恨。他对她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她却不允许我恨他。我一直想要她找个伴儿,一个善良、能逗她开心的人,可她总说有我就够了……不过后来……我把卢欧的事告诉她的时候,我妈从我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这让我也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她似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我看出她经历过类似的事,而且对这方面已经不抱希望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难道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大家都在说的?真正的爱?”

安娜-莱娜抹了抹下巴上的酒。

“到底怎么了?”她问。

茱莉亚眨了几下眼睛,起先很快,然后很慢。

“我未婚妻那时还在澳大利亚。卢欧去我店里的那天早晨,我和妈妈打电话来着,听到我说‘我不知道卢欧对我有什么感觉,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对我有感觉’的时候,我妈笑了,她只说了一句:‘听着,没有人会那么喜欢郁金香的,茱尔丝!’我试图反驳她,但妈妈说我早就精神出轨了,因为我花了太多时间想着卢欧。她说,卢欧就是我的‘花店’,我哭了。后来我站在店里,卢欧进来了,我……呃,她说了几句什么,我笑疯了,不小心把口水喷到她脸上。她也笑了。我猜,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鼓起勇气的,因为我的胆子太小了。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出去喝一杯,我答应了。可我真的太紧张了,所以在酒吧喝得有点儿多,我去门口抽烟,跟保安吵了起来,他不让我进去,我就透过窗户指着站在吧台旁边的卢欧说,那是我女朋友,保安进去找她,她就出来了,然后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我打电话给未婚妻取消了婚约。卢欧一直以来也还是那么搞笑,可我……见鬼,我竟然更愿意跟她过无聊的生活,我是不是疯了?我喜欢和她为了沙发和宠物这样的小事吵架,她是我的每一天,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喜欢‘每一天’这种形容。”安娜-莱娜说。

“你妈妈说得对,有趣的人能陪你一辈子。”艾丝特尔说,她想起一位英国作家曾经说,世界上不存在比笑声和良好的幽默感传染性更强的东西,又想起一位美国作家说过,孤独就像饥饿,你吃到东西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茱莉亚记得,当她告诉妈妈自己怀孕了的时候,妈妈先看了看她的肚子,又看了看卢欧的,然后问:“你们是怎么决定……谁来怀孕的?”听到这种问题,茱莉亚当然很生气,于是冷嘲热讽地回答:“我们玩石头剪子布决定的,妈妈!”于是,她妈妈非常严肃地再次看着她俩,问:“那你们谁赢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茱莉亚还是会笑出声来。她对壁橱里的另外两个女人说:“卢欧会是个出色的妈妈的,她能逗笑所有小孩,就像我妈一样,因为她们的幽默感还停留在九岁时的水平,之后再也没有进化过!”

“你也会是个出色的妈妈的。”艾丝特尔向她保证。

茱莉亚眨了眨眼,两个眼袋也跟着柔和地颤动不已。

“我不知道,养孩子需要注意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别的家长似乎……每时每刻都那么有趣,说笑玩闹全都擅长。人人都觉得你应该陪孩子玩,可我不愿意玩,甚至从小就对玩没兴趣,我担心我的孩子会失望,而且我其实也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欢。他们说,你怀孕之后就不这么想了,可我现在见到朋友的孩子时还是会觉得他们烦人,他们的幽默感也很差劲。”她说。

安娜-莱娜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用喜欢所有的小孩,只喜欢自己的孩子就够了。孩子也不需要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们需要的是自己的父母。不过老实说,大多数时候,他们需要的其实只是司机而已。”

“谢谢你这么说。”茱莉亚诚恳地说,“我只是担心我的孩子会不快乐,甚至把我爱担心和犹豫不决的性格也给继承了。”

艾丝特尔轻轻地拍了拍茱莉亚的头发。

“你的孩子绝对会很健康,瞧着吧。有点儿怪癖不算什么,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说。

“借您吉言。”茱莉亚微笑道。

艾丝特尔继续轻轻拍打着她的头发。

“你会拼尽全力吗,茱莉亚?你会用生命守护自己的孩子吗?你会给孩子唱歌、念故事,向孩子保证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吗?”她问。

“是的。”茱莉亚说。

“你会好好教育孩子,确保孩子长大后不会成为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乱放自己的包的那种白痴吗?”艾丝特尔问。

“我会尽我所能。”茱莉亚保证。

艾丝特尔又想起了另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将近一百年前,这位作家写道,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你会没事的,也不用非得爱上做妈妈,起码没必要一直这样。”她说。

安娜-莱娜插话道:“我不喜欢拾掇屎尿,真的。起初还能忍受,可孩子长到一岁左右,会变得像拉布拉多一样能吃能拉。我指的是成年狗,不是小狗,不过……”

“好的。”为了让她赶紧闭嘴,茱莉亚急忙点头称是。

“到了一定的年龄段,小孩拉的屎会特别黏,像胶水一样糊在你指甲缝里,要是你在上班的路上挠脸……”安娜-莱娜又说。

“谢谢!我知道啦!”茱莉亚向她保证,可安娜-莱娜无法阻止自己说下去。

“最糟糕的是,当他们长了本事,开始把朋友带回家时,那些四五岁的小陌生人会坐到你家马桶上拉屎,你得给他们擦屁股、冲厕所。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嫌弃自己孩子的屎,可别家的孩子……”

“谢谢!”茱莉亚叫道。

安娜-莱娜噘起嘴巴。艾丝特尔咯咯地笑了。

“你会是个好妈妈的,而且你已经是个好妻子了。”老太太补充道,尽管茱莉亚并没有讲出后面这个焦虑。茱莉亚两手托着肚子,凝视着自己的指甲。

“您这么觉得吗?有时候我好像就知道冲着卢欧唠叨,虽然我爱她。”她说。

艾丝特尔笑了。

“她知道你爱她。相信我。她还会逗你笑吗?”她问。

“没错……我的天!真是这样!”茱莉亚回答。

“那她肯定知道。”

“你们简直不知道她有多么搞笑,我整天笑个不停。卢欧和我第一次……你们懂的……”说到这里,茱莉亚笑了,但她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才不会吓到这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

“什么?”安娜-莱娜不解地问。

艾丝特尔轻轻地推了推她,冲她眨眨眼睛。

“你知道,就是她俩第一次‘去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她说。

“噢!”安娜-莱娜叫道,她从头到脚全都红透了。

可茱莉亚似乎没在听,眼神放空起来。本来她想讲讲她俩第一次“去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卢欧在出租车上说过的一个笑话,可她却听到自己磕磕绊绊地说:

“我……我差点儿忘了那天发生的一件傻事。当时我洗了衣服,把几条白色的床单晾在卧室门口,卢欧打开门,床单撞到她的脸,她吓坏了。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我看出了她的恐惧,就问她为什么害怕,起初她不愿意说,因为她不想这么早就让我背上负担,还担心我们还没在一起我就要和她分手,可她架不住我不停地唠叨,因为我最擅长的就是唠叨。最后我们坐着聊了一整夜,卢欧给我讲了她和家人是怎么逃来瑞典的。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翻山越岭,逃难队伍里的每个小孩都带着一块床单,一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他们就躺在雪地里,把床单披在身上,与此同时,他们的父母会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跑,这样直升机里的人就会对准正在移动的目标开枪,而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

茱莉亚的嗓子哑了,就像水坑表面的薄冰裂开那样,她的发际线到眼睛周围的地方皱了起来,然后整张脸都布满了痛苦的纹路,上衣领子的颜色也似乎变得更深了。她回想着卢欧那天晚上告诉她的一切:暴虐者的迫害是多么的残忍,战争是多么的疯狂。然后她又想到,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卢欧,竟然变成了一个能让别人开怀大笑的人——因为父母在跋山涉水的逃亡之路上告诉过她,幽默是灵魂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我们在笑,我们就还活着,那些蹩脚的双关语和肮脏的屎尿屁笑话是我们对绝望的蔑视与嘲弄。她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卢欧就把这些全都告诉了茱莉亚,从那以后,茱莉亚就开始和她度过世界上的每一天。

正因如此,她才能够忍受卢欧养的那些鸟。

“从花店开始的出轨故事。”艾丝特尔缓缓地点着头,“我喜欢。”她安静地坐了几分钟,突然叫道:“我也出过轨!克努特不知道。”

“亲爱的上帝!”安娜-莱娜惊呼,她嗅到了场面终于失控的味道。

“没错,这事儿离现在还不算久,你们知道吗。”艾丝特尔笑着说。

“您和谁?”茱莉亚问。

“我们楼里的邻居。他和我一样,读了很多书。克努特从来不看书。他说,作家就像音乐家,他们讨厌直来直去,永远遮遮掩掩,说不到点子上。可是那个男人,我的邻居,每次我在电梯里碰见他,都会看到他的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跟他一样,我的胳膊下面也夹着书。有一天,他把书递给了我,说:‘我已经读完了这一本,我觉得你也应该读读它。’就这样,我们开始换书看,他读过的书真是太美了。我找不出语言来形容那段经历,但感觉就像和某个人一起旅行,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外太空也行。我们这样来往了很久。看书的时候,读到非常喜欢的地方,我会把那一页折个角,他看到之后,也会在书边上写一点评论,都是些零碎的词儿,比如‘漂亮’和‘真实’之类的。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我们俩像在传递小情书,透过别人写下来的感受表情达意。有一年夏天,我翻开一本书,里面掉出来一些沙子,我意识到他很喜欢这一本,甚至不舍得放下它。他给我的书里面,经常有纸页皱起来的地方,我猜那是他的眼泪弄湿的。有一天,我在电梯里告诉他我的猜测,他说,我是唯一能在这方面理解他的人。”

“你们就是那个时候……”茱莉亚点了点头,调皮地笑着说。

“噢,不,不,不……”艾丝特尔尖叫,语气像是在说“要是那样就好了”,当然,现在再怎么吆喝都无济于事了,“我们从来没……我不能……”

“为什么不……?”茱莉亚问。

艾丝特尔既自豪又满怀惆怅地笑了笑,只有活到一定年纪,有一定阅历的人才会这么笑。

“因为你只能和你的舞伴一起跳舞,我的舞伴是克努特。”她回答。

“后来……发生了什么?”安娜-莱娜问。

艾丝特尔的呼吸依旧不快不慢,显然没有多少秘密可讲,讲完这一个,很可能就没有了。

“有一天,他在电梯里给了我一本书,里面夹着他公寓的钥匙。他说,他的家人都不住在附近,所以他希望找个可靠的人,给对方一把备用钥匙,‘以防万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不过我感觉,如果……‘万一’发生了什么……他也许会喜欢的。”

她笑了。茱莉亚也笑了。

“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你们从来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我们只是不停地换书看,一直到他几年前去世……心脏方面的原因。他的兄弟姐妹把他的公寓挂牌出售,但他的家具依然留在看房现场。所以我也去看房,假装有兴趣买下它,我在他家里走来走去,摸他摸过的厨房台面,还有他壁橱里的衣架子。最后,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他的书架前面……真是一件怪事,你竟然可以通过一个人读的书完美地了解对方,而书里面发出的那些声音,是我们曾经共同喜欢过的。于是我放纵自己幻想了几分钟,想象着我们可能成为彼此的什么人……假如命运还没来得及对我们做出既定的安排的话。”

“然后呢?”茱莉亚小声问。

艾丝特尔笑了。那是个倔强而开心的笑容。

“然后我就回家了。不过我保留了他的公寓钥匙。我从来没告诉过克努特。这是我自己的事。”

沉默在壁橱里徘徊了一段时间。最后,安娜-莱娜鼓起勇气说:“我从来没出过轨,可我换过美发师,一连好几年,我都不敢从以前那位美发师的店门口走过去。”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劲爆的绯闻,但她希望获得参与感。安娜-莱娜从来没时间搞外遇,别人怎么都那么闲?她可忍受不了出轨带来的压力,更何况,这意味着她得应付一个全新的男人。她一辈子都在工作—回家、回家—工作的循环中度过,同时对两头抱有一定的负罪感,认为自己哪方面都做得不够好——在这种心态下,很容易对其他不够好的人生出同情,所以,虽然公寓里的所有人早已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但安娜-莱娜是第一个把它大声说出来的:“我认为,我们应该想办法帮助银行劫匪。”

茱莉亚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全新的敬意。“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才还在考虑这件事,我觉得劫匪不是故意的。”她点着头说。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安娜-莱娜说。

“唉,警察肯定已经包围了这座楼,我觉得她大概逃不出去了,真可怜。”茱莉亚叹息道。

艾丝特尔又喝了几口酒,把那包烟拿在手里摆弄着,因为你当然不能在孕妇面前抽烟,至少在你醉糊涂了,察觉不到附近就有一个孕妇之前是不能抽的。

“也许她可以化个装?”她突然说,不过舌头有点儿不利索,听起来像“化个脏”。

茱莉亚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什么?谁化装?”

“银行劫匪。”艾丝特尔回答,又喝了一口酒。

“怎么化装?”

艾丝特尔耸了耸肩。

“化装成房产经纪人。”她回答。

“房产经纪人?”

艾丝特尔点点头。

“银行劫匪闯进来后,你们见过房产经纪的人影吗?”她问。

“没……没有,您不说我还没发现……”

艾丝特尔又灌了些酒,然后再次点了点头。

“我敢说,外面的所有警察都会觉得,房产经纪人肯定也在看房现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如果……”她说。

茱莉亚凝视着她,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所以,如果银行劫匪假装投降,同意释放所有人质,然后再伪装成房产经纪人,就能和我们一起出去啦!艾丝特尔,您真是个天才!”她叫道。

“谢谢。”艾丝特尔说,她闭起一只眼睛,瞄着瓶子里面,想看看自己还要喝掉多少酒才能抽烟。

茱莉亚吃力地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走到门口,准备把这个计划告诉卢欧,她正要开门,壁橱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敲了一下,声音不大,但三个女人吓得全都跳了起来,仿佛有人突然把一群小狗和烟花同时丢进了壁橱里。茱莉亚把门敞开一条缝,发现兔子站在外面,虽然伦纳特还戴着头套,但谁都能看出他很尴尬。

“抱歉……我不想打扰你们,可有人告诉我,我得找条裤子穿上。”他说。

“你自己的裤子呢?”茱莉亚问。

兔子搔了搔脖子。

“呃,看房开始之前,我躲在厕所里,那时候我是穿着裤子的,后来我洗了洗手,把水溅到裤子上了。我看到水池上摆着香熏蜡烛,就想拿蜡烛烘干裤子,结果……把裤子点着了,为了灭火,我只好往上面泼了更多的水,所以我的裤子湿得没法穿了。然后看房开始了,我听见你们进了公寓,接着银行劫匪开始大喊大叫,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嗯……反正到现在我的裤子还没干,所以我想……”

兔子的脑袋冲着壁橱里悬挂西装的地方摇晃了几次,表示他想借用一下那边的衣服,他的长耳朵不小心碰到了茱莉亚的额头,她向后退了好几步,然而兔子把她的动作错当成欢迎他进壁橱的邀请,于是他也钻进了壁橱。

“呃,好吧,进来吧,为什么不呢?”茱莉亚咕哝道。

兔子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

“这儿真可爱!”他说。

安娜-莱娜消失在那一排西装底下,擦了擦眼睛。艾丝特尔点起一支香烟,她觉得现在抽烟应该没什么关系,安娜-莱娜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艾丝特尔辩解道:“哦,烟会顺着通风孔散出去的。”

兔子歪了歪脑袋,问:“什么通风孔?”

艾丝特尔咳嗽起来,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因为听到了兔子的问题,她说:“我的意思是……这儿似乎有通风设备,虽然我也是猜的,但确实有一股小风从天花板上往下吹!”

“您说什么?”茱莉亚问。

艾丝特尔又咳嗽起来,过了一阵子,她不咳了,可大家还是能听到有人在咳嗽,他们循声望去,发现咳嗽声竟然是从天花板上传过来的。

兔子和三个女人面面相觑——在被银行劫匪的闯入搅乱的看房现场,这个多样化的小群体挤在壁橱里,吓得抱成一团,就算镇上的人今天还遇到了更奇怪的事,应该也不会比现在这一幕怪异多少。艾丝特尔从容地设想了一下:假如现在克努特从壁橱外面打开门,看到他们的样子,肯定会哈哈大笑,并且如她所愿,把早餐喷得哪儿哪儿都是。来自天花板的咳嗽声还在继续,显然属于那种越想憋越憋不住的电影院里的咳嗽。

茱莉亚把折叠梯拖到壁橱后部,艾丝特尔从箱子上站了起来,安娜-莱娜扶着梯子,让兔子爬了上去,他伸出手掌,在天花板上拍拍打打,最后推开了一扇活板门,门后是个非常狭窄的小空间。

房产经纪人就坐在里面。

59

警察局里,气疯了的杰克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他自己的。

“你给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要我们放烟花?真正的房产经纪人在哪里?还是说你根本没见过那个房产经纪人?”他吼道。

在壁橱上方的小空间里蜷缩了好几个小时,房产经纪人的外套皱皱巴巴的,像斗牛犬的鼻子,她尝试过许多次,想要把一切解释清楚,然而现代生活和互联网教会了我们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就算你是对的,也不一定能在讨论中胜出。房产经纪人没法证明她不是银行劫匪,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说出银行劫匪的去向,而她对此一无所知。更何况,杰克拒绝相信房产经纪人就是真正的房产经纪人,因为假如她真是房产经纪人,说明他忽略了非常明显的线索,进而意味着他并非特别聪明,他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个事实的准备。

杰克问话的时候,吉姆一直静静地坐在旁边。当然,整个过程与其说是“问话”,更像是杰克一直在自顾自地尖叫。老警察把手按在儿子的肩膀上,说:“孩子,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

杰克紧盯着他:“你上当了,爸爸,你还不明白吗?你去送比萨的时候,被她给骗了!”

吉姆被儿子的话伤到了,意识到杰克其实是在骂他白痴,老警察的肩膀塌了下来。

“我们不能休息一下吗?就一小会儿?喝杯咖啡……喝杯水也行……?”

“等我搞清楚真相再说吧!”杰克咆哮道。

他不会成功的。

60

实际发生的情况是,跟谈判专家通完电话,杰克跑出街对面的那座楼,望见了刚刚从发生劫持人质案的那座公寓楼里冒出来的吉姆。父亲无视了他的嘱托,擅自进入案发现场送比萨,杰克当然很生气,不过吉姆还是尽他所能地让儿子冷静了下来。

“别急,好了,儿子,别急。楼梯间里没有炸弹,那箱东西是圣诞彩灯。”他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进去了?”

“因为我知道,我等得越久,你越不会让我去。我已经跟劫匪说过话了。”

“我当然不会……等等,什么?”

“我说,我已经和银行劫匪说过话了。”

然后吉姆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更确切地说,是尽自己所能地道出了原委——因为讲故事并非吉姆的强项,他的妻子总是说,他讲笑话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把包袱抖完了,然后还会不明就里地大喊:“不对!等等!前面应该还有铺垫!亲爱的,好笑的那一幕出现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来着?”他会试着再一次从头开始讲,可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他从来不记得电影的结尾,无论重看多少遍,影片最后揭示凶手的身份时,他每次都很惊讶。他也不擅长参与派对游戏和电视问答,他的儿子和妻子很喜欢一个电视节目——把一群名人弄到火车上,让他们根据各种线索猜测火车在往哪里开。吉姆的妻子经常绘声绘色地模仿他看这个节目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把他所有能想到的地名全都说个遍,从西班牙的各个省会到非洲的所有共和国,再到挪威小渔村,五花八门,无所不包,而这些只是他为同一轮问题设想的答案,所以凑巧蒙对的概率非常之高。“瞧!我答对啦!”吉姆总会在最后宣布。这时杰克会不留情面地打断他:“你把世界上所有地方全猜了个遍,还好意思说答对了?”他妻子就在旁边笑个没完,吉姆非常怀念那段时光,无论她是和他一起笑还是笑他,只要她笑了,他就很满足。

趁着杰克不在,吉姆溜进了公寓楼,因为他知道,他妻子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发现楼梯平台上的那箱东西不是炸弹时——有时候所谓的圣诞彩灯竟然真的是圣诞彩灯——他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可想到她一定会因为这个笑出声来,他又有了前进的力量。

顶楼一共有两套公寓,劫持人质案发生在右边那套,左边那套属于一对小情侣,他们对香菜和榨汁机的看法不一致,吉姆不久前给他们打过电话。(他现在对这两位闹分手的原因了如指掌,了解程度超过了所有的局外人。)为了安全起见,他顺着小情侣家门上的投信口往里看了看,屋里没开灯,擦鞋垫上堆起来的信件表明房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然后,吉姆这才按下银行劫匪和人质们所在的那套公寓的门铃。

尽管他一直按着门铃,可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应门,他最终意识到这是因为门铃没响,于是又开始敲门,一连敲了好多次。终于,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穿西装、戴滑雪面罩的男人从里面往外看——先看了看比萨,又看了看吉姆。

“我没钱。”面罩男说。

“别担心。”吉姆端着比萨说。

面罩男怀疑地眯起眼睛。

“你是警察?”

“不是。”

“是的,你就是。”

吉姆注意到,这个人的口音变化了好几次,好像下不了决心该用哪种口音说话似的,而且他没法判断男人的体貌特征,连对方是高是矮都不知道,因为面罩男始终躲在门后面,从来没把门完全敞开过。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警察?”吉姆天真地问。

“因为送比萨的没有不要钱的。”

“你说得对,我是警察。可我是一个人来的,也没带枪。里面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他们来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吉姆和蔼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我那些守在街上的同事已经开始紧张了,因为你没提出任何要求。”他说。

面罩男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点了比萨吗?”男人问。

“我的意思是……你没提出释放人质的条件。我们不希望任何人受伤。”吉姆回答。

面罩男接过比萨盒子,举起一根手指,说:“给我一点儿时间!”

他关上门,消失在公寓里。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就在吉姆打算再次敲门的时候,门敞开了几英寸,面罩男看着外面说:“烟花。”

“什么?”吉姆说。

“我想要烟花,你们放烟花给我看,要让我能在阳台上面看到,然后我就放人质离开。”

“真的?”

“别拿便宜货来糊弄我,不准耍花招!烟花的质量要好!各种颜色的都要有!我要看起来像是下雨的那种效果!”

“然后你就释放所有人质?”

“然后我就释放人质。”

“这是你唯一的要求吗?”

“是的。”

于是吉姆走下楼梯,去街上找杰克,告诉他这一切。

然而,值得再次指出的是,吉姆真的非常不擅长讲故事,完全没有讲故事的细胞,所以他的记忆可能是非常不准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