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尸虫

每年四月,在田地边的小路旁,都会躺着一些被农夫用铁锨捅破肚皮的鼹鼠尸体;在篱笆下面,淘气的孩子捡起石块,把刚穿上缀球绿袄的晰蝎砸得粉身碎骨;有的行人愤怒地把半路上的游蛇踩烂了;一阵狂风吹过,那尚未长毛的雏鸟,一头从巢里掉到了地上。类似的事情,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种类的作废了的悲惨生命,它们死后会变成什么呢?它们会让我们在视觉和嗅觉上产生厌恶感,但是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到处都有从事田野卫生工作的昆虫。

最先跑来的,将是什么都会做,但却喜欢行窃的蚂蚁,它先一点儿一点儿地解剖尸体。然后,尸肉的香味招来的是双翅目的昆虫,也就是那令人厌恶的蛆虫们。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兴冲冲地跑来一群其他种类的昆虫,其中有身材扁平的葬尸虫,有发着亮光、一路迈着碎步的腐阎虫,有肚皮下长着一块白斑的皮蠹,还有身体又瘦又长的隐翅虫。这些虫类,不知疲倦地搜索、探查和吸吮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春天里的一只死鼹鼠,身子底下竟然是这么热闹的景象!这是座令人畏惧的小实验室,但对于那些喜欢观察与沉思的人,却是一种美妙的东西。首先要克服我们的恶心,让我们用脚把这堆腐尸翻过来。真不可思议,下面有这么多小虫子在拥挤奔跑;那些忙碌的劳动者,形成一种轰轰烈烈的喧闹情景!只见葬尸虫穿着肥大的鞘翅丧服,立刻拼命逃跑,一下子钻进地缝里藏了起来;腐阎虫的身体像经过抛光加工的乌木一样,光滑得能给太阳当镜子,它们也急忙迈着小碎步逃开,把工地扔下不管了;这中间有一只皮蠹,身上披着浅黄色带黑点的短披肩,正试着立刻飞起来,可是苦于已经被脓血所麻醉,一直不停地栽跟头,肚皮上的白斑已经露出来了,在阴暗色调的衣服的衬托下,显得特别醒目。

这群做起事来有些狂热的虫类,刚才在那儿做什么呢?啊,它们是在开垦死亡,造福生命!它们是出色的炼丹术士,利用使人害怕的腐烂物,造出不含有任何毒害的生物产品。它们掏空造祸的尸体,使它变成一副空无一物的枯骨架子,模样就像垃圾堆上备受严寒酷暑折磨的破拖鞋。它们用最快的速度,创造出无害物质。

不久以后,还会有其他的炼丹术士赶来,虽然它们矮了点儿,但却极有耐心。它们将要一条筋一条筋、一块骨头一块骨头、一根毛一根毛地开垦这尸骸,直到把一切还原为生命的宝库。让我们向这些净化器致以最美好的敬意吧!是它们让我们的生活环境变得如此清洁。我们将死鼹鼠放回原位,然后离开了这里。

除了鼹鼠以外,春天田地耕种还会有一些其他的牺牲者,例如田鼠、鼩鼱、蟾蜍、游蛇、蜥蜴等。而包括鼹鼠在内的全部死动物,还将给我们招来另一种效能很好、名声也不错的土壤改良器。这种改良器就是食尸虫。食尸虫的身材、衣服和习惯方面,都和那些透着死尸般倒霉气息的贱民们截然不同。它具有某种高级功能,可以散发出麝香的气味;它的触角顶端顶着红绣球,胸廓上裹着米黄色的法兰绒,鞘翅上横向佩戴着两条带齿状花边的红色带子。这样的装扮显得既优雅又奢侈,比腐尸下面其他虫类的衣服高级多了。那些贱民虫类的衣服总是让它们看起来很痛苦,比较适合参加葬礼。

食尸虫并不是解剖助手,不负责解剖实验的对象,它只是用大颚解剖刀把肉质切碎;最恰当地说,它是掘墓工、下葬工。像葬尸虫、皮蠹及鞘翅目其他虫类一样的昆虫,都是盯着所要开垦的腐尸肉,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当然,它们也忘不了家庭;食尸虫则不一样,它们是一种吃少量食物就可以维持体力的昆虫,在刚刚发现的尸肉上仅仅是碰几下了事。它把整个尸肉就地埋在地窖里,等它熟透后,就可以成为幼虫的食品。将食物埋在那儿,就是因为它要在那里安家。这收集尸体的,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甚至带点儿年老体衰的样子的虫子,在收集无主财产的时候,腿脚竟如此麻利。只需要一次几个小时的行动,一件像鼹鼠一般大的东西,就能丁点儿不落地全部埋入土里。如果是其他虫类,就会把空空的枯骨架丢在地上,无论过了几个月,依然被狂风玩耍着;但食尸虫却采用封闭操作法,现场从一开始就被清理得干净利索。工作完成后只留下少许痕迹——一座鼹鼠丘形的略微隆起的小土堆,那是冢穴上的小坟顶。

食尸虫简单的操作方法,在这些充当田野净化器的昆虫里是第一位的。即便在心理机制方面,它也是广为人知的虫类之一。有的人认为,这收尸工的智力水平大概达到理性的水平了,就连膜翅目昆虫中那些拥有高资质的花蜜、野味儿的采集者,也没有食尸虫这么高的智商。下边一则有趣的事情,更为食尸虫添加了无限光彩。这则趣事摘自拉考尔岱尔的《昆虫学导论》,那是我唯一一部放在案头的概论类参考书。

作者这样写道:“克莱尔维尔的报告里说,他曾经见过一只夜食尸虫,准备埋葬一只死老鼠。但由于老鼠身子下面的土质太坚硬了,它只好在一定距离以外土质比较疏松的地方挖一个洞穴。洞挖好后,它想把死老鼠拖到洞穴里,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也移动不了,所以它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它又飞了回来,而且带来了四个同伴;它们共同努力,和它一起搬运并掩埋了死老鼠。”然后,拉考尔岱尔说,大家不要拒绝承认有理性思维介入了这种活动。

承认这种虫类的智力,认清因果关系和目的手段的关系,是有着严肃意义的做法。可是在我看来,简直再也找不到比这样的做法更符合我那个时代哲学的强迫性了。这则小故事是不是真的?是否含有人为推断的成分?把这些故事当成证据的人们,是不是都有点儿太天真了?

我可以坦率地说,昆虫学领域应该保有一些天真。做实际工作的人们,把天真当成一种精神失常症。然而,如果没有一定的天真品性,还有谁会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小小的昆虫身上呢?确实,我们是需要天真一些,不过,可千万不要天真地轻信任何事情。准备让动物具有理性思维以前,最好先让我们自己稍稍有点儿理性思维;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向经过实验检验的结果求证。随便拿个例子,不带任何批判就作为规律,这样的规律是不能成立的。

刚毅的掘墓工啊,我并不想毁谤你们的功德;我肯定没有这样的念头。相反,在我的笔记本里,保存着能给你们带来更多荣誉的东西,我已经把搜集到的那些真实的功绩记录在你们的功劳簿上了,总有一天,这些丰功伟绩会为你们的美名增加新的光彩。

不,我的动机并不是把你们降低到仅有一种美名。而且,公正的历史也并不想支持某一个既定的论点;历史,它是根据事实造成的趋势发展的。我的愿望,无非是针对被其他人认定属于你们的那种思维逻辑,向你们提几个问题。你们是否具备理性的光点,即人类理智的微弱萌芽?我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能指望巧合,不能寄希望于在哪里遇上什么情况。我们依然需要笼子的帮助。只要我们有笼子,就可以随时地进行研究和观察;当然,还有其他千奇百怪的人为形式。可是笼子中的居民从哪儿来呢?这里到处生长着油橄榄,基本上看不见食尸虫。据我所知,这儿只有一种名叫现场食尸虫的昆虫;而且,能和北方掘墓工相提并论的这种虫类,数量确实非常少。用老办法抓它们,一个春季最多只能抓到三四只。今年如果没有利用猎人的经验和智谋布下陷阱,那么最后能捉到的依然不超过三四只;但是现在,我必须要有十二只才够。

我们使用的智谋,其实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埋尸工基本上差不多,如果你跑到它们附近去,根本没有一点用处;而且,只有四月才是最合适的时候,但是也许在笼中居民的数量还没达到让我满意的程度之前,四月就过去了。总之,如果我们跟在它们屁股后面,就没有把握完成这个事情。所以我们收集了很多死鼹鼠,把它们分散着放在围墙院子里面,这样就可以把食尸虫吸引过来。有这样一个太阳下的晒尸场,食尸虫肯定会络绎不绝地赶来,它们灵敏的嗅觉是不会放过这种美食的。

离这儿不远有个菜农,他每周都会来我家两三次,为我送来土壤肥沃的地方种出来的蔬菜,因为我这周围几十公亩碎石地颗粒无收。我向他表示我需要很多鼹鼠,越多越好,于是我们订立口头协议。这位菜农每天都会使用陷阱和铁锹,用来与破坏农作物的坏蛋们作斗争,所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可以为我解决这棘手的问题,让我得到比芦笋和卷心菜更宝贵的东西。

刚开始,这个老实的人觉得我的要求不可思议。虽然他最终答应了我的恳求,但心里仍然这样想着:这个人肯定要用这又松又软的鼹鼠皮制作最好的法兰绒内衣,这种衣服肯定对风湿病有好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以后的每天都会有鼹鼠准时送来,有时两只、三只,甚至四只,都是用菜叶子包裹好,放在筐底部拿过来的。这位善良的人满足了我这么奇怪的心愿,但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欠他多少恩情。没过几天我就拥有了三十多只死鼹鼠。我的院子里长着迷迭香、野草莓和薰衣草,我每次都把刚到的鼹鼠尽快放在墙内没长植物的地方。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不过需要每天多去几次,看看小尸体下面的情况。可是这确实是一件让人讨厌的差事,能让任何怀着虔诚之心的人掉头就走。我家只有小保罗愿意帮助我,用他敏捷的小手去捉那些逃窜的虫子。我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如果从事昆虫学这个行业,必须具有天真的品质。我做着和食尸虫打交道的严肃工作,仅仅有一个小孩儿和一个文盲帮助我。

因为我和小保罗轮流观察情况,所以我在现场的时间很短。空中刮着忽强忽弱的风,将晒尸场的香味儿刮到周围去,吸引了不少收尸工。在试验的最初阶段来了四只食尸虫,到最后一共来了十四只。以前捉到的所有食尸虫,也没有这么多。以前我从来没有设计过捕捉昆虫的手段,也没有用过诱饵。我这次的陷阱,竟然取得了如此显著的效果。

在我们使用笼子观察食尸虫之前,我们先用一点儿时间,说明一下正常情况下食尸虫的工作方式。这些虫子并不是有目的地选择自己所需要的野味,它们不像捕食性膜翅昆虫一样有明确的需求;它们是遇到什么就要什么。它的食物,小到鼩鼱,大到田鼠,甚至包括更大的鼹鼠、阴沟鼠、游蛇等。后面这几种比较大的家伙,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挖掘能力。通常情况下,根本没办法搬动,因为这些动物的重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些虫类。这种虫子只能用后背使劲儿,把物体移动一点点。

无论胡蜂、砌蜂,还是土蜂、蛛蜂,它们都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挖洞;然后把收获物飞运到那里,或者遇到重物时,可以拖着走。食尸虫的工作没有这样轻松。它说不定在哪儿遇到一个大东西,可是它没有强大的运输能力,只能在原地挖坑。

这个无法选择的埋葬位置,也许是疏松的土地,也许地面上有很多石块;那个地方可能是一块被植物覆盖着的土地,甚至是长着狗牙根细短根须的坚硬土地。运气好时,会遇到贴着地面生长的矮荆棘丛,把小尸体托在距地面几英寸的位置。说不定哪个农夫用铁锹杀死了一只鼹鼠,然后把它扔出去,没准就落在了哪里;但无论落在哪里,埋葬工都会克服障碍,在这个地方进行工作。

既然我们知道它的掩埋过程可能会遇上各种困难,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些虫类不会只使用一种方法完成整个工作。尽管它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阴晴不定的天气,那么它就必须尽量利用自己微弱的判断力,随时调整自己的工作方式。包括锯、折、抽、抬、摇、挪在内的各种方法,都是掘墓工排除万难时所使用的,假如只靠一种方法,它将很难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证实,只依赖一个好像有道理的关联就为事实下结论,是一种不谨慎的做法。昆虫的任何行为,肯定都有一定的原因,但它们是否会先判断自己的行为标准呢?让我们先仔细了解整个过程,让每个证据都有其他的证据作为验证,有这样的工作态度,才能发现问题的答案。

先观察一下食物。身为环境净化器的食尸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散发腐臭味的尸体。它对所有野味肉食都有兴趣,不管是长羽毛的,还是长绒毛的,只要野味儿的体积重量不超过它的搬动能力就可以了。它对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也很有兴趣。甚至对于它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例如一种红色的鱼,也就是来自中国的金鱼。一旦把金鱼放进笼子里,立刻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而且按照惯例被埋进了土里。猪肉也是这样的待遇。至于刚刚开始变味儿的羊排骨和牛排碎段,则更被它像对待鼹鼠和老鼠一样,认真地埋进了地底下。概括地说,食尸虫没有特别的爱好;所有腐烂的肉质,它都会藏到地窖里。

维持食尸虫的作业,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困难。一种野味吃完了,就算另一种野味是第一次见到,也会马上成为替代品。厂房问题也很容易解决,准备一只宽敞的钟形笼子就可以了。笼子被安置在一个装满新鲜沙土的瓦罐上方,沙土必须坚实,和罐口齐平。野味肉食同样会把猫吸引来,为了避免猫的破坏,可以用一个玻璃罩把笼子罩起来。玻璃罩冬季可以保护植物,夏季可能变成虫子的实验室。

接下来看看操作。笼子中间躺着一只死鼹鼠。这里的土壤又松又软,为食尸虫的工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有四只食尸虫和尸体在一起,包括三只雄性和一只雌性,它们匍匐在尸体下面。不断地拱动着死去的鼹鼠。不明真相的人,对此会大为惊讶,以为死去的动物竟然又活了过来。随着工作的进行,掘墓工里的一位,几乎总是同一只雄虫,由下面爬了出来,围着尸体绕圈,翻看鼹鼠的绒毛,观察它的体位情况。做完这件事后,它又赶快钻了下去。过一会儿又会爬上来,再次观察情况。然后,又跑回到尸体下面。

尸体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颤抖;这时,由坑中推出的土块在尸体周围围成一圈。依靠尸体自身的重量,再加上忙得不亦乐乎的掘墓工在下边努力工作,鼹鼠在支撑物不断消失的同时,慢慢向下落去,一次次落在刚挖成的坑底。

没多久,在不见踪影的挖土工的推动下,鼹鼠周围的土块也跟着颤抖起来,然后掉进坑里,把落入其中的尸体遮盖起来。这是一种背地里进行的葬礼。尸体好像是自己消失的,就像在大海的旋涡中被吞噬了一样。以后的一段时间,直到食尸虫认为深度和最初差不多之前,尸体会一直下沉下去。

总的来说,工作并不复杂:随着掘墓工们在前边向深处挖土,以及深陷其中的尸体被摇动、拉扯,后面的沙土受到震动,就会塌陷;所以,掘墓工们不用再次劳动,沙土就会自动把墓穴填满。有尖爪作为性能良好的铁铲,有强壮的脊背拱得土壤轻轻颤动,这些就足够了,从事这个行业不需要更多的东西。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个关键的技能——要不停晃动死者。这个技能可以有效地缩小尸体的体积,从而让它在墓穴较小的时候,仍然可以向下通过。一会儿,我们还可以看见,在食尸虫的作业中,这项技能是最重要的。

鼹鼠虽然在地面上消失了,但是仍然没有达到预定的深度。这道工序,让收尸工们去完成吧。它们现在在地底下,仍然干着在地面时的工作,没有任何新内容。我们过两三天再看吧。

终于,我们等待的时间到了,让我们看一下地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一下公共尸坑吧。我不再让别人一起挖掘尸体,我周围的人,只有小保罗有胆量帮我。

鼹鼠已经不再是鼹鼠了,而是变成了一团暗绿色的让人害怕的东西,而且散发着阵阵恶臭,绒毛都不见了,蜷缩成圆形的肉饼。这个肉饼不太厚,就像厨娘制作的肉鸡一样,肯定是经过精心设计后才变成这样的形状;尤其是把皮毛脱得精光的这一方面,更能说明它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是为了避免没用的毛料以后妨碍幼虫进食而采用的特别烹饪方法做成的吗?或者是因为腐烂导致的掉毛现象?这一点我至今没有完全明白。挖开墓穴观察尸肉的时候,从第一个墓穴到最后一个,都是这样的情况,长绒毛的野味肉已经没有了皮毛,长羽毛的野味肉已经没有了羽毛,甚至翅膀和尾巴上的粗羽毛也都不见了。只有爬行动物和鱼类仍然保留着鳞片。

我们再来看看这似乎是鼹鼠,但外形已经变样的肉饼。肉饼被存放在宽敞的地下藏尸室中,四周都是封闭的壁板,这个地方与蜣螂的面包房类似。没有皮毛的松软肉团,原封不动地储藏在这里。掘墓工并没有打开包装,这是它留给儿女的财产,并不是父母的食物。为了维持自己的体力,父母们顶多是在流出的血脓上吸食几口罢了。

在旁边看守并揉着肉团的,是两只食尸虫,它们是一对夫妻,这里没有它们的同伴。但挖坑的时候,明明是四只虫子共同合作;那么另外两只雄性去哪儿了?后来我看见另外两只雄虫和肉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靠近地面的土层里缩成一团。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某一次观察时看到的。每次埋葬尸体的时候,都能看到雄性处于领导地位,它们富有热情,很快就完成了下葬工作;但是在藏尸室里,却只能看见一对夫妻。另外那些雄性提供了强而有力的帮助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事实上,掘墓工都是家族中优秀的父辈。看到它们,我们会不由得对昆虫界父亲不承担家庭义务的规律,产生很大的抵触情绪。按照那个规律,母亲首先会被戏弄一阵,然后再被丢弃,去全心全意地关心子女的前途。在昆虫界的其他家族中,雄性是好逸恶劳的懒汉;但在食尸虫这里,它们却是努力工作的汉子。它们既为自己的家奉献,也会为其他人的家奉献,却从来不计较什么。当一对夫妻遇到困难的时候,野味肉的香味会把信息传送出去,不久就会赶来几个帮忙的,充当夫人的仆人。新来的帮手爬到尸体下面,用脊背和爪子工作着,将尸体埋进土里,完事后立刻离去,只留下真正的男女主人在那里享受快乐。

夫妻二人再花上很多时间,互相配合,给尸体脱去毛皮,然后将肉团捆成一定的形状,让它变成最适合幼虫口味的美味熟食。完成这些事情后,夫妻俩会爬出地面,就此分手,按照自己的愿望再到别的地方去,再次进行埋尸工作。

父亲为儿女的未来操劳着,用自己的劳动成果为儿女留下财富,这种实例我至今遇到过两种:一种是开垦粪料的昆虫,另一种则是开垦尸体的食尸虫。这掏粪工和收尸工的风俗,真是值得学习。比较而言,其他美德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现在我们再说说幼虫的生活以及变形。这些情况不太重要,因为大家都非常清楚。在此,我只用简短的文字,说说这个不怎么吸引人的话题。

五月末,我挖出掘墓工两周前埋下的一只褐家鼠。尸肉可以拉出黏稠的丝线,变得像黑果酱一样,让人觉得异常恐怖;但它却哺育了十五只幼虫,其中大多数已经长成标准身型。我看见有成虫在那腐烂物中钻动,它们一定是这窝幼虫的父母。产卵期已经结束了,但食物却依然很美味。无所事事的父母,和孩子们一起坐在桌子旁边。

收尸工抚养后代子女的时间并不长。从褐家鼠被埋入地下开始计算,到现在最多才15天,但眼前却已经是一群身体强壮的居民了,而且已经到了应该变换形态的时期。这早熟的现象,真让我惊讶。这就证明,其他动物吃了会死亡的尸体腐解物质,却是食尸虫的高能量饕餮大餐,能够促进身体发育,加快幼虫的生长速度。在食物更加腐烂之前,幼虫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生命化学急于抢在无生命化学发生最后变化的前边。

幼虫全身赤裸,呈灰白色,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这种情况是由它们生活在黑暗里所造成的。幼虫的外形像一个小小的尖顶拱形物体一样,已经有点儿步行虫的模样了。强壮有力的黑色大颚,是最适合解剖尸体的剪刀。短小的足爪,可以灵巧地迈着小碎步。每道腹环装着一条细细的棕红色板壳,细板壳上有四只小骨针;显而易见,骨针可以起到支撑的作用,幼虫从住宅中离开,钻入土里去变形的时候,必须依靠这些小支撑针。胸环上的板壳比较宽,但是上面没有针刺。

成虫与家庭在一起,混于腐烂的鼠肉里,个个龌龊肮脏,身上长满了虱子。当初,还是四月的时候,食尸虫在死鼹鼠身子下面劳动,每个都光鲜亮丽,一身整洁;临近六月的时候,它们却变得这样污浊,让人看不下去。它们的身体被寄生虫包裹着,甚至连关节缝中都有,穿上这件虱子外套的食尸虫,身体已经变形。我用软毛刷子扫过这层虱子,有些费劲。你将这些毫无组织纪律的虱子从肚皮下面赶走,它们绕了一圈后,又爬回癞癣患者身上,紧紧地趴在那里。

我发现,那种寄生虫是属于鞘翅目的革螨,它们是常常玷污食尸虫腹部紫水晶的蜱螨。这简直是个悲剧,好运从来不属于做好事的动物。食尸虫和埋粪虫,都在为保护环境而努力。从事这两个行业的小动物,因为负责卫生问题而引人注目,因为具备良好的家庭风俗而感到无比光荣;但就算如此,它们还是落到做尽坏事的寄生虫手里。可悲啊!奉献自己却依然生存艰难的不合理现象,在收尸工和埋粪工以外的世界还大量存在着。

模范的家庭风俗并没有被食尸虫全面贯彻。六月的前半个月,这种虫类过着富有的家庭生活,挖埋工作停止。虽然我还在不断投放刚死的老鼠和麻雀,但所有笼子里依然没有一点儿活力。隔段时间,就会有一个掘墓工从地下爬上来,呼吸新鲜空气,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在笼子里爬行。

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所有从地下爬上来的食尸虫,无一不是缺胳膊断腿,肢体的断口有的高有的低,不过都在关节处。我看见一位残疾人士,只有一只完整的爪子。它就用这独臂和别的胳膊的残余部分,在尘土上走动;衣不蔽体,真是让人不忍心去看,全身长满了虱虫结成的鳞斑。突然,一个步伐比它矫健的同伴跑了过来,结束了这个残废同类的生命,还掏空了它的肚子。我的剩下的十三只食尸虫,都是这样死去的,它们有的被同伴吃掉了半个身子,最轻的也断了几条腿。最开始那种其乐融融的生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类相残。

历史对我们说,某些人类种族,例如马萨宅特人和其他民族的人,他们为了能让老人免受衰老带来的各种折磨,直接把老人杀死。朝头发花白的脑袋上狠狠一敲,这在那时,就是儿女尽了孝心。食尸虫具有古代人野蛮的一面。每一天都得过且过,从现在开始什么用处也没有了,于是拖着油尽灯枯的生命,开始了自相残杀。既然已经是没有用的老残废,又何必延长这样的状态苟且偷生呢?

马萨宅特人可以为自己的残酷风俗辩解,说那是因为缺少足够的食物,确实,食物的枯竭会让人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可是食尸虫不能这样诡辩,因为我向来非常大方慷慨,它们地上、地下的食物都已经非常充裕。所以,它们的自相残杀和饥饿没有任何关系。这种现象是筋疲力尽时的不正常表现,是生命将尽时的疯狂现象。这好像也遵循了一般规律:努力工作为掘墓工带来温馨的生活,无事可做使它们产生了反常的嗜好。因为实在没有事情可做,食尸虫就开始折断同伴的足爪,并将同伴吃掉;假如是它自己被同伴折断足爪,并被同伴吃掉,它也毫不在意。那将是从虱子缠身的晚年生活中获得解脱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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