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东胡使者在南朝待了小半月,与南朝重修旧好,签订了互不干涉的条约,边界驻扎的胡兵待拓跋陵回到东胡便会退离,但前提是,拓跋陵要见陈景屿一面。

李知元不肯,但陈景屿却想要会会拓跋陵。

他只是好奇拓跋陵为何非要如此执意。

李知元知晓拓跋陵和李知迎的交情,听陈景屿想见拓跋陵,心里不大乐意,只是怕自己过分介意又显得太小气——毕竟他和陈景屿之间,再遭受不起一丝一毫的怀疑。

初春时分,桃花已结了花苞,粉色的蕾嵌在细长的纸条上,春意盎然。

李知元秘密安排了见面,并部署了众多侍卫在园林,下令只要拓跋陵有任何对陈景屿不妥的行为,不必顾忌其他,尽管挽弓。

黎允亦被安排在一旁护驾。

陈景屿和李知元先到的桃花园,只是一眼就瞧到到了黎允,她似乎偏爱月牙白的长衫,往桃色中一站,英气中带着淡然。

黎允注意到陈景屿在看自己,不做二话,只是轻轻颔首示意打了招呼。

自从知晓黎允身份,陈景屿便按捺不住自己的目光,他心底对黎允有无上敬佩,须知在殿前乔装打扮,即使她立下战功,也是欺君的杀头大罪。

是怎样的信念支撑她至如今?还是有着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李知元发觉陈景屿总是在看黎允,不由有点吃味,手借着案桌的遮掩扯了扯陈景屿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有那么好看么?”

陈景屿露出抹淡笑,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身为女子有百般难,哪怕报效家国都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南朝不知有多少人才因男女之别而被埋没。”

李知元悄然捏了下陈景屿的掌心,“难为你为朕的朝臣忧心了,只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他在陈景屿深深的目光中顿了顿,“但朕现在是天子,朕有权打破千百年的规矩。”

陈景屿面上一喜,笑容也重了三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不多时王公公就来报拓跋陵已在园外。

李知元正襟危坐,摆出帝王的架子,“请二王子入座罢。”

陈景屿朝桃林的小道望去,只见小路的尽头慢慢踱步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便是拓跋陵无疑,他穿着东胡的服饰,头带镶着蓝宝石的毡帽,与他那一双带点淡蓝的瞳孔相得益彰,五官深邃得如刀削一般,贵气逼人。

这是陈景屿第三次见到拓跋陵,二人绝算不上相识,可等拓跋陵到了殿前,目光却牢牢落在了陈景屿的脸上,先是打量,再是探究,最后归于黯然的平静。

李知元不爱看拓跋陵过于直白的眼神,开口吸引拓跋陵的注意力,“御膳房端上来好些糕点,还有东胡的羊奶糕,二王子快坐下尝尝,合不合口味。”

拓跋陵抬了下手,掀开袍子入座,随手拿起一块羊奶糕,咬下一口,“甚好。”

说着,他又将延伸落到了陈景屿的脸上,东胡人性格豪爽,做事单刀直入,拓跋陵没有心思与李知元做场面功夫,开门见山道,“我想与故人单独叙叙旧,望陛下批准。”

陈景屿正想说点什么,李知元抢先道,“有什么话,二王子直说便是。”

拓跋陵看向陈景屿,坚定道,“我只和你一人说。”

陈景屿赶在李知元开口前按住李知元的手,淡然道,“陛下,就让臣与二王子说两句罢。”

李知元不赞同地皱眉,陈景屿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紧的,便率先起身。

他的手还被李知元牵着,垂眸对着李知元一笑,用口型道,“我知道陛下会护好我的。”

李知元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陈景屿做了个请的手势,拓跋陵丢了羊奶糕,起身跟他迈入了桃林。

李知元望着他们的身影隐在桃树下,一刻都不敢挪开目光,手搭在案桌上微微使力,黎允此时也随着他们的走动靠了过去,站在五步开外,保证陈景屿的安全。

入了桃林,虽花未开,但仿佛也能闻到淡淡花香。

陈景屿终于得以将这些时日的疑惑问出口,“二王子,那日我便在晚宴上,我猜你已经认出了我,只是,我与二王子从前只有过一面之缘,到底是为何”

他心中有不解,也有忐忑,拓跋陵无疑与李知迎有所关联,想到李知迎,陈景屿还是难免伤神。

拓跋陵负手而立,他嗓音低沉,“是三殿下。”

陈景屿有种果然如此的释重感。

“他带兵攻入南朝大殿的一月前,曾与我有过一次会面,当日我并不赞同他与李知元动兵,无论是朝中势力,亦或者李知元身后的兵力,于他而言都是难以跨越的阻碍,我们推测过,三殿下的胜算,只有两成。”

陈景屿垂在身侧的手一紧,不敢置信道,“所以,三殿下知道自己会输,那他”

“他赌了二十年,就算明知会输,也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你与他结交多年,你该明白他的。”

是,李知迎这么些年的忍辱负重,不过为了报仇雪恨,即使他知晓去路已被封,也会趋之若鹜去追寻他梦寐以求的权势。

“三殿下,与你说了什么?”陈景屿哽咽道。

拓跋陵的目光很深,“他说,如果你不想待在李知元身边,让我带你离开去东胡。”

陈景屿不语。

“但是,”拓跋陵似乎在为李知迎不值,摇头一笑,“显然你舍不得离开。”

拓跋陵解下腰间的锦囊,交给陈景屿,“如果你不想走,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轻巧的锦囊拿在手中犹如千斤重。

他自认不是十分了解李知迎,却也能揣测他三分心思,李知迎是已经猜到他不愿离开,才会给他第二个选择。

陈景屿费力地解开锦囊的袋子,颤抖地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手心。

掌心是一道上了年头的平安符,黄符上的朱砂已经消退了些,剩下浅浅的印记,陈景屿只是看了一眼,就将黄符紧紧捏在手心,眼尾迅速泛红。

这道平安符,是他十七岁那年赠与李知迎的。

匈奴来犯,李知迎上阵杀敌,陈景屿到银山寺跪足了两个时辰,亲自将黄符别在了李知迎的战袍上,那时他险些对李知迎表露隐秘心事,他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原来李知迎还是发觉了吗?

“他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陈景屿屏住呼吸。

“情之一字不由身,只把黄符归旧人,。”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李知迎永远都给不了陈景屿想要的回应,陈景屿不过他手中一枚棋子,倘若对棋子动了情,便是满盘皆输。

李知迎输了个彻彻底底。

他与陈景屿的牵绊,也终归在他入土后烟消云散。

——

李知元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终于见到陈景屿转身,再按捺不住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多么怕,陈景屿这一遭去,又与他升起隔阂。

待陈景屿站定在他面前,他才看清陈景屿通红的眼尾,又气又急,“他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欺负”

陈景屿未等李知元将话说完,主动牵着了李知元的手,如鲠在喉,“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对与过往释然,也与自己和解。

李知元听不懂他的话,但能察觉到他情绪的转换,不再是淡淡的疏离,好似,好似他们回到了从前。

他不再追究拓跋陵,反握住陈景屿的手,如释重负,“是,过去了。”

春日来,桃花开,一切如新,从头再来。

30.

三日后,拓跋陵带着签订友好相交的文书返回东胡。

北荒的动乱也总算告一段落。

但随之的,是蔡怡整日的郁郁寡欢。

黎允又主动请缨镇守北荒,虽李知元还未应承,但她态度之坚决,三天两头就递折子,连李知元都被她弄得到处躲藏。

今日又躲进了太极宫,一头扎在了陈景屿身上。

“黎允这个性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犟得跟头驴似的,三辆马车都拉不回来,”李知元难得的焦头烂额,“朕要不是念在她有军功的份上,早定她个扰乱殿前的罪名了。”

陈景屿眼见宫侍的目光都悄悄落在他和李知元身上,到底面皮薄,连忙将李知元一把扯开,说道,“心结易结不宜解,黎将军急着离开此处,也是怕睹物思人。”

李知元挥手让殿内的宫侍尽数褪下,这会光明正大赖在陈景屿怀里,啧道,“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北荒不回朝罢,依朕看,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景屿略一抿唇,“若是可以”

“可以什么?”

陈景屿不知道该不该讲,毕竟现下蔡怡已然是南朝的国母,倘若被人知晓,别说是蔡怡,恐怕李知元也得落人口舌。

李知元在陈景屿纠结的神色中三两下就猜出他的想法,“若是可以,你想让蔡怡和黎允见上一面,对么?”见陈景屿没有反驳,李知元戏谑道,“要是被宫侍见到,朕头上岂不是要戴上一顶绿帽,何其丢人呐。”

陈景屿也思虑到了这一层,他知晓李知元和蔡怡之间清清白白,可蔡怡却阴差阳错成了李知元的皇后,倘若蔡怡和黎允真将误会解开,两人又该如此自处?

况且,前头还有蔡卓这只拦路虎。

“你皱着眉做什么?”李知元直起身子,拿手描摹陈景屿的眉宇,叹道,“你会为别人着想,怕他们因误会错过,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朕,你不是有意背叛朕?”

陈景屿见他提起这茬,面色微变,苦涩道,“因我初始的确有愧于你,真真假假夹杂在一起,便都成了真。”

李知元目光如炬,紧追着问,“那日偷盗虎符”

陈景屿决定不再隐瞒,他在处理蔡怡和黎允之事时看得那么透彻,如今再回头看自己与李知元之间的纠缠,不过都是因为一个“惧”字作祟,他惧李知元不信他,惧与李知元的过往被推翻。

如今李知元既然已经言明“信”字,他的惧意也如同归山日,隐没在层层叠叠的云雾里。

“若我不偷盗虎符,你恐有性命之忧,”陈景屿说得极慢,似又回到那个万分痛苦的时刻,“我不敢赌,更不想你有事。”

纵然已经猜想到七七八八,亲耳听见陈景屿说出口,李知元依旧觉得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他拽着陈景屿的衣袖,半晌,埋进陈景屿的怀里,闷声道,“朕百般误解你,还对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不要怨朕。”

拨开云雾后,是一片赤诚之心。

陈景屿把下巴抵在李知元的发旋上,轻声说,“我从未怨过陛下。”

李知元闻言,抬起脸与陈景屿拥吻。

唇舌交缠之间,脑中浮现的是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将近三年的时光,他们有过甜亦尝过苦,如今是经受百浪拍打后的相濡以沫。

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

三月花开得正盛,满园扑鼻香。

陈景屿一大早就让宫侍去凤鸣殿请蔡怡往桃花林一聚,收拾妥当之后,只带了贴身的一个小太监出太极宫,待到桃花林时,只身往林里走去。

蔡怡已和宫侍在林中赏花,花开得尤其艳丽,却不如蔡怡三分明媚。

陈景屿轻声呼唤,“娘娘。”

蔡怡听了声音,雀跃地抓过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指着一朵要开不开的花苞道,“陈景屿你看,这花儿好生可爱,等过两日开了,我要摘下来别在头上!”

陈景屿夸赞道,“人比花娇,娘娘不必花衬。”

蔡怡笑得眼睛弯弯,打发走宫侍,脚步轻快跳到陈景屿面前,“你今日怎么如此好心情,竟有空约我出来赏花?”

陈景屿唇角笑容淡淡,如实道,“我邀你外出,实则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话落,茂密的桃花林里缓缓走出来一道月牙白的身影,黎允墨发高束,如同桃色里长出来的一枝遗世独立的梅,一眼吸引人的目光。

蔡怡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似是不敢相信会在此处见到黎允,一瞬,又猛然瞧向陈景屿,抬腿就要走。

黎允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握住了蔡怡的手,略带三分焦急地唤道,“清婉。”

清婉是蔡怡的字,只有极少数尤为亲密之人才会如此叫她。

她的双腿嵌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黎允回过头,感激道,“多谢陈大人。”

“不必,陛下已将桃花林所有宫侍都支走,你们二人有什么话,便往开了说,我就在园外,有事喊我一声便可。”

陈景屿说着,看了眼蔡怡,见她眼尾通红,怕是下一刻就要落泪。

眼泪只给心上人瞧见,陈景屿朝黎允颔首,转身出了桃花林。

待到转角处,余光瞥见黎允将蔡怡用力拥进了怀着,粉色之中,一月白一浅紫,尤其般配。

皆是女子又如何,南朝民风开放,男妻早已见怪不怪,男子与男子可成亲,又为何偏生要将那层层枷锁拴在女子身上,何其不公?

转念一想,他现下可是帮李知元的皇后会旧情人,倒是真有几分趣味。

想着也就忍不住掩面笑了出来,正好被随身的小太监瞧了去,小太监头直往里伸,疑惑道,“陈大人,您怎的一个人出来了,皇后娘娘呢?”

陈景屿收了笑,正色道,“不该问的别问,在这儿守着,别让任何人进去。”

小太监得了令,思量许久,才挠挠脑袋略带羞涩地说,“奴才还是初次见大人笑得这般开心。”

陈景屿闻言,恍然如梦,他确实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畅快。

不知是因与李知元冰释前嫌而欢喜,还是为做了一回冰人而快活。

大抵二者都有,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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