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李知元带着一身寒气走近太极宫时,见到的便是陈景屿倚靠在床榻上微微皱着眉发呆的模样。

他走得近了,陈景屿才察觉他的到来,闻到他身上萦绕不去的酒气,眉头蹙得更紧。

拓跋陵的出现,打乱了二人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心。

李知元坐到床边,抓住陈景屿的手裹在掌心,像是累极,也不说话,只是将脑袋与陈景屿的靠在了一起。

陈景屿感受到李知元指头的凉意,瑟缩了下,还是任由他握着,他瞧李知元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犹犹豫豫主动搭腔,“我不认识拓跋陵,顶多,算是打过照面。”

李知元不合时宜地提起李知迎,“他和三哥是旧交。”

语气虽波澜无惊,但还是在陈景屿心里掀起不小浪花。

无论何时提到李知迎,都是给他二人加上一道枷锁。

陈景屿顿感些微无助,缓慢地眨了眨眼,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

他当然体谅李知元的戒备,毕竟曾被白眼狼咬过一口,谨慎些总归是妥当的,可他确有那么点难过,整个人酸酸涩涩的,如同泡过的梅子。

李知元裹着他的手,凑得越紧,酒气就从陈景屿鼻尖里钻进去。

“他来做什么呢?”李知元喃喃地问。

陈景屿并不能给他答案。

可李知元却又一连抛出好些个问题。

“为什么要见你?”

“三哥,是三哥让他来的吗?”

陈景屿侧目,对上李知元水光潋滟的眼,果真是喝多了,眼底竟然没有平时半分的凌厉。

他不敢再看这样的李知元,怕一不小心泄露自己的心意,正想偏过头去,李知元却突然捧住他的脸,直勾勾地瞧他,“你要跟他走吗,你会跟他走吗?”

陈景屿心底像是被什么柔软的爪子踩了一下,于是摇了摇头。

李知元不满于此,又连连追问,“朕要你回答。”

陈景屿这回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亦很坚定,“我不会。”

李知元似是醉糊涂了,伸手牢牢抱住陈景屿的腰,整个人都栽在了陈景屿的怀里,语气黏糊糊的,又显得那么不容置疑,“朕不会让你走,任何人来,都不能带走你。”

陈景屿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从前的李知元回来了,但心里清楚,不过是因为酒意使得李知元一时意乱情迷,他珍惜这一刻,愿意陪着李知元做一场清醒梦。

“我不会走的,知元。”

最后二字敲在幽静的夜里,也敲开了属于二人往事的大门。

李知元死死捞着陈景屿,反复地说,“不准走,否则就罚你”

陈景屿眼睛酸涩,替他把话说完,“就罚我做你院里的一棵凤凰树,生生世世陪伴着你。”

他把李知元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得那么清楚,开心的、难过的、不堪的,最终糅杂在千滋百味的情感之中,凝聚成眼里一滴泪,浇在了李知元的发里。

李知元抬起醉醺醺的眼,又伸手捧陈景屿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陈景屿没有推拒,他尝到了李知元口中淡淡的酒香,只是一瞬,似也要醉了,好在清醒梦醒得也快,他猛然又想起蔡怡——嫁与李知元已非她所愿,又只能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他推了把李知元,被李知元狠狠攥住了手。

“陈景屿,你到底还在忌惮什么?”饮了酒的李知元终于也显露出几分脾性,他瞪得眼里的水气要落不落,既是不解也是生气,“朕都可以既往不咎,你为何还不肯迈出那一步?”

陈景屿心中掀起万丈波浪,惊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李知元。

“是,朕恨你伙同三哥欺瞒朕,也狠你不是真心嫁给朕,更狠两载都捂不热你的心,朕想要让你偿还所有的罪过,也让你知晓什么叫锥心滋味,可是朕做不到朕打不得你,杀不得你。”

李知元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折磨你,朕也不好受。”

陈景屿微微发着抖。

“如果不是拓跋陵,朕不会这么快告诉你这些话,可是朕怕一旦朕再将你推离,你就头也不回地跟着拓跋陵远走高飞,你休想,你就算死,也要死在朕的皇陵里,与朕到九泉之下做一对鬼夫妻。”

一语惊天地,拍起千层浪。

陈景屿愕然地与双眼通红的李知元对视,上下唇碰了碰,颤声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李知元把他的手抓得极紧,仿佛斧子都劈不开二人,“你以为朕恨透了你,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你错了,若不是朕心里还有你,你早该在地牢时就没命活了,哪里轮到你现在同朕说这些话。”

陈景屿被无数的巨浪席卷,打得他头昏脑涨,甚至有些难以分辨李知元的话,许久,他才终于抓住李知元话中的重点——李知元心里有他。

他还是从前那般,不如李知元巧舌如簧,只是面色中夹杂着抹不去的喜到底出卖他此时此刻的内心。

他真是以为,李知元恨他入骨。

这些时日,他没有一刻不在煎熬中度过,自责、愧疚逼迫着他把将对李知元不该有的念想尽数藏在心底,可是李知元却告诉他,心里依旧有他。

哪怕他曾经欺瞒、背叛过李知元。

“那日你说,虎符一事,非你所愿,你可听到朕的回答?”

“我信,我信你。”

陈景屿落下滚滚热泪。

他等这个字实在等得太久。

早该解释清的,平添多了误会。

陈景屿埋头无声流泪,被李知元裹进了怀里。

“从前的事,就都忘了吧,陈景屿,我们从头来过。”

李知元把脑袋埋进陈景屿的颈子,温热的液体钻进陈景屿的里衣。

如果早一些互表心意,二人何苦走了这么多弯弯道道。

李知元不会阴差阳错登基,陈景屿也不必遮遮掩掩活在深宫中。

他们本该有明媚前程,却被妒与恨蒙蔽了眼睛。

只是陈景屿将李知元推离,泪眼依旧,“蔡怡”

他心里还念着这个可怜的女子。

李知元一怔,终于明白陈景屿心中的顾忌,他不知该喜该悲,这个隐患,是他亲手埋下,如今也该由他亲手除去。

“朕不妨告诉你秘密,”李知元附在陈景屿的耳边,轻声细语,“黎允黎将军,杀敌千百、令北荒闻风丧胆的南朝大英雄,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女娇娥。”

28.

陈景屿在几年前接触过黎允,只知晓她不似其他将军一般三大五粗,长得一张雌雄莫辨的俊俏面皮,靠着这张脸,便让京都官家女子魂牵梦萦,说媒的媒人踏破了黎家的大门,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调查黎允的那几个月,陈景屿只道黎允不近女色,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某方面的隐疾,却没想到,那个百千女子都想下嫁的少年将军,原来是个巾帼英雄。

陈景屿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是如何得知?”

李知元换了个姿势,撑着脑袋瞧陈景屿惊讶的神色,啧道,“这就得问我们的蔡大将军了,你若是想知道,我细细说与你听。”

好奇心乃人之天性,陈景屿亦不例外。

前些年,蔡怡乞巧节外出游玩,她性子跳脱,对万物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见到路边一个中年男人痛打小狗,她见不过眼,不顾丫鬟阻挠非要上去打抱不平,她一个女子,纵然气势再足,也并不能吓唬住男人,男人要上前来打她,也是这时,黎允巡夜路过,瞧见了这一幕,顺手救下了蔡怡。

英雄救美情节书本常有,也如俗本里头说的那般,蔡怡对黎允起了仰慕之心,三番五次在街上拦住巡逻的黎允去路,黎允不堪其扰,躲了好几次都没能躲过,将近一年的时间,两人就这样你找我藏。

直到有一日,蔡怡央求蔡卓上黎府提亲,却等来了与其他提前之人一样的结局。

蔡怡伤透了心,不吃不喝两日,蔡卓护妹心切,拿刀逼着黎允到蔡府探望蔡怡。

没想到两人这一回竟然看对了眼,日渐熟稔起来。

直到黎允跟蔡怡坦白自己是女儿身,蔡怡不是拘泥于世之人,抓着黎允跪倒在蔡卓面前,求他成全二人,并将黎允的真实身份告知。

原以为蔡卓会如同以往一般,支持爱妹的任何决定,却不想,他得知黎允身为女子,毫不留情棒打鸳鸯,将蔡怡关在家中不让其外出,并伪造了一封断绝书交给了黎允。

黎允心灰意冷,以为蔡怡不肯再与自己见面,自动请缨镇守北荒,一去就是三年。

而蔡怡也以为黎允已经放弃,不再抱想,嫁给了李知元,成了南朝的国母。

三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却未必能改变一个情字。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从蔡卓嘴里撬出来的,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陈景屿听罢只剩唏嘘。

“当时满朝百官都要朕立后,是蔡怡自个找到朕,说愿意帮朕打掩护,朕想着,她既然心里有人,也不算误了其她女子,便与她做了个交易。”

陈景屿抬眼瞧李知元笑吟吟的脸。

“她要朕等黎允回朝,拆穿她的女子身份,定她个欺君之罪。”

黎允以为蔡怡要与自己断绝来往,蔡怡却以为黎允不堪重负率先放手,两人心里都存着气,积攒了三年,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唯一始作俑者,便是蔡卓。

陈景屿不禁打抱不平,“今日蔡怡央我去大殿,不过是为了见黎允一面,依我看,她心里还有黎允,陛下若真定了黎允的罪,她未必会真正畅快。”

李知元翻了个身,叹道,“是啊,朕真是两边为难,只是”

陈景屿侧耳过去听。

“你连蔡怡心里有黎允你都瞧得出来,这些时日,你怎么瞧不出来朕心里也有你?”

陈景屿直起身子,一时哑然。

李知元顺着握住陈景屿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有很多话,非朕真正意图,你信朕吗?”

陈景屿想起这些时日李知元的恶语相向,浅浅笑了笑,郑重道,“我信。”

李知元眼睛一亮,似乎这段时日的阴霾皆一扫而光,月光乍现,从窗外泄了进来,不如李知元目光三分明丽。

他伸手抚摸陈景屿的脸,说话间有薄薄酒气,“朕绝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李知迎不行,拓跋陵更不行。

他要把陈景屿牢牢栓在自己身边,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清冷的月光染上一丝缠绵,未关紧的纱窗泄出无限春意。

是云去见光明,是冬过迎春归。

良夜修旧好,此生难再离。

——

自从东胡面圣,拓跋陵总有意无意地提起陈景屿。

陈景屿如此惴惴不安地过了几日,宫里就起了好些风言风语。

说是陈景屿与拓跋陵曾是旧时,两人有过一段情,如今拓跋陵是见不得旧情人不知所踪,特此一行,想要与陈景屿破镜重圆。

谣言越传越离谱,连蔡怡都忍不住来问陈景屿是真是假。

陈景屿简直是哭笑不得,他与拓跋陵莫说有旧情,就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若不是李知元不肯,陈景屿还真想会会这个拓跋陵,看看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蔡怡拿手杵着脑袋,“依我看,那个拓跋陵八成不存好心,陈景屿你还是待在太极宫比较安全,可千万别去见他,不然李知元的醋缸子该打翻了。”

听她提起李知元,陈景屿自然而然想到李知元说的蔡怡和黎允的事情,忍不住地问道,“娘娘,你与黎将军”

蔡怡面色一变,哈哈两声,“我与她,不过旧相识罢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陈景屿看着她强颜欢笑,又想起她与黎允之间的遗憾,实在不忍心看二人误会对方,意有所指道,“不如亲自去会会故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他与李知元,便是都不说,才导致了这些时日的折腾,蔡怡与黎允已错过三年,人生最好的三年都在这里了,若是再错下去,怕是酿成一辈子的遗憾。

蔡怡脸色骤变,半晌才恍然大悟,支支吾吾道,“李知元真不够义气,什么都和你说。”

陈景屿轻轻咳了两声。

“陈景屿,我和她,俗世难容,况且我现在已经是南朝皇后,非要一个答案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徒伤自己的心罢了。”蔡怡语气淡淡,却裹挟着浓浓的无奈。

陈景屿摇摇头,“不是如此,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只要你心之所向,便无所不可。”

黎允虽为女子,却分毫不比男子逊色,多少男子只是嘴上说着精忠报国,却又有谁真能如黎允一般立下赫赫军功,要陈景屿看来,黎允比之天下众多男子不知强了多少,蔡怡会对她倾心,不过是人之常情。

蔡怡怔然半天,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模样,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陈景屿自个都在情里迷失,更不奢求蔡怡能如此快拨开层层云雾。

他只是觉得,天下难得有情人,不愿天负此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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