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李知迎一死,南朝最大的隐患也随之消失。

但李知元初登基,北荒势力最大的东胡部落蠢蠢欲动,连着好些日子,李知元都为镇压东胡动乱而紧皱眉头。

现下南朝政权未完全安稳,绝不是动武的最好时机。

蔡卓主动请缨去东胡谈判,李知元方应允,东胡便传信说是要派使者前往南朝,与李知元共谋往后百年发展。

有谈话的余地自然是好,李知元也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是谈判不成,也只能动武了。

不到半月,东胡的使者就入了南朝境内。

与东胡使者一同前来的,还有驻扎于北荒的将军黎允。

陈景屿对黎允略有耳闻,尚书之子,年少将军,貌若潘安,骁勇善战,三年前,匈奴犯境,他带领三千精兵日夜奔赴北荒,杀敌无数,不到五日就击败匈奴,至此驻扎北荒,今日归还。

当年李知迎动过拉拢黎允之心,可黎允一心报效国家,对李知迎的示好视而不见。

陈景屿曾用了本月收集黎允的行踪,他作息极度规律,不近酒不近色不爱财,半点儿把柄都没抓到,李知迎只好打消念头。

这一次有黎允坐镇,想来谈判不会出太大差错。

李知元的眉头终于落下些许。

倒是蔡怡这几日不似从前般活跃,来找陈景屿也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陈景屿与她相识一月有余,不曾见她如此伤神,不禁询问。

蔡怡艳丽的脸耷拉着,没头没尾地道,“黎允要回来了。”

陈景屿以为她是担心东胡之事,安慰道,“是啊,东胡此番前来,有黎将军在,想来他们不敢造次。”

可蔡怡还是闷闷不乐,又重复了一遍,“黎允要回来了。”

陈景屿直觉蔡怡和黎允之间有点什么,但不敢贸然询问,怕触碰到忌讳之事。

倒是李知元无意中提了一嘴,蔡卓很不喜欢黎允。

陈景屿用膳的动作顿了顿,不明所以地瞧着李知元。

李知元伸手做了个劈斩的动作,意有所指道,“棒打鸳鸯蔡将军是也。”

陈景屿讶然,没有接话。

这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女子更是时代的悲哀,从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今想来,蔡怡对自己和李知元之间的弯弯道道毫不在乎,原来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心就不在李知元身上。

那李知元所说的两情相悦便是

陈景屿眉心一跳,连忙摒弃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不是蔡怡,也会是别人,但绝不可能是他。

李知元这些时日忙着东胡之事,怕朝堂那些腐朽的老头子又来烦他,也顾忌他们会将矛头直指陈景屿,因此夜里不曾再宿于太极宫。

他嘴上说的南朝天子可无所不为,但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纵是天子,一言一行也被记载进史书,他倒是不怕被写成沉迷男色的昏君,只是怕史书将陈景屿妖魔化,把他写成祸乱宫围的妖精。

待东胡事了,他一定会好好地处理他与陈景屿之事。

东胡此次派来三个使者,除此之外,同行的还有东胡二王子拓跋陵。

七年前,东胡在大战中败北,从而成为南朝的附属国——而那次大战,领头带兵的是二十一岁的李知迎。

拓跋陵与李知迎是旧交,二人既是敌也是友,颇为惺惺相惜,李知迎争夺皇位,拓跋陵暗中出了不少力,只是没想到,最终登基的却是李知元。

陈景屿隐隐担忧,拓跋陵此次前来,并非善意。

但朝堂纷争早与他无关,因此也不再细想。

李知元前脚在大殿设宴款待东胡使者,蔡怡后脚就溜到了太极宫要拉陈景屿出去。

陈景屿并没有被禁足,只是为了不惹上不必要的争端,自住进太极宫便从未出过殿门,这回蔡怡相邀,他也没有心思。

蔡怡拉着他的袖子,“你就不想去看看东胡人长什么样吗,我听说他们的眼睛和我们不相同,有的是蓝色,有的是褐色,你果真不好奇吗?”

陈景屿确实好奇,但不如蔡怡胆大包天,竟想偷溜进大殿。

“皇后娘娘,你若真是觉得无聊,臣陪你下棋,至于东胡人,改日你央陛下带你见上一面,总好过自个偷摸着去看。”

蔡怡支支吾吾的,“可是,宴会才热闹,况且”

陈景屿在她话里听出点什么来,“况且什么?”

蔡怡笑容极其不自然,她努力想要佯装好奇的模样,可闪烁的眼睛却出卖了她,“况且黎允黎将军也在,我听人说,他打仗可厉害了,我想”

她似乎是察觉话里的不妥,连忙住了嘴。

陈景屿心下了然,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东胡人是假,会旧情人是真。

他不禁有些心疼蔡怡,如今她已坐上凤位,纵然心里有再多的念想,也不可能再实现。

在蔡怡身上,他找到自己的一丝影子。

皆是身不由己,任人安排。

“陈景屿,”蔡怡思虑再三,眼圈微,哽咽道,“我在这宫里,就与你交好一些,别人我信不过,就当我求你,陪我走这一趟,我保证,只是远远看着,不会被人发现的。”

陈景屿见不得姑娘哭,可要他陪着李知元的皇后去会旧情人,实在是有点儿逾矩了。

李知元若是知晓,怕不是要大动肝火。

蔡怡见陈景屿久久不答应,一抹眼,挤出个笑容,“算了,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去。”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陈景屿拉住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应承,“你这样去,太过惹人注目。”

蔡怡眼里含泪。

“找两件太监服换上吧。”陈景屿笑道。

蔡怡看起来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她郑重道,“我会记你一个人情的。”

陈景屿心里叹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好是坏,但确实瞧不得蔡怡这副泫然若泣的模样他总是在蔡怡身上瞧见小玉的影子,同是一般咋咋呼呼天真可爱,他无法保得住小玉,便把对小玉的那份怜惜都加在了蔡怡身上。

同是天涯苦命人,又何必思索那么多呢?

蔡怡是国母,她要带陈景屿走,太极宫自然无人敢拦。

两人在寝宫里换上灰不溜秋的太监服,又束了发,悄然溜进了夜色里。

26.

月朗星稀,北风起。

遥遥望去,大殿亮如白昼,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着,似翩翩起舞的蝶。

不曾走近就能听见大殿里传出来的歌舞声,陈景屿与蔡怡挨着夜色走,手上端着玉盘,垂着脑袋,跟普通的宫侍没有什么两样。

待接近大殿,蔡怡将事先准备的令牌拿出来,侍卫见了令牌放行,他二人便绕到大殿的最后方去,一路没有人怀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陈景屿是头一回来到殿前,虽说他对权势并不上心,但此刻位于南朝权力最中心,还是难掩好奇之心,四处打量起来,他与蔡怡隐在最角落,不打眼看,谁都不会注意这两个宫侍。

一进大殿,蔡怡就迫不及待将目光放在宾客之中,陈景屿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因为她一直抓着陈景屿的袖口,指尖微微发着抖。

陈景屿也将视线投向李知元的位置。

他站在最末端,从这儿望去,李知元遥不可及。

这是陈景屿头一回见到朝堂上的李知元——皇服加身,玉冠束发,手中执瓷杯,眼波流转间,将世间万物容纳眼底,有掌控全局之魄力,偏生他的神情又是那样风轻云淡,似乎只要他轻动手指,一切便如同他手中的牵线木偶,按照他的戏码往下演。

原来,在朝堂上的李知元,是这副模样。

陈景屿看得痴迷,忽的,蔡怡抓住他袖口的力度猛地一紧。

他转头看身侧的少女,见她目光闪烁,直直瞧着大殿左侧案桌上的身影。

陈景屿端详起黎允来,几年前,他便知晓黎允虽为武将,却生得是清风霁月般的儒雅,今夜他穿一身月牙白,在北荒三年,他肤色晒深了些,似田野里的小麦,越发显得英气,说是英气,倒也不全然,未立功前,曾有人打趣他男身女相,过分的秀气,后来,黎允战胜归来,便无人敢再调侃他。

如今再瞧来,他依旧是五官精巧,雌雄莫辨的俊俏。

蔡怡目不转睛地看着阔别三年的身影,很快眼底就沁出了湿度,她紧咬着唇,想笑又想哭的模样,看着叫人怜惜。

陈景屿感慨蔡卓棒打鸳鸯的无情,又同情蔡怡嫁给了不爱之人。

只是物是人非,难以挽回。

蔡怡只能是李知元的皇后,而黎允终有一天也会有自己的归属。

擦肩而过,此生难再聚。

正当陈景屿觉得不应该多逗留时,大殿歌舞散去,响起一道爽朗的声音,“本王初到南朝,早闻南朝地大物博,美人无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目光落在在大殿前方的案桌上,陈景屿有一瞬的惊讶,他瞧着这人有些眼熟,几年前曾在李知迎身边见过,原来这便是东胡二王子拓跋陵。

客套话恭维话李知元听得多了,此时也卖了拓跋陵一个面子,笑道,“东胡地域辽阔,英雄如云,朕亦心生向往。”

趁着他们二人谈话,陈景屿低声道,“娘娘,该走了。”

蔡怡依依不舍地不肯收回视线,央求陈景屿,“再待一会,就一会儿,不会出事的。”

陈景屿眉头微微蹙起,他当然明白蔡怡的执念,可现下情况特殊,难保不会节外生枝,但见蔡怡实在舍不得,他也无法,只得道,“最多半刻,我们就走。”

蔡怡朝他露出个感激的笑容。

“不瞒陛下,其实本王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二王子直说便是。”

大殿只听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陈景屿离得远也听得清晰。

“本王受故人相托,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个人。”

“何人?”

不知为何,陈景屿眉心狠狠一跳。

“知府同知之子,陈景屿。”

此言一出,满座喧哗。

众所周知,陈景屿曾是李知元的发妻,李知元登基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不知道的以为陈景屿已经被秘密处死,少数知晓隐情的便知晓如今住在太极宫那位就是昔日七皇子妃,这拓跋陵语出惊人,竟向南朝天子讨要发妻,何等胆大包天?

蔡怡虽把心思都放在黎允身上,但乍一听陈景屿的名字,还是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陈景屿,只见陈景屿眉紧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景屿也不知拓跋陵何出此言,他口中的故人,非李知迎莫属,难不成,李知迎死前,还与拓跋陵密谋过什么?

再看李知元,面色也是一沉,但也只是一瞬,便又挂上清浅笑容,“朕竟不知二王子与陈大人还有交情,只是,”他顿了顿,音色低沉,“他如今有要务在身,待改日再与二王子相聚。”

拓跋陵爽朗大笑,“那本王便等着,还望陛下早日安排。”

陈景屿心中不安,拉着蔡怡要从大殿的偏门出去,蔡怡此时也知晓孰轻孰重,跟在陈景屿身后。

两人各怀心思,难免有些茫然,未曾见到偏门有宫侍端着酒壶走进来。

迎面撞了个满怀,酒壶和方盘哐的一声掉落在地,随之往下坠的,还有陈景屿的心。

若是宴会正有歌舞,无人会注意这声响,偏生此时大殿因为李知元和拓跋陵的谈话正处于一种怪异的寂静,这一声响就如同惊天雷,将所有宾客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大太监急忙要谢罪,一眼就瞧到了蔡怡,蔡怡还没来得及让他不要声张,大太监就连忙跪了下去,“皇后娘娘!”

陈景屿忍不住地叹了一声,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殿中朝臣面面相觑,殿首的李知元目光落到远处,一眼就认出了陈景屿纤瘦的背影,面色突变,猛然站了起来。

蔡怡这时想走都走不了,只得慢慢转过身,她不敢看李知元,讪笑道,“本宫待着无聊,索性出来走走。”

当朝国母,乔装打扮成太监出来走走,可真是一桩大谈资。

李知元语气含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急躁,“来人,护送皇后娘娘回宫。”

陈景屿自始至终不敢转身,只留给大殿朝臣一个侧脸。

就当他们要离去时,拓跋陵忽然拔高声量,“等等。”

陈景屿心惊肉跳。

果真,听见拓跋陵不确定地询问,“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太监,可否抬起头给本王瞧瞧?”

蔡怡抓紧了陈景屿的手,正想为陈景屿打掩护,李知元不容置疑地下令,“即刻护送娘娘回宫,否则,杀无赦。”

拓跋陵若有所思地看了李知元一眼,在李知元眼里瞧见了杀机,不由一笑,“本王只是觉得,娘娘身侧之人,很像本王一个故交。”

陈景屿已经与蔡怡出了偏门,听不见大殿里头在说什么。

他被外头的北风一吹,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