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连着几日,陈景屿都泡在了药罐子里。

偶尔也会恍惚身边还有小玉的声音,但回过神来,眼前只是太极宫的宫侍。

他一生所得善意不多,小玉便是其中之一,却是因他而死,怎能不叫他愧疚至极。

幸而李知元果真如他所说,将小玉安葬,也算是他在人生为小玉尽的最后一点责。

太极宫的宫侍不愧是伺候天子的人,一个个谨言慎行,白日陈景屿甚至都听不到人声,仿佛这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这么一个人。

李知元每晚处理完事务都会过来看他,二人只字不提李知迎的事情,好似火光漫天的那夜从未发生过,但他们都知晓,不过是刻意避开了心里的疤,怕一旦揭开便是鲜血淋漓。

只是他想不通,为何蔡怡会再出现在太极宫。

他无名无分住在此处已落人口舌,身为国母的蔡怡理当看他极其不快才是,怎么如此笑脸盈盈地趴在桌前同他说话?

“你住在这儿不闷吗?”

陈景屿避开她明亮的眼,像是多看一眼就要羞愧得抬不起头,“皇后娘娘放心,臣过些日子就会搬离。”

蔡怡坐近了些,“是这儿住得不舒服?”

陈景屿摇头,“不是。”

“那是李知元欺负你?”

陈景屿早因先前蔡怡直呼李知元的名讳而惊讶,如今听她喊得轻巧,想来与李知元关系匪浅,也就见怪不怪了,又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要搬走,我还想多和你相处呢,”蔡怡眨眨眼,恍然大悟,“哦,我知晓了,你是怕别人非议?”

陈景屿未曾想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那有什么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蔡怡卖了个关子,“我倒是听闻李知元被那群迂腐的老头子缠得焦头烂额呢”

陈景屿闻言终于抬起了头。

蔡怡见他有了反应,高兴道,“你不知道吧,朝中大臣写了好些折子上谏,要李知元把你赶出太极宫呢。”

陈景屿眼神一暗。

蔡怡又连忙道,“不过你别担心,李知元可是天子,他想做的事,有谁拦得住,这儿是他的寝宫,他想让你住多久你就住多久,旁人说的话有何干?”

陈景屿捏不准蔡怡的态度,只觉得她与一般女子不大相同有谁能准许自己丈夫的寝宫里藏了人,虽然李知元是天子,注定要三宫六院,但这也未免太大方。

见陈景屿又不说话了,蔡怡悠悠叹气道,“你们两个可真是”

陈景屿瞧着她。

蔡怡语出惊人,“一个黄雀鸟,一个闷葫芦,天生的绝配!”

陈景屿完全接不了话,只得尴尬地笑笑。

蔡怡嘟囔道,“要不是李知元不让我说,我就告诉你了”

她说着,抓了把果仁一颗颗往嘴里放,总算又找到话题,“哥哥说,你以前是李知迎那边的?”

陈景屿心狠狠一跳,唇抿得极紧。

“你别紧张,我就是问问,”蔡怡啧道,“怪不得李知元要生你气呢,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他发这么大的火。”

陈景屿犹豫再三,忍不住问,“皇后娘娘和陛下相识很多年?”

“我们打小就认识,我、哥哥和李知元是一起长大的。”

那便是青梅竹马了,难怪蔡怡可以在李知元面前如此真性情。

陈景屿难掩羡慕之情,他与李知元之间起源于欺骗,终止于误会,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堪。

“你呢,你和李知元是怎么认识的?”

陈景屿见她如此率性,心里不免多几分好感,于是道,“我和陛下”说了个开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摇摇头,“一言难尽。”

蔡怡拉住他的袖子,“时辰还早,你慢慢说,我愿意听。”

陈景屿如何告诉她自己和李知元其中的弯弯道道,说来怕是蔡怡要记恨上他了。

等了一会,李知元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愿意听,人家可不愿意说。”

陈景屿和蔡怡一同看向门口,李知元不知何时悄然到了太极宫,也不知将他们之间的谈话听去了多少。

李知元一来,陈景屿便不再开口。

蔡怡站起来颇为埋怨道,“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李知元瞧她一眼,又看看垂首的陈景屿,二话不说打发人走,“这儿可是朕的寝宫,你该回你的凤鸣殿了。”

蔡怡不满,“我不能留下来用膳吗?”

李知元毫不犹豫地摇头。

“小气鬼,”蔡怡又抓了一把果仁,见陈景屿低头不语,想了想,凑在陈景屿耳边轻声说,“你别怕他,他喜欢你喜欢得要了命,再凶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陈景屿神色错愕,抬头见蔡怡狡黠地朝他眨眨眼睛。

李知元喜欢他喜欢得要了命?他在心里苦笑,怕是想要了他的命吧。

眼见蔡怡就要走,陈景屿竟有些想要她留下来,也好过屋里只剩下他和李知元相对两无言。

如此率真的女子,陈景屿很难不心生好感。

倒与李知元甚是般配。

李知元代替蔡怡坐到了陈景屿的身边,半晌,缓缓道,“蔡怡天性纯真,向来口无遮拦,她说的胡话,你信个两分即可。”

陈景屿听出他语气里的亲昵,舌尖发苦,但还是颔首称是。

方才还算有点人气的太极宫因蔡怡的离去和李知元的到来又恢复了冷清。

陈景屿禁不住想起,李知元头一回到他院子里,就嫌他院子里太冷清,没想到不到三年光景,李知元竟也能忍受这股清寂。

若是可以,他真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李知元依旧是璀璨日光下的明媚少年。

陈景屿出神时,李知元的目光悄悄落在他脸上,见他神色暗淡,不禁觉得是自己的到来使得陈景屿又死气沉沉,可纵使如此,他也难以控制自己想要见陈景屿的心。

这些时日,他想了又想,他现下是掌握南朝生杀大权之人,天底下一草一木、一土一灰都归属于他,陈景屿自然也是属于他的,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执着于不堪的过往不放?

也许,他能与陈景屿,从头来过。

待陈景屿回过神来,才发觉李知元的离自己很近,近到,他能闻见李知元身上的木檀香,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息,叫他恍惚异常。

陈景屿连忙仰了身子远离,怕离得太近,惹得李知元气恼。

李知元眼神暗了暗,说道,“这几日,可有好好用药?”

陈景屿毕恭毕敬地说,“回陛下,一日三餐皆有服药。”

“那,你可有觉得身子舒适些?”

陈景屿颔首,“承蒙隆恩,已有好转。”

两人这干巴巴的一问一答,似是两个陌生人。

李知元莫名有些烦躁,他气陈景屿对他如此冷淡,却又不知如何打破二人之间看不见的壁垒,只得生硬地让宫侍传膳,一言不发地进食。

两人吃了一顿极其沉闷的晚膳。

用过膳后,李知元便让王公公把未处理完的折子承上来,坐在一旁批阅。

屋里燃着炭,外头冰天雪地的,里头却十分暖和。

整整一个时辰,李知元都埋头处理公务,把陈景屿晾在了一边。

陈景屿本也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只是屋里多了李知元这么一个大活人,难免心思活跃

为何不到御书房处理事务?

为何不搭理他?

为何这银炭越烧越热?

待陈景屿一抹额头,却是出了薄薄一层汗。

这时,屋里忽的传来声响,原是李知元气恼地将奏折往地上扔了。

王公公连忙去捡,陈景屿听得李知元哼道,“这帮老古董,又在催子嗣之事。”

陈景屿顿时想起自己和陈景屿未出世的孩子,心口密密麻麻地疼,坐立不安甚至想要逃离。

岂知李知元竟然把眼神递了过来,神色略显怪异地问他,“陈卿,你有何想法?”

陈景屿面色骤变,半晌说不出话来——李知元明知他之痛,为何偏偏要撕开他的伤疤。

24.

明轩殿静得能听见银炭噼里啪啦燃烧的细碎声响。

陈景屿的心好似也在火上煎熬着,他垂着脑袋,半晌才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灯火下的李知元,“陛下想听什么话呢?”

李知元拿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他心中其实有些期待陈景屿会说点什么,能不能与他心意相通,“如实道来便是。”

“依臣之见,”陈景屿如鲠在喉,“龙嗣乃南朝大事,半点马虎不得,现下夜已深,陛下也该移步凤鸣殿了。”

李知元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五指微微蜷缩起来,音色沉沉,“你在赶朕走。”

“臣不敢。”

他倒是想留李知元,可用何身份呢?

李知元冷哼一声,陈景屿越是想跟他撇清关系,他就越要让彼此纠缠在一起,他深深瞧着陈景屿,意有所指,“除了蔡怡,你觉得还有谁能诞下朕的子嗣?”

陈景屿被他灼灼如火的眼神一烫,话在舌尖卷了好几回才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知元气得直咬牙。

王公公在一旁看着二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压根不在说同一件事,不禁为陈景屿捏了一把冷汗,急忙陪趣道,“陛下天人之姿,普天之下,莫不为陛下倾倒,这无论是谁,能诞下陛下的子嗣,都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李知元面色稍霁,睨了王公公一眼,说,“今夜朕便宿在太极宫,你吩咐下去。”

王公公惊住,陈景屿的心跳亦停了一瞬。

“别跟朕说不符合规制,”李知元堵住王公公的话,起身直直瞧向陈景屿,“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得你二话。”

话明面上是说给王公公听,实则是在敲打陈景屿。

陈景屿七窍玲珑心自然听出李知元画外之音,他正想规劝的言语便卡在了喉咙口。

很快,就有宫侍来给李知元擦手宽衣,李知元大手一挥,“用不到你们,都退下。”

宫侍不敢有二话,挑了银炭垂首退出太极宫。

这些时日,李知元虽说来看望他,但还是头一回宿在太极宫,陈景屿心下难安,他犹豫再三,轻声开口,“陛下,太极宫不是臣安身之地,臣还是回明轩殿”

李知元三两步上前,身影把陈景屿笼罩起来,他垂眸盯着陈景屿白皙的面,似乎没有听到陈景屿的话,自顾自道,“给朕宽衣。”

陈景屿抬眼迎面对上陈景屿冷峻的脸,呼吸骤然有些凌乱。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瞧见李知元的皮肤肌理。

李知元抬起手,站在原地等待陈景屿动作。

陈景屿无法,只得依言给李知元解腰带,卸下繁琐的层层衣物,他紧张得指尖僵硬,动作都迟钝许多,等到给李知元脱剩里衣,鼻尖更是出了一层薄汗。

李知元默默注视着陈景屿的一举一动一神色,见他专心致志只顾着衣物,不曾抬头与他对视,不禁靠近了一分,低语,“为何不敢看朕?”

陈景屿手一抖,错愕地抬起头,撞进李知元深如海的眼瞳里,怕是会沉溺其中,连忙退后一步。

李知元眼疾手快捞住他的腰不让他后退,神色自若,“你可知朕留下是何意?”

放在腰间的手比炭火灼人,陈景屿与他有过数不清的肌肤之亲,怎能不明白这温度下的深意,他不敢看李知元的眼,只觉从头烧到了脚,整个人都烫得吓人。

李知元观察他的反应,心下喜悦,陈景屿如此,并非全然对他无意。

他往前两步,把陈景屿抵在壁上,音色撩人,“这儿是朕的寝宫,你鸠占鹊巢这么些天,不留下点什么就离开,未免太过于无礼。”

陈景屿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迎上李知元的目光,“陛下想要什么?”

两人距离过分相近,谈话间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暧昧得如同银丝,勾连不断。

“朕想要”

李知元几乎是用了气音,他没把话说下去,转而用行动告知陈景屿——李知元扶住陈景屿的后颈,吻住了紧抿的唇,浅尝辄止退开,看见陈景屿苍白的脸爬上红晕,又紧紧贴了上去,与他耳鬓厮磨。

陈景屿被他亲得意乱情迷,屋里银炭烧得人理智都没了,他软在李知元的怀里,背靠冰冷的墙,在情与欲中被反复拉扯。

衣衫凌乱倒在床榻上时,陈景屿眼前仿佛闪过成群的蝴蝶,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做得一个旖旎梦,若不然,他怎么会在眼前的李知元脸上瞧出从前的影子?

如果是梦,他不想醒。

“知元”陈景屿颤抖着喊出熟悉而陌生的字眼,心下伤感,“你送我的凤凰树,败了。”

李知元似被迎头一棒,砸得他头晕眼花,他亲吻陈景屿含泪的眼角,不禁哽塞,“朕是天子,整个南朝的凤凰树都是朕的,朕为你寻来。”

陈景屿耳边响彻一句,“我可是南朝的七皇子,莫说几棵凤凰树,两片油桐花,就是天下的奇珍异草我都能为你寻来栽在院子里。”

往事历历在目,与眼前重合,他悲从中来,忍不住地无声痛哭。

花败树枯,旧情不再。

他和李知元,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李知元何尝不与陈景屿想到一处去,他们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岂知包裹在甜蜜下的皆是假象,他们这段情,早就变了味,千疮百孔,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弥补。

“景屿,为朕,生一个孩子吧。”

李知元急于和陈景屿重新建立羁绊,他说着,手摸进了陈景屿的衣襟里。

陈景屿刹那如梦初醒,猛然将李知元给推开了。

李知元猝不及防被推到一旁,而陈景屿已经动作迅速地起身,方才的温情随着二人分开烟消云散。

李知元略带薄怒地看着对他退避三舍的陈景屿。

陈景屿连连往后退,他眼里还有泪,但却是一片清明,“陛下三思。”

李知元坐起身,恼道,“陈景屿!”

“皇后娘娘还在凤鸣殿等着陛下,臣不敢逾矩。”

陈景屿已然完全回过神来,他想起白日在他身侧滔滔不绝的蔡怡,想起蔡怡与李知元的情意,难以说服自己做横在二人中间的存在。

蔡怡真心实意待他,他不能以怨报德,与李知元纠缠不清。

李知元噎住,“你提她做什么?”

陈景屿不语,他不相信李知元不懂他的意思。

岂知李知元竟起身要来拉他,他又急忙后退,戒备地瞧着李知元。

李知元都被气笑了,“你知晓朕和她什么关系?”

陈景屿苦涩道,“陛下与娘娘自然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鸣。”

李知元抚额,见陈景屿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地低低笑起来,笑够了,抬起明亮的眼,“是,你说得没错,朕与蔡怡两情相悦,”他想起与蔡怡成婚那夜陈景屿的话,磨了磨牙道,“朕还要借你吉言,与她携手共度,百年好合呢。”

陈景屿眼底闪烁,不再言语。

李知元长长叹一声,却又因陈景屿在乎他而心底欢喜。

他摇着头,“这大半夜的,你就忍心让朕冒着风雪出去?”拍拍床褥,“不生可以,但觉还是要睡的吧,你过来,朕保证不对你做什么。”

陈景屿犹豫不前。

“这是圣意,你要违抗不成?”

他趁着陈景屿晃神间,迅速起身把陈景屿拉进温热的床褥,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

陈景屿动弹不得,察觉李知元亲吻他的额。

“你”李知元叹息,“罢了,睡吧。”

陈景屿在黑暗中睁了半天的眼,到底没能抵挡住倦浓的睡意。

就这一回,他就放肆这么一回。

往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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