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漫天的烟花把明轩殿照亮得如同白昼,也让陈景屿看清了满地的尸体。

这些宫人方才还在期待看腊八的烟火,可转眼间,就没了呼吸。

给他们带来无妄之灾的,是陈景屿。

陈景屿心神俱碎,在李知迎准备上前时,提了剑对准他的喉咙,满眼都是怨恨。

李知迎眼神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不可思议,“你想要杀本殿?”

“三殿下,”陈景屿说话颤抖,他垂眸就能瞧见小玉瞪大的眼睛,似乎在控诉着他,“这些人,何其无辜,为何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李知迎冷淡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妇人之仁?”

语气仿佛碾死的不过一群蝼蚁。

陈景屿向来知道,李知迎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但如此草芥人命,还是让他心寒。

曾经他因爱蒙蔽双眼,能为李知迎做尽一切事情,可他早已醒悟,绝不会一错再错。

今日,他要亲手了结他和李知迎的八年情分,赎清自己的罪孽。

“我不会和你走,”陈景屿语气坚定,握剑之手越紧,“别再执迷不悟了。”

李知迎失望地闭了闭眼,道,“你至今还看不清局势,难不成,你以为三弟会再信你?”

直戳中陈景屿最痛之处。

他凄然一笑,提剑上前,“信与不信,我已不在乎了。”

李知迎眼神犀利,在陈景屿的剑上来之前往旁一躲,眼见时辰不早,再耽搁下去谁都走不了,他狠了狠心,一掌劈向陈景屿颈后,陈景屿本就不会武,不是李知迎的对手,躲了一下依旧没能躲过,接着手腕便是一痛,剑刹那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景屿,今日你是心甘情愿也好,是不情不愿也好,本殿绑也要将你绑走。”

李知迎音色狠厉,挟持着陈景屿一路出了明轩殿。

外头围了三十多个死士,皆是李知迎的心腹,他在宫中潜伏三月有余,里应外合,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日时机,定要杀出重围。

所过之处,烟花烂漫,血色蔓延。

陈景屿被李知迎掐着脖子难以动弹,只得亦步亦趋跟着。

这等阵仗早已惊动侍卫,三十多人护着李知迎,但到底寡不敌众,等杀到宫门口,李知迎身边的人只剩下一双手的数目。

陈景屿以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但心中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得到了解脱。

李知迎的剑上沾满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

“景屿,你说,本殿能不能杀出重围?”

陈景屿听见李知迎附在他耳边说话,听不出喜与悲。

此刻他反而有些迷茫,不禁看向李知迎的脸,从他的角度看去,李知迎脸颊上染了点点血腥,明知前路已无,却丝毫没有半分慌乱,仿佛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其实,能与你死在一块,我不觉得委屈。”

他头一回,在陈景屿面前不用本殿二字,陈景屿心下激荡,李知迎这时回头朝他笑了笑,笑容与初见时那般,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与意气风发。

“你根本就不是想出宫。”陈景屿一语道破。

李知迎在杀戮中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沉沉看着陈景屿,不再隐瞒,“知我者,景屿也。”

他如今这等境地,哪里还有东山再起的势头,局势早定,他只不过,不想输得那么难看。

李知元不能样样都得,江山与陈景屿,他总要赢一个。

陈景屿露出个略显悲凉的神色,“也好”

如果能让一切罪孽消失于今夜,那要他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又何妨?

忽然间,四周骤亮,火把将李知迎一等人团团围起来。

比天高的城墙上,在弓箭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陈景屿遥遥望着,今夜的李知元龙袍加身,白面如玉,威严如山,可真真是帝王之姿。

如此遥远距离,叫他看不真切,也生出敬畏之心。

“李知迎,”李知元在火光中音色洪亮,“别再无谓挣扎,束手就擒吧。”

弓箭手随着他话落,刷刷刷地将箭头的方向指向李知迎。

陈景屿站在鲜血之中,没有抵抗,也没有畏惧。

“七弟,你我血浓于水,你当真下得了手吗?”李知迎轻轻笑了笑,把陈景屿推到前面,“又或者说,你对他下得了手吗?”

陈景屿站定在李知迎身前,抬头与李知元对视,他瞧见李知元冷峻的神色丝毫不改,纵然早已知晓自己在李知元心中无足轻重,可真正看见李知元毫不在乎,依旧难掩伤痛。

那日陈景屿向李知元有所透露,李知元便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明轩殿亦有部署,只是没想到,李知迎竟全力挟持陈景屿,李知元得知陈景屿被李知迎带走时,惊得摔碎了手中的琉璃盏,只是他不敢在李知迎面前流露出对陈景屿的半分在意。

越是在意,就越将自己的弱点摊在敌人面前,陈景屿就越是危险。

如此,他只得装作满不在乎,做一个无情者,“乱臣贼子,其罪当诛,朕有何顾虑。”

听闻此言,陈景屿心下再无波澜,他甚至庆幸李知元终于长成杀伐果断的帝王,往后,便不会再被他这样居心叵测的人欺骗,便不会再无端端受伤害。

李知迎大笑起来,他握住陈景屿的手,说道,“你可听见了,他要你的命?”

陈景屿侧过脸,淡然道,“三殿下,你怕死吗?”

李知迎被他无端端的一句问得怔住了。

“没有人会不怕死对不对?”陈景屿紧接着道。

他和李知迎相识八年,旁人不知,但他与李知迎可算是相怜之人。

亲母惨死,认贼作母,父亲不顾,受尽白眼,李知迎是在嘲讽与痛苦中成长起来的,他爱权势天经地义,所为的,不过不再被人瞧不起。

黄泉路上多孤单,李知迎会不会怕呢?

陈景屿反握住李知迎的手,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我陪你。”

李知迎双目闪烁,手指冰凉,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苦。

运筹帷幄多年,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所幸的是,竟还有人替他感同身受。

“景屿,你可知”

他声音太小,陈景屿侧耳去听,李知迎双唇一启一合,却猛地将陈景屿推了出去。

李知元眼底寒凉,即刻挥手,十几支箭脱弦而出,划破长空,刺入李知迎的肉身里,发出沉闷声响。

陈景屿双目圆睁,在一片哀嚎中,读出了李知迎的唇语。

他说,我舍不得你陪我死。

李知迎倒在血泊之中,天边的烟花还在燃放,璀璨异常,他伸手去摸,摸得一手的幻影。

他今年二十八岁,前半生被蒙蔽在假象之中,后半生为权势羁绊,而今,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长眠不起。

满盘皆输又如何,幸而,他死前还有人为他难过,为他哭。

他忆起与陈景屿的过往,若是若是只不过是痴想。

陈景屿踉踉跄跄地扑到李知元身上,无声痛哭,上下牙止不住地打颤,叫他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李知迎满身血污,与他墨色的夜行衣融为一体。

“记住我,”李知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陈景屿的衣角,“陈景屿,别忘了我。”

他活了二十八年,只有陈景屿一人曾如珍宝把他放在心里,临死前,也只想抓住这最后一点温暖。

陈景屿用衣袖擦去他唇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哽咽地喊他的名字,“李知迎。”

不是南朝的三皇子,仅仅是李知迎。

李知迎想笑,却笑不出来了。

陈景屿抱着他,一句句地喊他的名字,希望能指引他黄泉的路。

下一辈子,不要再投身帝王家。

李知元毫无威严从城墙奔跑下来时,远远见到的,就是陈景屿在血泊中抱着李知迎哭的画面。

莫大的哀伤将陈景屿笼罩起来,竟让李知元不敢再上前。

他怕见到陈景屿仇恨的双眼,怕他与陈景屿之间,从此横贯一个迈不过去的李知迎。

却是陈景屿先一步瞧见了他,继而颤巍巍地朝李知元磕头行礼。

李知元身侧的蔡卓见此景,忍不住拔刀相见,怒道,“陛下,这等乱臣贼子,绝不可再留。”

蔡卓一心想铲除陈景屿,可算找到了机会。

陈景屿闭上了眼,不再辩驳。

蔡卓的剑未能往前一步,被李知元压下了手腕。

李知元上前两步,居高临下问陈景屿,“你,可有话要说?”

陈景屿抬头,在火光中与陈景屿对视,涩然问道,“陛下会信吗?”

李知元眼神深沉如海,没有回答。

陈景屿一心求死,选择在最坏的时机说出实情,“那日偷虎符,并非我所愿,陛下信吗?”

李知元张了张嘴,他心里仿佛被万丈海浪席卷,将信之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蔡卓已先怒不可遏,大斥道,“满口胡言,当日我与陛下看得真真切切,休要再狡辩!”

陈景屿眼神一暗,连连说了两个是字,继而忍不住自嘲地低笑起来,李知迎说得对,李知元不会再信他了。

他笑得胸腔起伏,忍不住一阵腥甜涌上,一口鲜血喷洒在了李知元的靴面上。

李知元被无上的惊恐淹没,眼前一晕,冲上去抱住了陈景屿。

他说,信,朕信。

但陈景屿已昏迷不醒,未能听见。

是陈景屿说得太迟,是李知元说得太迟。

而有些话,一旦犹豫一瞬便不能成真。

22.

刘太医不知道第几次被叫来给陈景屿把脉,忍不住地直叹气。

只是这一回,陈景屿竟然住进了太极殿——李知元的寝宫。

这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一个无名无分的男子,就这样住进帝王的宫殿,难免落人口舌,但李知元似乎完全不在意外人如何说,执意行之。

李知迎一死,李知元最大的威胁也便被铲除,只是依照刘太医看来,李知元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说到底,李知迎与李知元同根同脉,兄弟相残,天下定会议论,想来史书也会记下浓重一笔,李知元弑兄一事会流传前年。

号完脉,刘太医郑重写下方子,李知元面色万分焦急,得知陈景屿只是一时攻心呕血,才松了一口气。

宫里珍贵药物取之不尽,李知元给陈景屿用起来也毫不手软,纵然如此,陈景屿还是昏睡了整整两夜才转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跑。

初醒,陈景屿还下意识想去找小玉,待想起小玉已成为刀下亡魂,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给他送药的是一个陌生的宫侍,他左右看了看,发觉自己正处于陌生之地。

这儿比明轩殿不知繁华多少,就连来往宫人所着衣物的面料看着都堪比富贵人家,直到见了王公公,他才反应自己可能是在李知元的宫殿里。

只有天子身边的人才有如此殊荣。

王公公见他醒了,笑得脸上褶子都明显了许多,连忙让宫人去御书房请李知元。

陈景屿昏迷这两日,李知元茶饭不思,脾性暴躁,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这医治李知元的良药总算醒过来,他如何能不高兴?

“陈大人,陛下很快就过来了。”

听见王公公这么说,陈景屿惨白的脸更显难看,他没有说话,一闭上眼,就想到惨死的李知迎。

心口郁闷,陈景屿剧烈咳嗽起来。

宫侍连忙上来喂水,可陈景屿却咳得停不下来,仿佛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似的。

好在刘太医留了些止咳的药果,喂陈景屿吃下一颗,情况才有所好转。

咳得久了,陈景屿的面色也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粉,他犹豫再三,问王公公,“三殿下”

他说了个开头,屋外传来一阵阵叩拜的声音,陈景屿及时住了嘴,可还是被到来的李知元听了去。

李知元不知该喜还是该气,喜陈景屿终于醒来,又气陈景屿醒来第一句话是询问李知迎。

这样矛盾的情绪之中,李知元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他原先焦急着看望陈景屿的脚步变得平缓,应道,“三哥是南朝血脉,纵然狼子野心,也理应风光大葬。”

王公公极其有眼力见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陈景屿靠在床沿,许久才说,“陛下宽宏大量,实属明君。”

李知元不爱听陈景屿说有关李知迎的任何事,更厌恶陈景屿为李知迎道谢。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过问腊八之事,但李知元便是控制不住自己,“三哥伙同党羽于腊八逃匿之事,你一早便知晓?”

这话听在陈景屿耳里如同秋后问账,他蔫蔫地抬了抬眼,“略知一二。”

李知迎差人传信给他,算起来,也是知晓的。

李知元本以为陈景屿会翻过这页,却猝不及防听到陈景屿承认的回答,咬了咬后槽牙,“为何不告诉朕?”

陈景屿定定地看着他。

李知元还想发作,却见陈景屿眼眶刷的红透,用一种极度哀伤的语气说,“臣,也很后悔。”

若不是他想保李知迎,小玉便不会无故牺牲,明轩殿的宫人就不会因他而死。

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能保住。

李知元怔住,心里密密麻麻的疼,萦绕的怒气消散些许,不自然地道,“知道错了就好。”

陈景屿眼睛一眨,无声落泪,“臣自知罪不可赦,但臣能不能求陛下一事?”

李知元至此都见不得陈景屿哭,只得摆出一副冷峻神色掩盖自己的怜惜,“你说。”

“臣恳请陛下,安顿明轩殿的宫人,让他们入土为安。”

自古宫侍死后,都是将尸体拿破布裹了丢弃在后山,任由风吹日晒野狗啃食化作尘土,李知元不明陈景屿的意图,但既然陈景屿开口了,他思索一顿,还是颔首应承。

陈景屿感激道,“多谢陛下。”

他的口吻过分疏离,真就如同臣子与帝王般,毕恭毕敬,李知元心里不大舒服,想起陈景屿昏迷前的说辞,正想追问虎符之事,太极宫外传来一阵喧闹。

李知元眉头狠狠一皱,是他发火的前兆。

门外王公公焦急说,“皇后娘娘,使不得啊,陛下有要事在身,您不可进去。”

陈景屿面色一僵。

王公公话落,被称作皇后娘娘的女子已经闯了进来。

只见一个俏丽少女身着繁琐宫服,大步地迈了进来,发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如同展翅高飞的凤凰,极其艳丽。

陈景屿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既羞又愧,手不自觉发起抖来。

王公公跪倒在地,“陛下,奴才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李知元不耐烦道,“别动不动就该死,出去。”

他说话见,蔡怡已经小跑上前,音色清脆,“听哥哥说,陛下在太极宫藏了娇娇儿,臣妾特地来看一眼。”

陈景屿无地自容,几乎要把脸埋到臂弯里去。

谁知李知元并没有反驳,竟任由蔡怡跑到他床边。

一股极好闻的花香飘来,陈景屿未来得及反应,蔡怡就坐到了床上,低头想要看他的脸,嘴里说着,“怎么还害起羞来了,抬起头给本宫看看。”

陈景屿惊愕于蔡怡的作风,忍不住抬起头来一看究竟,只见少女小巧的下巴挂着娇俏的笑,眼里皆是好奇,并没有一丝敌意,她见了陈景屿的脸,感慨道,“果真是佳人!怪不得陛下要藏得这么严实。”

李知元看不下去了,过来拉她的手,“差不多得了。”

“我不,”没了外人,蔡怡不自称臣妾了,她好奇地对陈景屿看了又看,啧啧道,“好看是好看,可陛下也太苛责人了,瞧瞧,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陈景屿猜不准蔡怡的心思,一言不发任她看。

“我知道你,你叫陈景屿,”蔡怡凑近了些,拿指头指向自己,“我是蔡怡,蔡卓的妹妹,李知元的皇后。”

陈景屿脸上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如鲠在喉,“皇后娘娘。”

说着就要起身行礼。

蔡怡哎哎叫着把他按了回去,“你干什么,我可不敢要你给我行礼,李知元会生我气的。”

李知元又要来抓她,“好了好了,人也看了,你快些出去吧。”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蔡怡狡黠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把你吃味的事情抖出来。”

李知元面色一变。

蔡怡抓着陈景屿的手道,“李知元可在意你了,好几次为你买醉呢”

眼见她又要说,李知元面子上挂不住了,一把将她从床上扯下来,“再口无遮拦,朕拿你哥哥问罪。”

蔡怡瞪他一眼,转而对陈景屿甜甜地笑,“以后见面我再和你说,李知元就是个大醋缸。”

陈景屿错愕不已,读不懂她的话。

李知元怎么可能会吃他的醋呢?

他忍不住去看李知元,却见李知元面色不太自然。

“对了,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

蔡怡话没能说出口,李知元急忙捂住她的嘴,抓着她的手往外走。

等到了宫门口,蔡怡才勉强说了句,“下回,下回我一定和你说。”

陈景屿看他们拉拉扯扯出了太极宫,一时竟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是,似乎在蔡怡面前,李知元才有了从前的影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李知元脸上见过这么生动的神情了。

想起宫人谈论李知元一连几日宿在蔡怡寝宫的事,陈景屿神情落寞三分。

想来,李知元是真心喜爱蔡怡这般活泼娇俏的女子。

也好他竭力说服自己,如此也很好。

至少,还有人能陪着李知元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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