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路萧瑟,寒风如同哀嚎的厉鬼回荡在宫墙之间。

陈景屿被李知元牢牢按在步辇上动弹不得,屋内银炭燃得旺,他穿得少,方才没来得及添衣,风一吹,他冷得直发抖,本能地向身侧的李知元依靠以寻求温暖。

李知元怒火烧得旺盛,没有注意到陈景屿渐白的脸色。

步辇穿梭在红棕色的宫墙之中,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约莫两刻钟后,步辇才停在一处破落的宫院门前。

这儿比明轩殿还要偏僻冷清,紧闭的宫门前守着四个侍卫,个个腰配利剑,面若修罗,在夜色中显得煞气极重。

陈景屿借着沿路的琉璃灯光抬头一看,这儿竟连殿名都没有。

他晃神间,李知元已经把他从步辇上扯下来,他一个踉跄,倒在了李知元的怀中,李知元没有在意,虚扶着他的腰,强硬地将陈景屿拉着往前走。

宫门打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陈景屿额间的发被吹扬,不禁打了个寒颤。

琉璃灯被点燃,李知元吩咐其余人等都在屋外等,把陈景屿带了进去。

陈景屿不知道李知元是何用意,但既然已经到了这儿,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他确实也想知道李知迎现在的情况是如何。

屋内两侧的蜡烛摇曳生光,把空旷凄清的四周照得明亮。

陈景屿一眼就见到四方红木榻上的身影。

李知迎隐在阴暗处,陈景屿瞧不真切,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被李知元狠狠捏住了手腕不能再往前。

他只得站在原地观望,再仔细一看,心下骇然,李知迎的左脚竟然栓着一条长长的铁链,他当即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不顾李知元在旁边,哑然喊了声,“三殿下。”

靠着榻沿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他从阴暗处慢慢抬起头来,露出那双带点邪气的丹凤眼,直视不远处的陈景屿。

两月光景,李知迎竟落魄至此,陈景屿瞧见他额角散落的发和略显瘦削的面庞,一时五味杂陈,难以将眼前的男子和当年在阁楼朝他伸手的三殿下联系在一起。

李知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诧异,但很快坐直身子,对着陈景屿露出个浅浅的笑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稀客。”

陈景屿忍不住地又想往前,这一回,李知元干脆搂住了他的腰。

从陈景屿进来的那一刻,李知元便一直在观察着陈景屿的神情,他把陈景屿脸上的落寞与不舍尽纳入眼底,每看一眼,心里的怒火便翻腾一倍。

李知迎的眼神掠过放在陈景屿腰上的那只手,又落在李知元脸上,收了脸上的笑,即使他落魄如斯,气势依旧不减,仿佛自己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在跟李知元说话,“七弟带来故人,三哥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只是不知七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朕不同你说这些弯弯道道,”李知元周身冷冽,他把陈景屿往前一推,“今日朕来,是要你做一个选择。”

陈景屿站稳脚跟,不解地看向李知元。

李知迎神色自若,“但说无妨。”

“朕向来听闻三哥旗下奇人无数,耳目布满整个南朝,朕初继位,心中忌惮,”李知元毫不掩饰自己不敢情敌,“为了南朝政权稳固,天下太平,朕要你列一个名目,把这些人交出来。”

李知迎眉头皱都不皱,像是在听李知元说天书,故作不解道,“七弟从哪儿听信了谗言,我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难不成还能翻天,七弟实在是庸人自扰。”

“李知迎,”李知元呵道,“不要和朕装疯卖傻,今日你若不交出旧部名单,朕就拿陈景屿开刀,朕倒是要看看,你有多爱护自己的下属,能做到哪个地步。”

陈景屿难以置信地看向李知元,烛光中,李知元面色冷森,眼底凝聚比雪还要冻人的寒气,他被冷得退离一步。

李知迎像是也没有想到李知元会用陈景屿威胁自己,他细细打量李知元的神情,瞧不出真切,但众人皆知,李知元对陈景屿用情至深,想来也不过是想诈一诈他。

这样想着,李知迎依旧笑说,“我自然是万分爱护景屿,否则也不会将他留在身边多年,只是旧部早已随着我被禁足而轰然倒塌,构不成威胁,七弟你”

他话未尽,一道寒光闪过陈景屿面前,只不过转瞬之间,陈景屿的一缕发丝便被削去,悠悠坠到地面。

陈景屿怔在原地,双目圆睁,没有想到李知元真的会对自己动手。

他似乎明白了,为何李知元会留自己到这时,原来真不是因为执念,而是把他当做跟李知迎谈判的筹码

陈景屿从没有感觉到这么痛过,他给李知迎做了八年的棋子,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成了李知元手中的棋子。

李知迎猛地站了起来,脚上铁链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他下意识地想要庇护陈景屿,却因为铁链限制了活动范围而不能往前,只得急道,“景屿,过来。”

再听这一声过来,恍若隔世,太迟了,李知迎的这声过来说得太迟了。

陈景屿没有动,他似乎被剥离了三魂六魄,呆滞地站在原地。

李知元面若寒霜,剑指陈景屿,目光却是寻着李知迎,他冷硬道,“三哥,朕已不是你以为的傻子,再不说,休怪朕无情。”

李知迎看着陈景屿煞白的脸,反问道,“七弟,景屿如今对你而言,是什么人?”

李知元心中怨气翻腾,口不择言,掷地有声,“仇人。”

陈景屿身形一晃,几乎就要站不稳,他缓慢地挪动身子,把自己对准李知元的剑,凄然一笑,“如此,便杀了我吧知元,我不知你恨我这么深。”

李知元拿剑的手剧烈一抖,他好似回过神一些,懊恼今夜因为怒火而冲动行事,但事已至此,他务必要将李知迎旧部连根拔起,况且,他带陈景屿过来,也是要陈景屿看清李知元的真面目。

李知元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人,怎么会为了陈景屿供出旧部,只要陈景屿看清这一点,对李知元死心,往后便不会再把李知元放在心里。

三人对峙,是陈景屿又往前一步,抓住了眼前的剑尖。

剧痛袭来,陈景屿掌心瞬间被划破,鲜血淋漓,李知元被这抹红刺了眼,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个决定是多么错误,他连忙想要收回剑带陈景屿离开,却不曾想李知迎竟在这时开了口。

“我拟。”

李知元心里一沉,“什么?”

李知迎戚戚然看着陈景屿,陈景屿也回望,他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你为本殿做了那么多事,今日,本殿都还你。”

陈景屿眼睛一眨,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八年的时光,换来一句还你。

他泪眼潸然,浑身忽然被抽空了力气般,再握不住剑,踉跄着就要倒下。

李知元连忙上前要扶,陈景屿心如死灰,费尽力气推开了李知元的手,他满脸冷泪,问李知元,“如此结果,陛下可满意了?”

李知元百口莫辩,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知迎竟肯为了陈景屿交出名册。

错了,这一步他走错了。

陈景屿不愿再待在此处,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外走,走出不到五步,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李知元冲过去接住了他,抱着怀里已经无意识的人,这才发觉陈景屿浑身热得可怕。

偏偏李知迎还要在后头嘲讽,“七弟,我与景屿情分,你不会知晓但我刚肯定,你与景屿之间,经此一夜,再无回头路。”

陈景屿会做一次棋子,不会再做第二次。

而李知元,这一回,彻彻底底将他推远。

20.

陈景屿从李知迎那儿回来后就害了一场大病,连着烧了一天一夜,刘太医用尽法子才让他把体温降下来,总算是有惊无险。

李知元不曾想把事态弄到这种地步,一时懊恼,处理完事务大多时间都是待在明轩殿,若不是怕落人口舌,他甚至想把陈景屿接到自己的宫殿里看紧了,害怕他一个眨眼人就离他而去。

陈景屿烧得迷迷糊糊,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

他半生如浮萍般漂泊,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处,兴高采烈地踩进去,却发现是不见底的泥潭,泥泞把他的口鼻都遮掩,他想大口呼吸,吸入肺腑的却都是带着腥气的泥土,陈景屿想奋力向上爬,越是用力越适得其反,直接坠入无底深渊。

他猛地惊醒,呼吸凌乱,手中还死死抓着床褥,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小玉一直守在房里,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要睡不睡,余光瞧见陈景屿睁开了眼,瞬间就清醒了,连忙扑上去,带点哭腔,“主子,你可算醒了”

她见陈景屿目光涣散没有反应,又急急跑出去请刘太医。

为了随时给陈景屿问诊,刘太医被安排在最近的厢房入住,他正想宽衣入睡,听见小玉的声音,赶紧把衣服拢好,带着药箱出去。

陈景屿确实是烧糊涂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绪,喃喃地说要喝水。

小玉给他喂了般盏温水,刘太医给他把脉,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陈景屿本身肺就入过水,造成难以挽回的创伤,后又在阴湿地牢待了将近一月,本来都医治得七七八八,这回彻底入了风,往后怕是要细心呵护着了。

他作为李知元的臣子,自然是不敢埋怨李知元这么糟蹋人,但身为医者,还是难免唏嘘。

写了张方子让药童去抓药,又将所需要注意之事跟小玉说后,李知元就迎着露水赶到了明轩殿。

他显然是方处理完事务,眉宇之间颇有疲色,刘太医恭恭敬敬行了礼,他得知陈景屿的情况面色沉了三沉,挥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

陈景屿听见李知元的声音,终于将昏迷前的事拼凑起来。

他竟不敢面对李知元,索性就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半晌,他没有听见动静,以为李知元就会离去时,被子却被掀起一角,寒气灌进来,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温热的躯体,是李知元从背后抱住了他。

陈景屿浑身僵硬,李知元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晓如今对李知元还有什么价值,值得李知元忍着仇恨来拥抱他。

“陈景屿”李知元极倦般地呢喃了声。

陈景屿难受地闭上眼,没有推开背后之人。

“朕,朕不是有心的。”李知元似乎挣扎许久才说出这番话,“你冷,不舒服,为什么不和朕说?”

陈景屿想反驳,当时李知元正在盛怒上,怎么会听他只言半语,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没有意义,他的感受于李知元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李知元没有听见陈景屿的回应,有点慌乱地抱紧怀里的身躯,说道,“你怪朕吗?”

陈景屿这回慢慢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资格去怪李知元,走到这步,是他咎由自取。

李知元心下一喜,接着道,“三哥党羽众多,朕若不铲除彻底,难保他不会东山再起,朕知道你气朕拿你威胁三哥,但朕确实没有法子了况且,朕并没有伤你,也不会伤你。”

陈景屿心底苦涩,李知元的示弱并没能让他高兴,他只是觉得,李知元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是他害得李知元变成这个样子。

愧疚、难过、委屈,多种情绪一并涌上,陈景屿终于开了口,“纵然陛下真将臣斩杀在刀剑之下,臣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是臣罪有应得。”

李知元听他这么说,把他搂得更紧,有点气恼道,“你非要在这时候说这些话么?”

他都已经服软,已经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为何陈景屿还不顺着台阶往下走。

陈景屿却是真心实意,他已没有心力陪着李知元这么耗下去。

是他的罪,他便会承担。

李知元越对他宽容,只会越加重他的罪孽感。

“陛下,是何日了?”

李知元不明白他突然转了话端,但还是回,“腊月初六了。”

原来已经初六了,那么就是后天。

李知迎是真的将名册给了李知元吗,他有何打算?

李知元会杀了李知迎吗?

总总疑惑萦绕心头,陈景屿思量再三,轻声说道,“初八那日,陛下一切小心。”

李知元捕捉到了什么,追问道,“何意?”

陈景屿却不愿再说,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倘若李知迎再因他而死,想来他再无颜苟活于世。

他能给到李知元的,也只有这句提示,李知元这样聪颖之人,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愿李知元念及兄弟情分,能给李知迎一条生路。

夜色浓重,屋里再没有了声响。

——

初八那日下了小雪,小玉照常给陈景屿端了药喝下,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说了好些吉利话。

陈景屿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很给面子吃了小半碗。

今夜宫中有宴席,李知元是不会过来了,陈景屿心里惴惴不安,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小玉见他失魂落魄,哄他开心说,“主子,晚些时候宫里会燃放烟花,我听老宫人说,烟花会把天空照得跟白日一样,奴才待会跟你一起出屋外看,好不好?”

陈景屿心绪不安,没有听清小玉的话,只见到她期待的眼神和甜甜的笑脸,便还是点点头应下了。

“那奴才先把碗端下去。”

她说着,脚步雀跃地往屋外走。

临出门前,又回过头说,“主子,今儿是腊八,往年奴才的爹娘都会跟奴才说,就要长大一岁,让奴才更懂事些奴才不用主子懂事,奴才只希望主子快快乐乐的,别再难过了。”

陈景屿心里被暖意倾覆,他正想说点什么,外头砰的一声,天际乍一亮,随即是络绎不绝的烟花燃放声。

小玉眼睛一亮,迫不及待打开门,嘴里说着,“主子,放烟花了”

一把锋利的剑从门外挑进来,只是晃眼间,小玉的笑脸就凝固在了脸上,她手中的瓷碗摔在地上,被外头的烟花声盖过。

陈景屿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在面前倒下,成为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他如坠冰窖,浑身不断地发抖,门外黑衣客刀起刀落,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陈景屿眼前逐渐没了声响。

“小玉”他浑浑噩噩站起来,又喊了声,“小玉!”

回应他只有黑衣人,“陈大人,三殿下在外等候,事不宜迟,您快随属下前往。”

三殿下李知迎。

腊月初八晴雪日,旧人再见时。

原来,李知迎的目标竟不是李知元,而是他自己。

陈景屿头晕目眩,心下剧痛,待黑衣人上前,身体先于思绪,已然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剑,黑衣人毫无防备,陈景屿出手快准狠,瞬间抹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洒出来,溅在了陈景屿的脸上和手上,顿时染上血腥气。

“她才十四岁,为什么”

陈景屿眼睛全红了,弃了剑,踉踉跄跄前行想要把倒在血泊里的小玉抱起来。

方走近,眼前出现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李知迎一身夜行衣,俊美的脸颊上染了血,眼底皆是戾气,如同地狱前来的阿鼻使者。

“景屿,随本殿离开。”

李知迎抓住陈景屿的手,陈景屿毫不犹豫甩开。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对他好的人都会以悲剧收场?

李知迎不明所以,但言之凿凿地道,“本殿不能满盘皆输。”

而陈景屿,就是他棋盘里剩下的唯一一颗能制胜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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