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屋里一时出奇的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让陈景屿坐立不安,他怕李知迎再提起药的事情,难得主动搭话,“陛下用过膳了吗,可要宫人再传些膳食?”

李知元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七皇子府之时,但很快又清醒,纵然陈景屿私下找刘太医要避子方让他恼火,但他并不打算发作,毕竟要陈景屿神不知鬼不觉怀上孩子才是对陈景屿最好的惩罚。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气消散些许,踱步上前坐下。

陈景屿松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二样。

李知元唤人送来的专用玉筷,王公公正想拿银针试毒,因他一个眼神暗示停下手中的动作,了然地退下了。

从前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连用膳都无半句话可讲。

陈景屿默默垂着眼扒拉瓷碗里的米饭,李知元则装作无意地打量他。

瘦得下巴都尖了,怎么只是一个劲地吃无味的白米饭,他瞄了一眼案桌上的大鱼大肉,尽是荤腥,连半点绿都没有,口味素来清淡的陈景屿又怎么可能下咽?

正想叫来小厨房的人问罪,却猛地想起是自己吩咐宫人给陈景屿吃荤菜,一时脸色极度难看。

陈景屿可不知道李知元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身边坐了这么一尊大佛食不下咽,但又不能表现出来惹得阴晴不定的李知元生气,只得把注意力专注在手中的白米饭上,几粒几粒地往嘴里送。

李知元见他这样,忍不住道,“朕宫里是养不起你么,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心里关切,口中蹦出的却是恶语。

陈景屿动作一顿,抬头看了李知元一眼,无可奈何地挑了块鳜鱼往嘴里送。

这鱼烹得软糯可口,但吃不惯鱼的陈景屿还是闻到了腥味,便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忍着不适咽了下去,然后抬起手,作势就要去夹第二块。

手腕却猝然被攥住,李知元恨恨道,“这么不情不愿,干脆别吃了。”

陈景屿无声叹气,兔子逼急了都有三分脾气,何况他是个人,他抬眼与李知元对视,淡然道,“臣不吃,陛下要怪罪,臣吃,陛下也要怪罪,这该叫臣如何是好?”

李知元被他一句反问堵住,他心中郁结难当,冷硬道,“你做什么,朕都看不顺眼。”

陈景屿被狠狠刺了一下,难受至极,苦笑道,“是,臣罪有应得,陛下再怎么怪罪臣也是应当的。”

李知元不知道为什么又变成这个样子,咬了咬牙,斥声,“来人,菜肴不合陈大人的心意,都给朕撤下去。”

很快就进来四个宫侍将桌面上的碗碟收拾得干干净净。

陈景屿和李知元僵持着,谁都不肯先服软,待门又被关上李知元才松开一直攥着陈景屿手腕的掌,他还想说点什么,只见陈景屿眉宇间有抹不去的淡淡忧愁,伤人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到底没有化作利刃刺向陈景屿。

但他的做法已经在陈景屿心里刻下一痕,陈景屿知晓现今李知元过来明轩殿,无非想要羞辱他一番,见李知元不说话,干脆起身往床榻走去,转身一坐,凝视着李知元。

李知元见他这样,不明所以,询问似地瞧着他。

陈景屿自顾自地脱去外衫。

李知元嚯的一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看陈景屿认命般地趟到了床榻上,气道,“你做什么?”

陈景屿歪着脑袋看他,眼里没有一点儿情愫,“陛下过来,不就为了这事吗?”

李知元眼前一暗,垂在身侧的十指颤了颤,他确是想折辱陈景屿,但却见不得生性高傲的陈景屿自己作践自己。

眼前的陈景屿,哪里还有从前半分清冷的样子,反倒如同快要燃尽的油灯,只是徒劳地挣扎想要留下最后一点光亮。

李知元又生气又痛心,大步地走过去,他身处高位看床榻上那张隐在黑暗中苍白的脸,竟看不真切,只听得自己冷漠的声音,“陈景屿,你故意膈应朕。”

陈景屿摇摇头,没说话,闭上了眼。

他静静等待着李知元接下来的动作,但等来的却是李知元拂袖而去,陈景屿缓缓从床上坐起,瞧着已经走到门前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告诉李知元,偷盗虎符并非他所愿,他想要的,不过是李知元能平安地活在人间。

但他刚张了张唇,李知元已经利落地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陈景屿所有积攒起来的勇气也随着李知元的离开而消失,他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末了,自嘲地笑笑。

罢了罢了。

——

与李知元不欢而散后,陈景屿将近十日不再见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知元故意授意,宫侍竟然当着他的面谈论起李知元和蔡怡。

三日前,李知元宿在蔡怡的凤仪殿中,直至天亮才从殿里出来。

心里清楚天子与国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正听见李知元与蔡怡成礼对于陈景屿而言,无疑棍棒加身,棍棍入肉。

他失魂地盯着天边的彩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李知元到底要戏耍他到什么时候,不如给他个痛快。

身边忽然有人接近,陈景屿瞄了一眼,是个宫侍打扮的男子,面孔瞧着生分,他以为是新调来的,正想避开,宫侍却故意撞了上来,悄然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掌心,然后跪地求饶,“陈大人恕罪,奴才走路不带眼,不小心撞到陈大人,请陈大人责罚奴才。”

远处两个宫侍正往这儿看,陈景屿心里不安,但没有拆穿眼前的男子,暗暗捏紧了纸条,淡然道,“无事,起来吧。”

宫侍低着头,陈景屿不敢多看,径直走进了屋内。

摊开纸条一看,短短两行字,“腊月初八晴雪日,旧人再见时。”

一朵五瓣墨梅蘸在最底处。

陈景屿面色骤然一变,这是阁楼用来传递消息的记号。

这纸条,是李知迎差人送来的。

他心下惊骇,多年的警觉性让他迅速将纸条用烛火燃烬,可心里却一团乱麻。

天边云卷云舒,风云莫测。

陈景屿眉心跳个不停,掌心亦出了汗。

李知迎能在宫中给他传信,想来手中还有筹码,又在筹谋什么?

18.

腊月初,大雪至,明轩殿也搭起了小火炉。

陈景屿体弱畏寒,好在李知元虽然在吃食上苛责他,炭火却给得很足,明轩殿十二个时辰都温暖如春。

小玉又往火炉里添了块银炭,她是个直心眼的人,从前只觉得陛下欺负陈景屿,连顿好的都不给人家吃,但现下看来,陛下心里还是有她主子的,这些银炭,听宫里的老人说,陛下才有资格使用,却没想到一担一担跟不要钱似的往明轩殿运,倒是对她家主子很上心。

只是不知为何,陈景屿这几日眉宇间愁绪更深,就像是抹不开的白雾,给他周身都裹上一层朦胧。

小玉猜想,主子定是为了陛下宿在皇后殿里而郁郁寡欢。

算算日子,陛下都十来天未曾踏足明轩殿了。

屋里银炭烧得极旺,陈景屿被这温度裹得有些难受,转身一看,小玉还孜孜不倦地往里添炭,轻声说,“够了,太暖和了,打开窗透透气吧。”

小玉这才收了手,将窗开一条小缝,让外头的寒风溜进来些许。

“主子,可要传膳?”

自从得了李知迎的信,陈景屿一直惴惴不安,胃口也大减,便摇头,“过会吧。”

小玉以为他还在为李知元伤神,因着陈景屿向来可亲,忍不住安慰道,“主子,陛下是南朝的天子,政务繁忙,很快就会来看您的。”

陈景屿闻言一怔,他知晓小玉是好心,也就没有怪罪她的多嘴,只让她带上房门出去。

那日混进来的宫人陈景屿再没有见到,他原先是想再找那人打探消息,也以为李知迎会再差人给他带信,可一连小半月过去,竟再没有半分音讯。

腊月初八,李知迎到底想要做什么?

陈景屿李知迎相识八载,李知迎对他而言,是助他在陈府抬起头来的恩人,是他马首是瞻的主子,也是他曾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把性命交托给李知迎,为李知迎生,为李知迎死,为李知迎卖该或不该卖的命。

他曾以为,自己有朝一日终可光明正大站在李知迎身边,怎么都不会想到,两人皆沦为阶下囚。

哪怕直到今日,李知迎对陈景屿依旧意义非凡,事已成定局,他不想再看李知迎做困兽斗,更不想李知迎为了野心丢弃自己的性命。

该不该把李知迎联系自己的事告诉李知元?

就在陈景屿万分纠结之时,房门开了。

他回头去看,只见李知元提着雕花食盒走了进来。

陈景屿缓缓起身,看看李知元,再看看食盒,喊了声陛下。

怎么半月不见,陈景屿又瘦了?李知元不满地皱了皱眉,把食盒放在桌面上,冷声道,“宫人说你不愿吃饭,怎么,闹绝食?”

陈景屿心里冤枉,“并无。”

“那为何到了用膳时间还不传膳?”李知元面色稍霁,命令道,“过来。”

陈景屿依言过去,本以为会看到满桌肉食,却没想到李知元带来的竟然都是些清口小菜,他一时有些茫然。

李知元忍了半月不来看陈景屿,又故意放出风声惹陈景屿吃味,但气陈景屿是一方面,他并不想陈景屿再消瘦下去,夜里抱在怀中都嫌膈手。

爱吃什么就吃吧,李知元又让了一步。

他确实无法对陈景屿做到毫不留情。

“要朕喂你才肯吃吗?”见陈景屿站着不动,李知元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扯到桌前坐下。

李知元这般,仿若半月前的不快并没有发生,陈景屿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安宁,便拿起银箸,当着李知元的面夹了块软糯的南瓜松进嘴里。

只是他心里藏着事,南瓜烹得再入味,他也尝不出来。

李知元就在面前,心情看着也不错,或许把李知迎的事情说出来,他会网开一面不为难李知迎呢?

“你在想什么?”李知元瞧出陈景屿的欲言又止。

陈景屿抬眼,看着李知元的眼,这双眼,曾给他过无限柔情,即使他们之间再不复从前,他也愿意信李知元一回。

“陛下,臣斗胆一问,三殿下现下在何处?”

陈景屿话方落下,李知元面色骤然就变了,音色沉沉,“问了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三殿下”陈景屿正打算把实情说出。

却被李知元狠狠攥住手腕,“你还在想着三哥?”

陈景屿一怔,哑然。

“陈景屿,你可真会扫朕的兴致,”李知元阴恻恻盯着陈景屿白玉般的脸,“朕说过,不想再在你口中听见任何有关三哥的事,你为何要再犯?”

陈景屿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李知元的眼神如同恶狼,好似要将他吞噬干净。

“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拿你怎么着?”李知元逼近,因着气恼,温热的气息如有实质打在陈景屿脸上,他自嘲一笑,“朕确是不会打你,不会罚你,但不代表朕会对李知迎宽容,他一个乱臣贼子,朕把他千刀万剐都是轻的,你竟然你竟然还敢在朕面前提他。”

他放下帝王的身段,专门拿了陈景屿喜欢的吃食,寻到这里来,得到的却是陈景屿对李知迎的关怀,何其讽刺?

陈景屿被眼前阴鸷的李知元吓着,他忘记了,如今的李知元早不是天真烂漫的七皇子,而是南朝的天子,天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亘古以来的道理,是他莽撞了。

倘若他真将李知迎联系他的事告诉李知元,李知元会不会真把李知迎千刀万剐。

陈景屿忽然失去了说实话的勇气。

“陛下”陈景屿声音微颤,“是臣失言。”

李知元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他急需找点什么来发泄。

他都已经如此宽宏大量,陈景屿为何还要心心念念李知迎?

他比李知迎,到底差在了哪里?

就因为他比李知迎晚一步遇见陈景屿吗?

盛怒之下,李知元失去理智,一把攥着陈景屿站起身。

陈景屿被扯得一个踉跄,惊道,“陛下,去哪儿?”

李知元朝他露出嘲讽的笑,俊美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诡异,“你不是想见三哥吗,朕带你去见他。”

陈景屿一颗心猛地往下坠,他直觉这一趟绝非好事,下意识挣扎,“臣不去。”

李知元死死攥着他,“由不得你。”

两人拉扯着出了明轩殿。

外头天寒地冻,风一吹,陈景屿狠狠打了个抖。

王公公以为李知元今夜不会出来了,乍一见人,连忙上去问候,“陛下,这是?”

李知元搂住陈景屿的腰,脸色比霜雪冷却,继而勾出一个寒意逼人的笑,“带忠仆去见见他那个好主子。”

陈景屿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慌乱,李知元像是忽然失去了该有的理智,如今去见李知迎,怕是会起冲突,他扯住李知元的袖子,语气已然有了哀求,“我不想去。”

李知元心如石硬,把陈景屿推上了步辇。

他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夜空,心里叫嚣着的野兽再也关不住。

他步步忍让,留着陈景屿和李知迎的性命,为何还要三番两次惹他生气?

必要他们付出代价,以慰告这些时日以来他积攒的不悦。

天子一怒,浮尸万里。

他有何做不得,只不过在于想不想做,是陈景屿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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