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1

程兰回来这事,李琅玉在十天之前便已知道,但即是如此,他还是像什么都没准备好似的。事实来得猝不及防。

程兰带回素真大师的还礼,月巧开心,小叶乐呵,许妈欣慰,张管家笑容满面,所有人一团和气,唯有李琅玉,像一颗扎错地方的钉子,不知如何面对。

程翰良去了南京,家里的事大部分由程兰负责,管得井井有条,吃饭时,她突然跟李琅玉开了提议:“这大热天,要不把妈妈接过来住,她一个人住那么点小房子,也不舒服。”

李琅玉神情一顿,夹菜的手悬在半空中,匆匆反应道:“这当然很好,不过妈可能不习惯,我先去问问她意见,要是她不愿来,那就没办法了。”他说完这话,扒了几口饭,心里盘算着对策,当初那徐妇人早就和李生离开了北平,哪里找得到人。程兰目光未移开,心思凝重地悄悄观察他。

过了两天,李琅玉听说白静秋病了,便带她去看医生,肺上有毛病,早年落下的疾,医生的回复很不乐观,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方子,李琅玉一瞧,眼睛生疼。

他的白姨今年四十,头上虽有华发,但脸是素净的,比同龄女人显得年轻一些,余生只有两愿,一是恩家儿子岁岁平安,二是与女儿再见上一面。

白静秋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两人走出医院后,路过一家照相馆,有一小童向他们推荐生意。

“白姨,进去照一套?”

白静秋点头答应,复又看了下全身,觉得衣服不合适。

李琅玉差店里伙计帮忙上妆,回去将之前程兰定做的那套旗袍拿了过来。

素白底,边角缀着墨兰图案,剪裁出提琴样的曲线。

女人这辈子都想把时间定在最好的年纪,她20多岁的模样已经留不住了,40岁,不如以前好看,但今后的样子没有比现在更好的。

照片冲洗装裱得花一个月,两人未做过多逗留。下午,李琅玉一路盘算,想了个应付前几天提议的法子,思前虑后觉得无多大漏洞,才平静回了程家。甫一进门,气氛说不出的怪,月巧没平时那般热忱,还瞪了他一眼,小叶努努嘴,悄悄提醒,程兰在楼上等他。

房间里,门窗紧闭,空气流动也不顺畅。程兰背向着门,坐在桌前,李琅玉一边拉开窗帘,一边问怎么了。她没回答,反问,你今天忙什么?

“就上次你说的那事,我去问了下妈,她想回老家,那边朋友多,就不过来了。”

程兰剪下几片“仙客来”枯叶,重新调整盆栽位置,阳光正好迎着花心,是副娇气模样。李琅玉走过去,递给她毛巾擦手。

“旗袍可合妈妈的意?”

“她很喜欢,平日都舍不得穿。”

程兰缓缓回过头,抬眸看他,一丝苦意藏在眼里,像蝶翅一样在颤动。真笨,她停顿片刻,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琅玉不解,又听她继续道:“仙客来一向难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月巧养死了它,她怕我生气,重新买了一盆,还以为我不知道。”她漫不经心讲,脸上却挂着失落的苦笑。“那丫头真愚钝,也就明面上聪明,我自己买的花,朝夕相对,怎么会不知道它变了样。”

李琅玉一怔,胸口紧绷起来,他仿佛听到了愈来愈大的心跳声——咚、咚、咚,他迟疑许久,问道:“你,怪她……骗你吗?”

程兰抿着唇,眼眶里有晶亮掣动,饱满的情绪积压在一起,掀起漆黑的漩涡,过了很长时间,她似乎从漩涡里挣脱出来,最后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难过。

这简单无奇的三个字像一副船桨,将李琅玉的心绪搅得波涛翻滚,他彻底被人推了出去,戳破窗户纸的世界一片刺亮,他睁不开眼,他什么都瞒不住了。

“你何时知道的?”

“回来的那天。”程兰道,“我本想送点寺庙的还礼给你母亲,可到了那,却不见人,周围邻居告诉我,她早就走了。后来到家那么多天,你却没提起这事,在饭桌上,我试探问你,你一番掩饰更加深了我的疑虑。”

原来那天,程兰早就知道了,他竟然还千方百计地去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可笑得很。

“徐妇人确实不是我母亲。”他承认道。

程兰了然。“今天上午,我跟月巧撞见你和一位妇人,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妇人身上的旗袍是我之前定做,送给你母……那位徐氏的。她是谁?”

“是我姨母,也是养母。”

“难怪……”程兰苦笑道,“之前你给我衣服尺码时,我便觉得对不上号。现在,对上了。”

那么,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程兰站起身,直视这熟悉的面庞,“你处心积虑这么久,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一场十年的复仇!

他终于来到了要撕破假面的这一天,事已至此,他看着程兰追究的眼神,突然想把所有都砍断,他不在乎事情变得更糟了,最好糟到支离破碎,碎得越难看越好!

良久,他迸出一声轻蔑的笑,看上去十分残忍:“程小姐,我李琅玉人穷志短,爱慕虚荣,知道你程家家大业大,第一天碰到你,就打算傍上你这棵发财树。威名远扬的程中将女婿——瞧瞧,这身份多好听。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出了名的虚伪做作、手段卑劣,母亲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对你也是假的,在你之前我还骗过其他人,当然,他们都没程家厉害,我还打算过几年,把你家家业骗到手,再找个由头赶你出门,寻自己的快活去!”

句句如刀,一点点把血肉割开,程兰手指惨白,紧抓着桌子边沿,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脸,明明是眉藏书墨、眼含春水,怎么能说出这种残忍腐朽的话?

“当真……如此?”她不愿相信,也没有力气去相信。

李琅玉微微出神,但也仅仅一秒,他要彻底断掉这一切,便以这种方式让程兰去厌恶他。“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他低首附在程兰耳边,“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

读书人下作起来,比屠狗辈可怕多了。

他就是个下作的人!

这一瞬间,程兰觉得压根不认识这人,她踉跄地退后一步,从刚才的悲凉转成一种残酷的冷静,许多旧事如同洗净了的镜子碎片,开始显现出它本来的面目,渐渐地,她回忆起一些事,真真假假愈发清晰,“其实你不知道,你最神采奕奕的样子是你谈起你父亲的时候,‘愿为太白登绝顶,一线青天破蜀关’,你说这是你父亲写的,我当时想,子肖其父,你定然为人正直有抱负。”

接着,她说出平生最为僭越的一句话——“究竟是怎样的父亲,能予你一身金玉皮囊,还授你一具败絮躯骨?”

言人父母长短,是大罪过。李琅玉登时大怒,神情在一瞬间扭曲,他从喉咙里拔出声音,浑身的刺捅穿空气,他最恨的一点被人扎得死死的:“你凭什么说我父亲,你是谁,你哪来的资格说他!”

他几乎是怨恨着喊出这句话。

“你程大小姐命好,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知道我这种跌进泥潭的人是什么样子”

李琅玉冷着声:“你吃穿不愁、受着下人照顾时,一定想不到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住在破烂的避难房里,跟着几百号人不见天日。你十六岁,程翰良让你去了北平最好的女校,那时候,我姨母丧子丧夫,得用清白之躯才能换我苟且偷生。你的十年远近无忧,而我的呢,烂成了一堆虱子、蛆虫!发着恶臭!可我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都是因为你那位好父亲!”

他打开了闸,将那口难咽的恶气放出来,目光怨毒又凄凉,句句都像重锤在地上砸窟窿:

“我不姓李,我姓傅,那位曾经‘北平第一’、现在被你们称为‘汉奸’的傅班主,就是我父亲,可他是被陷害的!”

“你知道是谁吗?”他扬起嘴角,声音如蛇信,“是他的好徒弟啊,那人背叛他,踩着他的尸体回北平,功成名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程中将!讽不讽刺!”

他辛辛苦苦地跑回来,原以为仇恨能让他得偿所愿,可不知是自作自受,还是对方道行太高,令自己入了局。

他几乎彻底绝望了,就在他意识到无法杀了程翰良的那一刻。而现在,仇恨的声音又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让他重新披上一个处心积虑的复仇者外皮,他阴冷地笑,像淬了毒的刀,见人便杀,失掉一切自控——

“你怎么有资格说我父亲,你这十年所获的一切,都沾着我一家的血!如果不是程翰良,我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入赘你程家,他是持刀杀人的刽子手,你是舔着人血馒头的恶乡绅!你们都应该挫骨扬灰、活该去死……”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李琅玉脸上,浮动的微尘震落下来,天暗了。

这一巴掌像烙铁一样,把他的疯癫强硬烫掉,房间里彻底安静。李琅玉保持着偏头姿势,额前碎发凌乱,挡住双目,神情也瞧不真切,在静默的气氛中,他任力气从身体中抽走似的,最终用极轻的声音道了一句“对不住”。

程兰颤抖着手指,握成拳,徐徐放下。“你终于说实话了?”

她紧咬下唇,凝视李琅玉,抑制住一股极力想要释放的情绪,她从不相信面前这人是什么贪财之辈,但也从未想到真相背后都是仇恨。

“好……好……好。”

程兰冷吸一口气,连声说了三个“好”,再对上李琅玉目光时,已经换成心如死灰的面容,“纵然你有满腔怨怼和愤恨,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婚姻作阴谋,伤人骗己!”

“之前在寺里,你说要告诉我的事,指的便是这个?”

“是。”

“那日你为了镯子大发脾气,也是因为这个?”

“是。”

“还有除夕年夜饭、元宵前后,你……”

“都是。”

李琅玉全部承认,这下,她终于没什么可问的了。一地鸡毛的结局往往令人唏嘘,可这分明是一地刀片。

程兰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纸、一支笔,工工整整写了半页。她把写好的内容递给李琅玉,道:“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有你的苦衷,我有我的计较,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可是在这个家,我不能留你了。”

李琅玉看了眼纸,是封“休书”。

“你签个字,我们便算和离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想复仇也好,做其他事也罢,尽管去,我也会按我的立场来行事。”

李琅玉自嘲笑笑,说,好。提笔在两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明日我让张管家送你上车。”

“不用了,我东西不多,今天就可以走。”

程兰一愣,张张嘴,只回道,那就好。

“谢谢。”

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

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世界的影子全都扎进了房里,程兰捏着那封休书,将它放回抽屉,在一个精致铁盒中,她打开了一张红色的纸,上面的证词句句动人——“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她看着看着,竟笑出了眼泪。

傍晚,程公馆亮起了灯,张管家坐在躺椅上,闭眼哼着《送京娘》,月巧寻了根毛线绳,与小叶在楼梯上玩“翻花”,许妈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犹豫着主食是做红薯饭,还是南瓜粥,报童叩响大门,将新一期的《和平日报》塞进邮筒,下班的人们川流不息,自行车车铃按得叮当作响,石桥下方摆了盘棋局,不怕死的卒子要过河,最后被车炮双双围剿,遛鸟的老叟长叹一声,在骂这棋下得真臭。

李琅玉走在东大街上,忽然不知去往何方,回白姨家?该怎么解释。去旅馆?非长久之计。找贺怀川?他已经走了。

他能去哪,他竟无处可去。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耀武扬威地开过来,吓坏了路边摊贩,一张漂亮的脸探出车外,找了一圈,炯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喂,大老远就看见你这丧气样,要不要去我那?”

李琅玉认得她,是乔司令的那位许姨太,在长城酒店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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