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2

乔司令的住处位于西城,据说是清朝某摄政王的花园,李琅玉上次听他们道来北平只是临时起意,但进去后,所见之处都有或多或少的翻修,他暗忖着这是要长住的意思。

许真茹没问李琅玉打算,十分大方地安排了房间,等到下午,把他带到乔广林面前,也不知吹了些什么耳旁风,乔广林没多问,允他留下。

且不说这乔广林是什么意图,便说那许姨太,上次直接喊了他过去名字,俨然是位故人,但偏偏又不肯说其他,李琅玉与乔家这俩人不熟,甚至心里存有芥蒂,他之前在程翰良那里,便听过不少关于这位乔司令的事情,绝非慈眉善目之人。但他又想,既然无路可走,来了这里,也就当作另谋出路。

乔广林忽然在这时抬起阴鸷的双目,狐疑地打量李琅玉:“我与你真的没有在哪见过?”

李琅玉回答没有,他确实没见过乔广林,若要细究,也许因为当年乔广林处置了他父亲,又因父子面容相似,才有了这错觉。

“那既然没有,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很不满?”

李琅玉不语,干巴巴地盯着对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许真茹轻咳一声,开口打了个圆场,才让乔广林没有继续提这茬。

夏季的炙热在九月份回光返照,全国各地都在企盼着一场秋风。

据悉,河南刚从战火中解救出来,又爆发了饥荒,人民死伤惨重,难民收容政策迟迟延后,学生运动愈演愈烈。李琅玉在乔家一连待了俩月,乔广林见他有些笔杆子才能,便让他在自己身边做书面记录,他见了无数外商、管事、官员,听了无数报纸上报道的、没报道的新闻,但唯独没有半点关于程翰良的消息。

乔广林行事以利益为重,为人多疑,在他身边的人都恨不得揣上十个心眼,这里到底不是个自由之地,李琅玉本想着找一些关于十年前傅家案子的纪要,但一无所获,他现在常常会想到程翰良,想他在干什么,会不会知道程兰与自己和离的事情,他会怎么去处理,以及,是否还有机会与他见面。

这日,李琅玉从衣服口袋翻出一张收据,他突然想起两个月前,陪白静秋拍的照片还未取来,正准备出门,与许真茹撞上。

李琅玉直接绕开她。这段时间里,他明问暗问对方身份,不下几百回,可这女人的嘴巴跟胶水一样紧,惹急了,她能哭能闹能耍赖,就是不肯说你想听的,李琅玉也被她戏弄烦了,不打算跟她扯下去。

可许真茹今日偏生兴致好,非要跟他一起出去。李琅玉不肯,她便一本正经道,你带上我,回来便告诉你我是谁。

李琅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信她一次。

乔家司机带着他们来到指定地点,李琅玉让许真茹在外面等着,然后进去取了装裱后的照片,用几张大油纸将其包起来。许真茹等得不耐烦,去旁边的地摊上买了几根红绳,编了个黄花结,李琅玉出来时,许真茹将编好的东西递给他看,他只是简单瞥了一眼,那绳结收尾处十分奇怪,不像传统编法,歪歪扭扭,许真茹觉得他是嫌弃自己手艺差,硬要给他别到腰间,系了个死结。

她看着李琅玉满脸不爽的样子,忽而环顾四周,得意洋洋道:“这地方离程家挺近,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我可以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还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她似有所悟道,“你跟那程家小姐早就和离了。”

“你翻我东西!”李琅玉意识到这点后,不禁愠怒。

“那是你没藏好,怎么怪别人翻了!”许真茹理直气壮,“再说了,我让你住下来,翻你东西能怎样,总不能让你藏有祸心吧!”

李琅玉其实担心的是她翻到自己在查十年前案子的证据,他不发一言,冷漠转身离开,任凭许真茹如何大喊大叫,也不作搭理。

拐过几条巷子,李琅玉来到白静秋家,将厚厚的油纸拆了,露出欧式相框装裱的照片,那天拍照时,相馆老板布景讲究,成片本是黑白,在此基础上,手工添加彩色,跟如今大多艺术片一个原理。

李琅玉找了个地方将照片挂起来,问白静秋近来咳嗽可有缓解,药够不够之类问题,他转过身时,忽然被叫到跟前,白静秋攥着他腰上那根黄花结紧紧不放,打量许久后,一双苍白的手开始颤抖。

“这,这是……哪来的?”

白静秋问得着急迫切,李琅玉答道,一个朋友送的。

“人呢!那人呢!”白静秋拔声而起,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她还在吗,你快带我去!”

李琅玉很久未见过白姨这般模样,也料想定是紧急事情,便带她回到刚刚与许真茹分手的地方。

大马路上,许真茹正冲着司机发火,狠狠踢了轮胎一脚,她侧过身,看到从远处赶来的李琅玉,没好气地扬起眉,准备让他好好道歉。她略有得意地笑笑,朝前欢快跑了一段路,在看到李琅玉身旁的另一人时,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

许真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竟会在今天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她的骨头在打颤,仿佛有铁钩从里面掘出骨髓,十年的疼痛从身体里苏醒,逼得她转身便跑。

“竹月!”白静秋凄声喊出那个久违的名字,招魂似的让许真茹停下脚步,李琅玉也不由怔住,这位玲珑俏丽的乔司令新欢,竟然是白姨寻找多年的女儿。

白静秋幻想过无数次重逢情景,她在梦里都能笑得咧开嘴,若不是那根黄花结的特殊编法,她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可现实始终是惨烈的——在她缺失的这十年里,竹月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可她看见自己,如同蛇见了硫磺!

许真茹瞪着她,不让其走近,始终保持着三米距离,面对白静秋的诉求,毫无怜悯,只有质问和怨恨,这女人为什么非得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要自己回去,明明是她抛弃了自己,选择了别人。

白静秋眼皮颤抖,说,不是啊,我一直在找你,那只小花鞋也一直替你留着。她最怕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竹月不想见她,甚至恨她,怪她当年没有先救自己女儿。白静秋苦涩地看着她一身华服,想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忽而开始掌掴自己,用最狠的话辱骂自己。

许真茹忿从中来,她最气的便是这女人的愚不可及,为了所谓的“报恩”、“情义”这种屁都不值得的东西,能把半辈子搭进去,却不肯将这种“无私”施予子女,她是个自私的母亲!

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的乞丐指着这幅荒唐画面哈哈笑。许真茹终于说道,够了。

对面四十岁的妇人不再作声,眼中燃起了一点希望。

许真茹笑道:“我回去,你又能给我什么,难不成要我亲眼看到,你是如何‘无私’地弥补我吗?”

她跳上车,听到身后嘶声力竭的追喊,感觉杀死了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心魔,可是从此内心荒芜,只有凄凉的胜利在支撑着她。

三周过后,燕京大学发生学生运动,意图呼吁停战、反饥饿、挽救教育危机,乔广林的冷酷终于摆在了明面上,宪兵队将几百名师生围困在屋内,已经有了血案。

李琅玉听到消息后,责问乔广林,那些枪口,没有对准外敌与流寇,却对准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乔广林冷笑,说,他们在乱民心。

“民心”是什么,是北平167万人的意愿吗?不是,是他乔广林一个人的权威。

李琅玉心里作呕,仿佛听到了城墙之外久久不停的枪声,而城墙之内一片祥和。

乔广林喝了口茶,润声清了清嗓子,笑说,你怎么和翰良一个样子,很不好啊。他望向窗外,有枯叶飘到庭院里,逐渐地,面容转为阴沉,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学生是国家脸面,枪炮是国家机器,脸面固然重要,可万不得已的时候,机器要从脸上轧过去。”他侧身递了个虚伪笑容予李琅玉,仿佛一张随时裂开的面具。

“走吧,带你去见个人,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很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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