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4

菩乾寺在外城城郊处,开过去得要三个小时,住持是素真大师,在每年庙会时节开斋诵经,给一些难民提供米粥。而寺庙后排是处公共房子,搭建修造费来自捐赠的香火钱,里面住着一群流浪孩子。

程兰差人带了两摞书,以及些许蔬菜种子,在河边那有片菜园子,由庙里的僧人打理。

李琅玉翻开几本书,都是简单的唐诗、认字及算术内容,遂问:“你去教他们?”

程兰点点头,道:“素真大师也会帮忙,那些孩子挺可怜的,没有家也没亲人,流浪在外落下病也没法医治,好在这边僧人愿意收留,有些快九岁了,我便想着让他们识点字。”

听程翰良说,程兰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去菩乾寺,大概住上两个月,这边的住持僧人跟程家关系也一向很好。两人来到寺门口,几个僧人见到程兰,熟稔地将他们带到里面。张管家将行李差给僧人,便留在车上等着。

程兰带李琅玉先去住处,发现来了几家太太,围在一起做枣泥包子,小孩子见到程兰很是开心,缠着她求讲故事,一大帮人有说有笑,李琅玉坐在他们旁边,女人之间的话题不好插嘴,偶有些太太拿夫妻之事逗他,他躲不过,只能干笑应付,好在那时程兰去了别处。

吃了点充饥的,李琅玉随程兰去了后院,一棵百年古松下,有位僧人在扫地,瞧模样比其他人有威望。程兰喊他“素真大师”,原来是这菩乾寺的住持。

三人寒暄一番过后,便进了内殿。程兰想拉着李琅玉去求签,李琅玉叹口气,说没什么可求的。其实并非无所求,而是他不信。事在人为,又岂会因签的好坏而改变。

素真大师在旁笑道:“年轻人不信命也是好事。”

“抱歉,唐突了。”毕竟是人家寺庙,说起这些总归不合适。

李琅玉围着内殿转悠了一圈,发现有处高而长的柜子立在右边墙上,其中插满了大小一致的抽屉,每个抽屉上还贴着姓名。

李琅玉问道,这是什么。

素真大师回答他说:“百愿匣,里面是各位施主求的愿,年初时让寺中弟子帮忙整理,多的便放在单独匣子中,其余则都在这最后一列。”

李琅玉一排排望过去,忽地发现程翰良的名字,大概七行二十二列的位置。“程四爷也常来这里?”

“以前程小姐来这都是他陪同的。”

李琅玉不免有些好奇,程翰良会在那匣子中放着什么,他求的是一生福禄,还是百岁长寿,亦或者是为了程兰。都有可能。他突然想去一探究竟,而这种急切想了解的欲望却不知从何而起。

约莫过了十分钟,程兰来找他,脸上不似之前轻松。李琅玉察觉到后,先与素真道好别,带着她出了寺门。

两人往住处走,周围无人,李琅玉试探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求的签不好吗?”

程兰略一迟疑道:“没什么,求的是家里生计,解签的说有点波折。”

“这算什么,都说了好事信半分,坏事全不信,若一支签便能料到所有,那所有人的奋斗挣扎岂不是没有意义?”

程兰微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不信便是了。”她收敛好情绪,瞧上去恢复了几分好心情。

快到住处时,门前跑过一群孩子,李琅玉突然记起刚刚那几位太太的调侃,虽说是戏言,却压在他心头,不得释怀。程兰走在前面,突然被他叫住。

“怎么了?”

李琅玉深吸一口气,琢磨半天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就是那天晚上你问我的。”

程兰目光微闪,无比认真望着他。

“但不是现在,可能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我保证,等你回来,我会全部告诉你。”他语气急促道,仿佛下了很大的赌注。

“好。”程兰肯定道,“那我等你。你在家也要好好的,注意别太累了。”

李琅玉点头,这是他思索多日的结果,程兰,他必须得给一个交代,但同时,他也心有怯怯,若等到全部告知的那一天,对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并非亡羊补牢,更多的是一个雪上又添霜的结果。

他揣着心事将程兰送到房间里,两人互相关照一番后,李琅玉准备离身。待走到门口,程兰忽然喊了声他的名字,他疑惑回头,见对方殷殷切切的眼神,以为是要道别,随即露出浅笑,挥了挥手,他再次朝前走去。

“琅玉!”

这回程兰直接追出来,声音也大了几分。

“夏初的时候,我便回来。”

“好,那我到时和张管家一起来接你。”

程兰抿抿嘴,欲言又止道:“没事,你若忙便让张管家一人来就行,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将李琅玉送出一段距离,目送着那个熟悉身影愈走愈远,消失在崎岖小道尽头,明明此刻万里蓝空,春光正是无限好,心头上却是阴霾笼罩,山雨欲来。

她折回屋子,将衣兜里的那张解签又捏紧了几分,皱巴巴的薄纸,哪是求什么劳什子生计啊!她不过跟所有女人一样,求一轮明月照君心,求锦绣良缘与君合,可满纸的判言,字字都是触目惊心——“东风恶,旧情薄,看朱成碧,寻仙问佛,错,错,错!”

阜外大街上,李琅玉坐在车内,一手握拳,两眼只顾窗外,这个动作维持了许久。

“兰兰是孤儿吗?”他突然开口,问向张管家。

张管家减慢速度,接道:“是啊,我跟在四爷身边的时候,小姐便已经在了。”

“那她又如何失忆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想想,十年前的那个时候有多乱,记不起来也挺好。”张管家脸上现出一瞬凝滞,话锋一转,“不过说回来,姑爷啊,你真得好好对小姐。”

李琅玉半晌道:“可我骗了她。”声音凉凉的,像捅破窗户纸的匕首。

张管家不做言语,他拉下车窗,继续行驶一段路程,城区里的热闹声愈来愈大,似要冲走一切愁云密布。过了许久,张管家踩下刹车,停在路边,回头冲他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你说是吗?”

“是。”李琅玉苦笑着回应。走到这个地步,算谁的呢?“若有一日,我与她镜破月缺,你们只需顾她便是。”

张管家哈哈大笑,“这是当然的,你就是个小骗子,我老张一定,也只会站在小姐那边。”

李琅玉也随即轻轻笑了,他拍了拍车窗,朗声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就继续走吧。”

回程的这段路比之前费了不少功夫,正好赶上闹市最盛的时候,天桥周围是往来纷纷的行人车辆,一时竟腾不出宽敞大道来。李琅玉瞅了瞅四周,本来只是随意瞥瞥,却被一群人的混乱嚷声吸引过去,右手方向上似乎发生了严重争执,有打起来的趋势。而在那些人中,李琅玉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当即叫张管家停车。

他下了车,迈开长腿,快步走到对面。脸红筋涨的三五群人,围着一老一少,少是那天回程家碰到的找程翰良办事的姑娘,而老,便是天桥上卖毛猴工艺的齐老,此刻被推搡到地上,一把年纪的身子发出“咯吱”声,起不来。姑娘着急地去扶他,扯开嗓子骂那群人是不讲道理的混账。

“谁不知道这一块都是我们几个兄弟的,没我们的允许哪由得你随便摆摊,不给我走人就乖乖交钱!”

“我昨日已经给你们了,怎么还要给!”

“昨日是昨日的,今日是今日的,没钱就滚!”

这些是天桥处的几个地痞无赖,靠收“保护费”打架过日子。李琅玉上前一步,冷着明亮的眼,挑眉道:“这两位都是程四爷的客人,特地关照过的。警察局的陈广生局长与程四爷素来交好,上次他还说北平天桥得要重新整顿,正愁找不到由头,今个儿倒是好时机。”意思是,不信,尽管来试。

那伙人皆是凶神恶煞,混账久了胆子也大,虽有怀疑却丝毫不让。李琅玉不耐地转过头,冲着车上喊了句:“老张,给我过来!”

张管家原本在抽着老烟,一听,来了劲,在程家,除了程四爷还没人敢这么叫他,不过这小兔崽子既然这么喊了,那就是想耀武扬威,他是个知趣的人,捻灭烟头,将黑色别克开了过去。

锃亮的车身在日头下十分招眼,加之张管家穿得讲究,俨然是个富贵人家。他毕恭毕敬下了车,微微弓背对李琅玉道:“少爷哪,你还有什么吩咐,四爷可等着咱们回去呢。”

来,我就给你这个兔崽子扬下威。

“老张,你做个人证。”

李琅玉注意到为首的那个人抄着根木棍,笑了笑,抓着对方的手臂对准齐老。

“既然带了家伙,那咱们就别浪费。这位齐老先生已过六十,你就照着这个地方给我打下去,不死,也得残。残了,我,这位姑娘,还有老张,都是人证,只消与陈局长说一句,想让你们在局子里待多久就待多久。死了,更好,这可是个大新闻,正好赶在艺展期间,明日便登上各大报纸,你一干人让北平蒙垢,十条命都不够你们还。”

句句发力,斩钉截铁的利落,他好整以暇继续道:“所以你是准备将他打残还是打死?”这是个诡计,提前替对方备好两条不归路选择。

那地痞头子犹疑不动,有畏惧,也有不甘。李琅玉早已察觉,顺势朝张管家伸出一只手,张管家恍悟过来,这哪是做人证,分明是少了钱袋子。

李琅玉在他面前扬了扬钞票,“其实你可以选第三条路的。”

这个台阶足够大,对方立马将钱拿过来,偃旗息鼓,抬了抬胸膛话不多说,只一个“走”字,妖魔鬼怪,散了。

这时,那位齐老先生不住咳嗽起来,李琅玉回头查看,发现刚刚那么一摔,老人的腿麻了。年轻姑娘一边与他道谢,一边想背起齐老,很是吃力的样子。李琅玉干脆将齐老扶过来,背他上了车,也捎上那位姑娘,问好住址,让张管家直接开车过去。

姑娘在车上连声说谢谢,忽而又想起那几个地痞流氓,怕他们以后还会来。李琅玉只道不用担心,无论如何,程翰良的名声还是很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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