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3

冯尚元噎了声,这说得通,除了程翰良,应该不会有人再使这招,他停驻片刻徐徐松手,脸上依旧苍白,如飞蛾避火般躲开李琅玉探究的视线,独自走开了,走得踉跄,有弟子扶他,冯尚元搭上手,走了五步,又缓缓回头,复杂地望了一眼李琅玉,什么也没说。

李琅玉将□□放回原位,持着冷静的面孔,心里却想笑。刚刚那一招是他爸当年唱《伍子胥》时的独创动作,走台用的,冯尚元说到底就是个内心阴暗的可怜虫,拿了别人的枪,学了别人的招,执着到今天,北平第一戏班?好个第一!

当晚,冯家班生了火,摆了一桌盛宴,毕竟外来客居多,加上这几日着实辛苦,再过不久进度更紧张了,便趁这个机会做个谢礼。众人吃得心满意足,李琅玉也在其中,酒虽有,但喝的人不多,大部分是斯文做派。

李琅玉与几个前辈套着近乎,两眼却时不时瞟向冯尚元。做东的是他,最不尽兴的也是他,喝了许多闷酒。下人将桌子碗筷收拾好后,天已全黑,高脚楼上挂着灯笼,院子里很是亮堂。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弟子们也渐渐回了房,李琅玉见冯尚元一人坐在石桌前,伏着脑袋,便走近去瞧。

“冯班主,可是哪不舒服?”

冯尚元将脸从臂窝里抬起来,醉醺醺的两颊,目光涣散,俨然喝多了。

“晚上有些冷,我扶你进屋吧。”

他摇摇头,抓着棕色瓷酒瓶不放,自顾自饮了几口才慢慢念道:“我今年五十三了,五十三,不年轻了。”

李琅玉随即坐下,接着对方的话安慰道:“五十三又如何,冯班主是个长寿的相。”

冯尚元露出悲切神情,眼中有些湿润,“不,再过三年,不,也许不到三年,我就再也唱不了了,嗓子不行,人也老。”三百六十行,逃不过的都是年龄。

李琅玉默了小会儿,继而道:“还有徒弟在,无需太过担心。”

“徒弟?”冯尚元自嘲地笑了声,神态很是凄惶,李琅玉想起与他见面时的样子,有点白面书生的阴险,也有点百足之虫的腐朽,总之与当下不同,“我虽收了这么多人,却找不到一个心仪的继承我门,估计是没缘了。”

他啜了小口酒,颠三倒四道:“还有乾儿,他娘去世早,我宠他,却让他变成现今这个样子,想管他,又管不了了,他怎么就不让我省心点,还偏偏染上那种东西,他,他……都是报应!”

李琅玉听到他说“报应”,遂追问:“什么报应?”

冯尚元开始发出戏腔里的呜咽声,若是旁人听了,会觉得有些假,他猛地灌下几口烈酒,喘着气,收紧双臂,眼睛却望向远方,“比不了啊,比不了啊……”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甚是哀凉,“我当初看了那么一眼,就知道比不了了,这辈子快完了,我还是赶不上他……”

李琅玉不做声,两眼死死盯着他,等过了半晌,对方忽而抬起头,眼睛亮了亮,仿佛回光返照般道:“我一定要把这场戏唱好,唱得响响亮亮,等唱完了,也就不会有什么纠缠我了,到时,我还是北平戏班第一人,被记住的只有我。”冯尚元开始放声笑起来,这种哭哭笑笑的癫狂样有些疯魔,时而悲,时而喜,整个人被拆分成两半。忽然,他停下笑声捂住脑袋,双眉紧拧,也不说话了,一口气像是堵在半道中。

“药,药……”他伸出手一阵乱挠,示意李琅玉帮他。

李琅玉敛下眼睑,思索稍稍才问他药在哪里,他摸向口袋,李琅玉提前替他拿了出来,两片阿司匹林,递到他面前。冯尚元艰难睁开眼,看到面前放大的面孔,忽地入魔般将李琅玉一把推开。

他颤抖地伸出食指指着李琅玉,一边起身一边后退,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是,是你……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李琅玉将计就计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么多年,你睡得可还安稳?”

冯尚元瞳孔发直,用手挡住半边脸道:“你,你不要找我。”

“我不找你还要找谁?陷害的人可是你?放火的人可是你?窃取银枪的人可是你?你说我要找谁!”李琅玉步步紧逼。

狭长的身影在平地上被拉长,一阵冷风急急吹过。冯尚元霍然转身,额头上是冷淋淋的湿汗,“你不该只找我!你还要找你的好徒弟!你最器重的徒弟把你卖了,升官发财,你应该去找他!”

李琅玉觉得胸前涌上莫名怒火,他冲上前紧扣住冯尚元脖子,将对方按在石桌上,“他做了什么,你说,他做了什么!”

冯尚元拉长脖颈想挣脱,声音如明明灭灭的烛火,断续着,“他,他为了……活命……不被连累,给……乔司令……呈上我安排的假证。”

一泼冷水如期浇下,在春夜里嗖嗖做凉。李琅玉眼里透了火,心里却透了冰,站着发怔,不知不觉松开冯尚元。干咳声绕着耳廓打转,而他心窝里一直有个小人,期待着他自己都道不清的答案,只不过这个小人被碾掉了,如碾蚂蚁一样,就在刚刚。李琅玉将目光移回冯尚元,他真的是老了,咳得很可怜,可是那又如何。他拿起酒瓶,将余下的酒给对方灌了进去,灌了个满醉。

翌日清晨,冯尚元从床上醒来,头痛异常,吃了几片药,才稍作好转,李琅玉送来一份醒酒汤,旁敲侧击问他昨晚之事,疑心疑鬼,他也忘了具体发生了什么,这让李琅玉松了一口气。但此事并非全无益处,人是个多疑动物,做了亏心事,便良心不安,冯尚元是个老顽固,信奉的还是旧派鬼神论,李琅玉暗忖日后可在这方面做点文章。

过了中午,冯家接到程公馆电话,让李琅玉今日回去吃个晚饭,这也快一周时间了,总该见个面。于是当天傍晚,张管家乐呵呵地开车过来接他,虽说不到七天,但瞧见熟悉的人让他心情不错。

黑色别克开到天桥附近,正巧遇到一辆铛铛车,得等上一段时间,李琅玉干脆下了车,说去天桥转转。年后的天桥较之前失了很多热闹,瞧不见杂耍等艺人,大家伙也只在春节期间尽个兴,平日里便很少关注这类。李琅玉一路走,只见到几个摆摊的,卖些布鞋首饰及木制玩具,平平无常。而天空陡然转阴,不一会儿便挪来几团乌云,有人嚷着要下雨,得赶紧收摊,低头间都是火急火燎样。

春天的雨来得频繁、来得快,还伴有瑟瑟的小阴风,吹在身上又黏又冷。天桥上的人们加快了奔跑速度,这雨一旦下起来,就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李琅玉没多待,也迈着碎步子往回赶,正好看到一个收摊的老先生,用油报纸包着一堆东西往袋子里装,结果刚巧撞上一阵狂风,几张薄报纸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吹散了,滚落一地玩意儿。老先生手慌脚乱去捡,风又大,那些个玩意被吹得到处都是。李琅玉没多想,也弯下身子去帮他,拾溜了一圈,这才发现是那天在冯家被轰出去的老人,而他卖的便是类似于那日落下的猴子工艺。

两个人到底速度快,这一忙活节省了不少时间,李琅玉将东西递还给他,对方伸出一双布满老茧与伤口的手去接,弓着驼背道了谢,便急急走了,李琅玉望着他的背影,随手摸向口袋,恍然发现还有一只——就是那瘸腿猴子,忘记给他,心想算了,只能以后再说。

张管家将他载回家时,李琅玉往屋里走,见着一位刚刚出来的年轻姑娘,提着个木箱子,碰面时只微微点了点头。

“来找四爷办事的,姑爷快进去吧。”

李琅玉踏进大厅,程翰良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当日的北平日报,他眼也不抬,只问:“回来了?”

李琅玉“嗯”了声,解下外套,坐在侧边,用刀子切开一个柚子。茶几上摆着一幅裱好的画,他偏头去看,发现巧了,不是普通的画,里面是几只工艺猴子拟人的小场景,在方方的四合院中,下棋斗促织。

“这叫北京毛猴。”程翰良解释道。

李琅玉眨了眨眼,将视线偏向他这边。

“我小时候还见过,估计到你这辈就少了。用的是蝉蜕、辛夷、白芨和木通这几味中药。”

“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翰良回答说:“天桥那有个齐老,祖上一直以这个为生,北平要办艺展,鼓楼街的摊位早就分给了一些内定铺子,他家原先在那,现在被赶出来了。”

“哪有强行赶人的道理?”李琅玉不由为他叫屈。

“外人眼里自然不是强行,僧多粥少,加之有洋人要来分这碗肉羹,艺展的审委会也是收了好处的,最终认他个不通过,他能说什么?”

李琅玉皱起眉头,官商互惠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大环境下有所趋,有所不趋,被割舍的自然是没靠山的人,理虽在,但旁人不认,权大于理。

程翰良见他抿着嘴,岔开话题道:“在冯家那待得怎样?”

“还行。”李琅玉收回思绪

“那他们教你什么了?”

“棍法,走步,外加一点唱段。”他又不是真想去学,答得很是敷衍。

程翰良倒也不管,反而笑着道:“既然学了,那就唱段我听听。”

李琅玉瞪向他,话是未经脑子直接扔了出来:“凭什么要我唱给你听?”

“那你打算唱给谁?”程翰良掘了个坑,等着他的回答。

李琅玉一时语顿,只接道:“不会唱。”闷压压的气音。

程中将折起报纸,面上嗔怪道:“你也是愚钝,连个调都不会哼,冯尚元在北平总说有那么些名气,看样子教人不怎么样。”话毕,他又望向李琅玉,慢条斯理道:“你若真想学,不必找他,我可以教你。”

李琅玉不做声,意思是这茬他想躲。

过了许久,程翰良说道:“我接到通知,这次于秘书长会从上面下来,是今年艺展的监督,我与他见过几次,是个挺正派的人。”

李琅玉立刻会意,遂接道:“那……”

“没有用。”程翰良直接掐断他的希望,“我是想提醒,这段时间别管太多是非,尤其是冯家那边。”

一句戳破所有心思,李琅玉眯起眼双手交叉道:“你不让我管也行,有个好法子,你写份自白,一陈真相二言忏悔,白纸黑字一登,让所有人瞧个清清楚楚。这样,我便不用掺和了。”

当然,他知道程翰良是断不会写的。

哪知,程翰良一听,扬起嘴角,笑得气定神闲,“自白,我倒是可以给你写一份。”

李琅玉觉得不可思议,但见对方当真动起笔来,心里存着狐疑,最后拿来一看:

“当年走马北平西,遇小郎,年尚七。玉兰梢头,纸鸢看儿嬉。那得别离逐桃柳,再回首,无绝期。今朝与子着红衣,翻罗帐,衾襦湿。俏倚南风,折尽满城枝。念取深恩恐相负,寻归处,盼君栖。”

愈读愈不对劲,刁泼□□。

程翰良笑着看他由好奇转疑惑,再到恼怒成羞,将那张纸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连带着柚子皮扔进桶里。他焦躁道:“你让我回来有什么事吗,不会只是吃场饭吧。”

程翰良微微一怔,其实还真是只为一场饭,但他没承认,只说:“兰兰明天要去菩乾寺住段时间,你去送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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