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5

齐老住的屋子是个临时地,自被赶出鼓楼街后,便只好去天桥摆摊为生,那位姑娘,也是他女儿,名唤齐薇男。据她说,虽然这些年生意愈发难做,但她家祖上做这手艺也有几十年了,前几届的艺展中一直都有机会参加,今年却非得整个莫名由头拒了他们。

张管家在旁边解释道,上面和洋人那边有合作,北平艺展又是远近闻名的大事,他们便打算往中国进些舶来品,专门设了几家摊位做长期发展。

“所以这是打着艺展的名义办西洋展?”李琅玉皱眉道。

“当然不能做得这么明显,所以北平一些老特色都还保留了,另外就是给审委会塞钱送礼的也留下了。”

官商互惠,各取所得,被孤立的便是齐老这样的人。

李琅玉走到一张木桌边,上面摆满了各式工具材料,以及做好的成品,这些毛猴机敏活泼,手艺者一般通过拟人方式来展现民俗生活,有养鸟听戏的,有娶亲入学堂的,以及一些有名的电影场景,都被活灵活现地还原出来。

这个临时住处甚是简陋,简直可以说是破锅破锣,穷得响叮当,也就这些东西给这小房子增了色。

齐老卧在床上咳嗽不止,李琅玉和齐薇男一个打水,一个顺气。齐老长年有哮喘,李琅玉将水杯递过去时,瞅到对方一双颤抖的长满老茧的手,根骨仍是修长的,可见年轻时的灵巧有劲,他突然想到一些久远的画面,愣了几秒钟。

齐薇男心疼道:“爸的病也不好,而且视力下降了许多,做活儿时手都在抖。他一直想招些徒弟,只要能继续做下去便行。”

李琅玉问:“那参加艺展得要什么条件?”

“据人说,最好得找个有名的人帮你推荐,这样就有撑腰的了,爸上次去找冯班主,可他不肯。另外就得看审查组那帮人的决策了。”

张管家插了句:“其实就是关注度问题,你在北平名气大了,是人也得卖你三分薄面,不然为何有些企业剪彩还专门请歌星来呢?”

说到歌星,李琅玉想起这个月倒是有很多明星来北平看艺展,报纸上的娱乐专版经常看到此类消息。他又问齐薇男:“终审是在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以后。”

那就还有时间。他眨了眨黑睫,端着晶亮的眼看向张管家,无比期待的样子。

张管家连连摆手,道:“姑爷,这忙我可帮不了,一来四爷不准我插手,二来我也没那能耐去请个歌星。”

李琅玉道:“谁说让你去请歌星了,我想找个人,你帮我在报社里登份寻人启事。”

一天后,《和平日报》的民生版块上出现了一则不寻常的寻人启事,说不寻常,一是因为刊登人佚名,二是因为寻的人无名无图,且文字篇幅也比普通的启事要长,三则是启事内容,像个小伙子在自说自话,讲的是他在天桥上看到了位姑娘,姑娘长得十分漂亮,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生动盎然,从发型衣着到身高神态,非常详细,他说他不敢上前,便也不知道这姑娘姓甚名何,末了附上一段旧体诗,很有点早期文人做派,还说若有好心人告知那姑娘信息,必以巨金答谢。

文章写得十分有趣,读来像是一个单恋的年轻人在告白,而这种事比起一些鸡毛蒜皮的报道,自然很快引起老百姓的关注。大伙儿瞧着挺乐呵,都在猜这写的是哪家姑娘。

而隔了两天,这则启事又变了个花样,还是找那位姑娘,叙述人说她总出现在一个卖毛猴的小摊前,每次都要待许久,然后又是一番天花乱坠,将那姑娘描述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最后的诗还挺感伤,颇有种“我意识君君不知”的意味。

第三篇,开头便是一句“她又出现在那家摊位前了”,吹捧的力度不减反增,漂亮到何种程度,比周璐霞还美。

这回,老百姓更好奇了。周璐霞是这两年大火的一个影星,公认的美人,这段时间也来了北平,住在长城酒店里。大家心忖着这到底是哪位姑娘,竟美得过周璐霞。也有人说,莫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说归说,但天桥这些日子着实热闹了好几倍,有许多人专门蹲在摊位附近等着那位姑娘出现,有时蹲累了,于是顺便看看齐老家的毛猴摊,倒是让生意好做起来。

而接下来的几篇,更是直接将当红的明星溜了一圈——比陶小玲秀婉,比孙茹清纯,朱可莹没她灵气,江若盼没她慧雅……这可了不得,大家伙儿说不信,不信的后果就是得要一探究竟,于是去的人更多了。

这事一来二去,传得神乎,刚巧有许多女星住在北平各大酒店里,那则启事点名道姓,结果还真有两三位乔装去了天桥,这对老百姓来说就更惊喜了,虽然姑娘没瞧见,但瞧见了真的明星。紧接着,记者也来了,一通照片拍下后,齐老的小摊位跟着上了镜。

李琅玉对齐薇男道,若有人问起姑娘的事,只说人多记不住,然后将话题转向因艺展被赶出鼓楼街一事。李琅玉教她如何过渡,如何添油加醋加以润色,并说:“那些记者们既然来了,就必然不想空手而归,这事你就透给他们,咱们广撒网,多投饵,总有鱼会来。”

齐老的事情如愿登上报纸,李琅玉想着,在这个当口,任何跟艺展有关的□□都会被控制,只要上面派人来私谈,那就顺水推舟,让齐老得到参选机会。若是反响没这么大,他便去找冯尚元,借其中好处来说动他帮齐老推荐。

但两天过后,一位花白头发的老爷子来到摊位前,拿着报纸,不问姑娘,只问一句,写这启事的人是谁。

这位老爷子姓黄名衷,年逾七十,来头响亮,是电影协会的前辈级人物,他第一次看到这则启事时,便断言道:“假的!”内容太不真实,巧合太多,文采太好,更像编的,只是不知道投稿人的最终目的,等又看了几篇,发现指向性十分明确,意图煽动人去那个毛猴摊位。

黄老爷子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成名后去了海外一段时间,李琅玉与他见了面,两人一谈便是一下午。

齐薇男担心这事影响不好,怕招架不住,但没想到李琅玉出来时,告诉她,这事成了。意思是推荐人有着落了,就是那黄衷老爷子。

“你怎么说服他的?”齐薇男不可思议道。

“我们就聊了下电影及北平旧事。黄老爷子是北平人,对毛猴也有了解,找他更合适。”李琅玉简单道,似乎不想就此谈太多。

事实上,黄衷在屋里问他:“这事与你无关,为何要掺和?”

他说:“我小时候有段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却有个没血缘关系的姨娘愿意照顾我,那时我山穷水断,马束桥飞,没人帮忙估计也撑不到现在。至此一直有个‘坏’毛病,最怕遇到颠沛落魄的人,看了难受。齐老近年多病缠身,人活下来尚且不易,若没点盼头岂不是如同行尸走肉,所以为什么不帮?”

他持着笑,说起那段往事也面不改色。但另一个原因,他却没有告知。

齐薇男舒了一口气,这事总算有了转机,她得赶快完成做工,终审是个关键。

而李琅玉反倒一直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张管家问他,这事你打算怎么收场?

“还有什么事?”

“报社的事啊,听说电话都被打爆了,徐主编私下可没少找我。”

“这不难。”李琅玉掏出早已备好的稿子,“最后一份,谣言止于智者,舆论止于悲剧。”

张管家接过来,一看,这回倒不是什么寻人启事,而是一篇寄君书,叙述口吻变成了那个姑娘,大意是自己平平相貌,感君赏识,当不起殊荣,且因已为人妇的缘故,只能匿名,结尾引用张籍的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至此终结。

李琅玉看着张管家将之收起来,漫不经心问道:“你不觉得事情很巧吗?”

“什么巧?”

“黄衷老先生出现的时机,还有我说服他并未费太多力气。”

张管家一愣,道:“这事传得挺广,他知道也不奇怪。”

李琅玉只盯着他,饶有兴致,且不再发问,等到良久,才开口说了句,也是。

之前他想过两种结果,要么借机与上面私谈,要么去劝服冯尚元,但都不是很可靠,黄衷的突然到来倒像天降良机,他便顺这水,推了舟。可是细细想来,太巧了,与那篇捏造的启事一样,巧合太多,像是刻意编排的。

然而能请动黄衷老爷子的人有谁呢?

李琅玉想到这里,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他自嘲似的轻声笑了。

而冯家那一边,李琅玉也没闲着,他上次用指甲从冯乾那里抠了点粉末交给贺怀川,出来的结果如他所料,他暗想冯乾这小子也是胆大,为了谋财干起这走夜路的勾当,于是时不时透点假口风与冯乾,让对方将他当成半根救命稻草。

这日上午,李琅玉在院中跟着弟子练招式,看到冯尚元衣着讲究要外出的样子,据说乔司令要来北平暂居一年,他可是冯家的大恩人大靠山,冯尚元自然得备好厚礼赴宴。

乔司令这个名号让李琅玉紧锁眉头,他之前在程翰良口中听过几次,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他下的令,即便那人不知道实情,但还是心有芥蒂意难平。他思忖着,既然冯尚元被邀请了,那程翰良必定也在其中,何不去瞧瞧,看一看这三人戏。

待冯尚元离开后,李琅玉当即出门找了辆车,一路跟着坐到长城酒店。

长城酒店是北平数一数二的招待场所,入住的都是明星官员级人物。早前去广州那会儿,程翰良留给李琅玉一张各大酒店会员卡,幸好他随身带着,前台人员才跟他说明具体包间号。

七拐八拐上了几层小楼梯,李琅玉遥遥看到远处三人身影,再走近就不合适了,于是差了个侍酒师,给程翰良捎话。

果不其然,程翰良抬首望向他这边,与乔司令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向他走来。

李琅玉上前,想好的借口还未来得及说,程翰良一把抓住他胳膊,阻止他再进一步。高大的身形将他完全挡住。

“你来这干什么?”

李琅玉注意到他面色略有紧张,不似平时,愣了愣才开口:“找你。”字音吐出来都是笨拙的。

“回去!”程翰良不等他解释,直接将他往楼梯处带,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颇有威严的声音,如刀割面——“翰良,这孩子是谁啊?”

问话的正是那位乔司令,李琅玉瞧过去,对方身体硬朗,但已有华发,差不多五十余岁的样子,可惜他没看清全部面容,程翰良挡住了他的大半视线。

“一个小辈,司令先进去吧,我这边一会儿就好。”

而冯尚元探了探头,疑惑道:“这不是琅玉吗,怎么来这了?”随即又向乔司令解释说:“他是四爷家的女婿。”

乔司令一听,微微惊讶道:“兰兰竟然结婚了,翰良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快让我瞧瞧。”

话既说到这份上,程翰良也不好再做阻挡了,李琅玉这回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来人,版刻画似的五官,深邃地贴在褶皱生长的面皮上,眼睑是苍老的突出状,即是如此,这人依旧不怒自威。

乔司令眯起双眼端详着他,如同一把锃亮的钢刀,这刀出了一半护鞘,却又就此停住。乔司令收尽先前的谈笑,沉默好一阵,问向李琅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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