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3

小叶候在车里足足两个小时,外面冬风盛气凌人,他忍不住将双手缩回袖子里,眼睛不时瞅向茶馆店面。车窗渐渐蒙上白雾,不一会儿便糊浊浊地无法视物,小叶攥着袖口胡乱擦拭,擦得差不多了,竟看见等待的人影了。

程翰良与李琅玉一左一右,身子贴得很近,神情奇怪,姿势也奇怪,感觉两人都揣着炸弹,一副提防紧张的样子。待人走近,小叶才看到程翰良抓着李琅玉的胳膊,一把枪抵在腰上。他吃惊地张嘴,像被鱼刺卡住似的。

“她在哪?”程翰良将李琅玉推进车内,枪口仍然对着他。

李琅玉斜眼一瞥,整理好打褶的衣服,“地偏,路名忘了。”

“名字忘了总该记得怎么走吧。”程翰良让他指路,小叶已经握好方向盘。

李琅玉道:“我来开吧。”

小叶向程翰良征求意见,得到同意后与李琅玉交换位置。

后面是枪眼堵着,右边是人眼盯着,李琅玉闷头开车,抬头看了眼后视镜,正好撞上程翰良的视线,漠视冷淡,似乎只要他弄出点幺蛾子,程翰良便会立刻解决他。但李琅玉心知,为了程兰,他暂时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一旁的小叶有些不自在,车里闷闷的气氛搅得他很尴尬,里外不是人,到底在闹啥子他还没看清楚,这事情说变就变跟女孩子一样。

李琅玉开了一路,脑袋里回忆着路线,到了去庆安园途中的那个岔口,一个拐弯,进了左边。

按昨日那司机的描述,这里应该有座工厂。

他垂下眼睑,睨向身旁的车门把,心里默默排练动作,和跑步冲刺一样,他需要一个很好的感觉。

车子在上坡,大概到了中间位置,李琅玉终于瞧见那工厂,黑色烧焦痕迹爬上白色砖墙,还有烟雾从管口排出。愈往前,便愈窥见全貌,工厂外面毫无章法地摆放着许多油桶,有的倒了一地,油味顺着风,只要有一丝缝便能乘隙而入。

李琅玉装作不适,咳嗽了几声,又腾出左手捂住鼻子。

到了平路,离工厂就差一千米,他让小叶喷点芳香剂。

小叶将手伸向车前座,就这么一个动作,李琅玉瞅准时间,突然加大油门,所有人身体后倾,他急转方向盘到最大,任凭汽车脱离正常轨迹,同时左手开车门,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纵身跃下。

“四爷,姑爷跳下去了!”

“稳住车!”

小叶眼疾手快窜到主驾驶位,试图控制方向,然而路面打滑,车身已经撞入那一堆集装箱和油桶中,嚯拉一声,整个山崩似的倾塌而下,将前后左右堵得严严实实,小叶努力发动车子,却一直处于熄火中。而就在这时,程翰良命他不要再动,一股烟焦味进到车内,刚刚的急转弯让车胎在油铺路面上擦出火花,温度立马高了起来。

小叶去推车门,完全打不开。程翰良忍下一口气,当机立断,砸上面!

李琅玉从地面上爬起来后,半边衣服蹭得破烂不堪,胳膊、膝盖和腿上硬生生刮下一块皮,露出血红的表面,混着砂砾石子粘在伤口处,而右脚踝似乎扭到了筋骨,一时无法快跑,只能忍着痛走路。

他跌跌撞撞走到岔口处,正巧有辆车停在他面前,戴着黑色毡帽的司机问他,先生要帮忙吗?

“去南站!”李琅玉奔进车里,司机压低帽檐,一脚踩开好远。

此时,身后发出轰隆的爆炸声,西边天空上黑烟蒸腾,路上行人纷纷举目而望。是工厂的方向。

李琅玉靠在车窗上,满脸都是汗,心脏跳个不停,喉咙里吸入冷风后瑟瑟地发抖。司机与他侃话,他也只是搭了几句便闭上眼,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大抵是太累了,精力消磨殆尽,他原本只想小憩稍稍,却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个短梦,很多景象走马灯似的闪回,所有人看不清面容,只剩下鲜艳张扬的色调。有新年红、胭脂粉、翡翠青、明月白、钗钏金……他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飞到了玉兰树上,旁边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伸手去够风筝,就在即将拿到时,李琅玉突然惊醒,吸入半口冷气。

车还在行驶,从后面只能瞧见司机的黑色帽子。他迟钝地去看窗外,嘴里喃喃问道,还有多久。

“快了。”司机淡淡道。

他木木地对着车外发了小会儿呆,突然一个激灵弹起来——这路,压根就不是去车站的方向!

“你要带我去哪,这不是去车站!”

司机加快速度,不做理睬。

李琅玉蓦地生出彻骨寒意,仿佛步入了冰山雪地。车门紧锁,车窗严密,他无路可逃。

司机将车开进了一处小洋楼大院,铁门徐徐拉开,两排军装打扮的人站得笔直,便是一只苍蝇也插翅难飞。

车子停下来,那司机缓缓脱下帽子,露出面容。

“程姑爷,对不住了。”

李琅玉记得他,是程翰良的手下,在新婚那天,他见过的。

李琅玉醒来时,已经被绑在椅子上有一夜了,他在一间类似书房的地方,但这里不是程家,许是平时很少使用,有些地方积了灰尘,呼吸都被堵了。屋子里摆有一面镜子,窗帘挡住透过来的光,他在死寂的空气里,抬起头,瞧见镜中模样,一只颓败的落水狗。

门是紧锁的,有声音从外面传来,虽然很小,但李琅玉听得清清楚楚,是徐桂英的声音。

徐桂英定是怕极了,她话都说不清了,颠三倒四,漏洞百出,声音颤得跟风烛残年的老妇一样。旁边有人呵斥她,拿各种可怕描述去威吓,毫无半点可怜之心。她还在极力辩解,卡在一句说词上始终绕不出来。

李琅玉突然有些心酸,她还在强辩什么,磕磕绊绊的还要说什么,他知道这妇人其实记性不好,当初串词时说两句忘三句,一段话背了十几天,到最后一次通顺地说出来简直是奇迹。他给她买鞋,给她熬药,给她送点吃的,只是这么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让她受宠若惊,图的无非不就是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那李生又有哪点待她好。

算了,她还是全部交待吧,至少不会受苦。

这时,程翰良开了口,和声和气问道,你想要哪个儿子。

徐桂英一下子沉默住,下唇打着哆嗦。

“你想要哪个,我就把他还给你。”

李琅玉知道,徐桂英现在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正如她喊出那个名字时,他心中的石头也落下了。

程翰良派人把李生带上来,母子团聚,热泪盈眶,至于后来所说的,一切顺理成章,简直一出人间喜剧。

他在门后听着,有灰尘伏在眼皮下,他没有挫败感,只有出奇的平静。

程翰良进来时是一小时后,他看到一个耷下去的脑袋,头顶有小漩涡,被绑着显然老实多了。

他走了过去,站在对方面前,双手捧起那张脸,好好地端详。

这真的是一张心不甘情不愿的脸孔,眉间撑开一片骄傲,更有意思的是,还很漂亮。

“谁派你来的?”

程翰良按压着他的脸,从鼻梁到颧骨,用拇指摩挲光滑的皮层,他要把那点不甘不愿彻底抚平。

“是江叔齐、陈为林、董成礼……还是那个人?”

这一长串名字李琅玉从未听说过,他觉得好笑,眼底可怜地望向程翰良,“既然你仇人这么多,多我一个又有何妨?”

程翰良伸了伸脖子,积郁在悠长的目光中。

是啊,多一个又有何妨。

那少一个也不要紧。

墙边竖着的全身镜将二人仿在另一个世界中,这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镜外的对峙都是不真实的,程翰良微微撇头,看向镜子里的李琅玉,不知在想什么。

“好,最后一个问题。”他突然出声,嗓音里焕发出古董味,闷压压的。

“你对兰兰,可曾存过半点真心?”

李琅玉将视线转向正前方,过了好久,表盘上的指针被盯着快要静止一样,他才虚飘飘道了一句,没有。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去,窗帘轻轻晃荡,程翰良闭上眼,手指紧紧抓着椅背,十分用力。那些木头几乎要被捏断了。

其实他刚刚可以选择撒谎,他能说会道,反正也骗了那么久,再说一句也不困难,然后说不定他就一时心软,顾及一下这段日子的旧情。

可是他蠢透了。

他放弃了这最后的生机。

程翰良睁开双眼,一脚踹倒凳子,冷酷无情地抽出了皮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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