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4

北平的大风鞭打在一排欧式拱形窗上,一只倒垂的蜘蛛在冬日里冻死,悬吊在玻璃外。一切阴沉沉的。小洋楼是几年前造的,不常有人,投向屋里的光线都跟着过了期,没有一点鲜活力,仿佛只要往里看那么一眼,整个精神力都被吸掉了。

单这点来说,是很可怕的。但也不是最可怕的。

李琅玉躺在大红雕花地毯中央,脊背蜷成防备姿态,像片枯死的秋叶卷儿。刚刚那十几下鞭子“嚯嚯”抽来,抽得他骨头都要断了,程翰良是照死里使劲,跟对待孽畜似的,就差挫骨扬灰。

起初是刺痛,后来是火辣辣的灼痛,李琅玉全身被绑无法动弹,那些鞭子如同洒在蛇身上的雄黄粉,到最后他觉得无处不在蜕皮腐烂。

程翰良扔掉皮带,单手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抬头。

“谁派你来的?”

他卯着眼瞪过去,愤懑、怨怒、仇视积攒而出,就是不答。

程翰良知道他在挑衅,也不准备干耗下去,只是对这蚍蜉撼树的斗争露出不屑的冷笑。

犟性子的人他见多了,但脾气越犟越易被人拿捏弱点,比如说,尊严。

在裤带被扯开的一瞬间,李琅玉稳不住神了。他原本被绳子捆得扎扎实实,这个时候也不禁惊坐起来,用仅存的活动空间去挣扎。

他不怕死,死不就是疼一阵,然后结束得干干净净,甚至这样也好,他早点去地下随了家人。他觉得自己抛弃了一切来报仇,本应无所畏惧,但现在,他是真的怕,程翰良要折他,便瞅准他心高气傲,叫他生不如死。

“琅玉。”程翰良捕捉到他脸上全部神情,最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晚了。”

不是没打算放过你,是你自取灭亡、自断后路。

手指沾了点唾沫便随意捅了进去,李琅玉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尽褪。他踢脚、用膝盖顶、扭动身体往后蹭,能用的都用,程翰良掰开一只腿,将他拉了回来。待里面差不多了,他把李琅玉翻过身,一把揪住头发,逼他直视镜子中的自己。

两人扭结成压制与服从的姿势,李琅玉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太阳穴鼓鼓跳动。

太难看了,太难看了!

他被迫半跪着,像极其卑微的奴隶,摆出下贱态,他身子都在抖个不停,愤怒的、屈辱的、不甘的,还有骨头的“咯吱咯吱”声,全部为他敲响丧钟。

这个人,不是他。

李琅玉一次次别过脸,程翰良便用力将他扳回来,手指伸进嘴中一阵鼓捣,流出水淫淫的津液,同时将性`器捅入他的下身。

枣红色丝绒窗帘一动不动,像中世纪冷漠的贵族妇人,外面冬风狂啸,打在窗户上是骇人的撞击声,可它不闻不问,只是冷眼旁观。

被进入的一刹那,李琅玉疼得上身一软,慢慢躬了下去,喉咙几近无法说话,明明大把大把声音堵在里面,却如同老人爬坡,使不出力气,只有不断干呕的酸水从嘴里溢出。

回来多日,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冬天气息,骤然降温也只是这一瞬,可他从里而外都被冻住了,像窗外那只僵死的蜘蛛。

程翰良缓缓挺动,后来便愈发快速凶狠。他看到他的痛苦,但无动于衷。

其实,第一次见他,程翰良凭直觉便认为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记得对方在玉兰树下与他打着招呼,满面春风乱桃花,琅玉啊,真是个漂亮名字。

而后婚礼上,搁下怀疑,他毫不吝啬给予“皮相不错”这四字评价,看似轻佻,却是由衷之言。

再到广州,赌石桌上得胜归来,这个年轻人神采奕奕地向自己展示如何识破骗局,一脸自信,朝气蓬发。他那时是真有点喜欢的。

然而,就是这样漂亮、骄傲、得意的面孔,现在只能惨白地流着冷汗。

他不该骗程兰,无论如何,都不该欺她。

李琅玉咬着唇,促使自己不喊出来,这是他最后的底线。程翰良将他抱到写字台上,无关物品被挥到地上,腾出一片空间。他解了李琅玉身上的绳子,握住那油光水滑的腰部,继续进攻。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冷淡样子。

李琅玉一阵阵颤动着,嘴唇哆嗦着,被牙齿咬破的唇瓣上都是不断外淌的鲜血。他两眼发昏,眼前是大片白光黑光交错,身躯由最开始的疼痛转到麻木的冰冷。

屋子最上方是绘有西洋花卉的墙顶,颜色端庄传统。李琅玉却觉得那些图案乱糟糟,它们在眼前不断旋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在这种真假错乱的意识中,他忽然看到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书法,笔走龙蛇,斗大的飞墨快要溅出来了,他看着看着,心里复苏出麻麻的疼痛。是梁启超的题字。

那是多少年前,北平还是春天,沈知兰在树下绣玉兰花,阿姐明画帮忙缠线,傅平徽在院子中央使那根红缨银枪,他正学习欧阳询书法,不得其领,缠着父亲教他练字,傅平徽拿他没法,问他要写什么,他前日刚背完梁启超的文章,想起里面一句话,便说,我要“前途似海”。傅平徽笑着握住他的手,提笔而书,“好,我们家明书要前途似海。”

春光十里,少年中国,前途似海。

1929,民国十八年,己巳春。

你看,他还记得。

李琅玉随手摸上脸庞,一触竟是大片滚烫的泪水,什么时候流的。他完全不知。他用手臂盖住双眼,那些恼人的液体却不停往外冒,口中发出轻轻的颤音。

程翰良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人情味,他触上那只手臂,想挪开去看下面的情形,但最终又没有这么做。他看到对方在喊着什么,声音很小,于是伏下去贴在李琅玉脑袋旁。

听见的是一串颤抖的气音,在喊:“爸……爸……爸……”

喊得他心慌意乱,最后浑然不觉地吻上了对方的耳垂,吻上那咸热的泪水。

两名警卫在午休过后来敲门,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应该差不多了。

一地混乱,碎片纸屑到处都是,那位姑爷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成了具人儡,仿佛被抽掉了生命。

他们只是瞟了一眼,并无多少惊讶,军姿站得挺拔,脸上甚至没有表情。他们一丝不苟地向程翰良汇报,声音洪亮,程兰已经被送回到主宅,只是吃了点安眠药,其他并无大碍。

程翰良一直背对着他们,简单“嗯”了一声,闷哑闷哑的,就再没开口。

等了半晌,其中一名警卫问,人要解决吗?

解决的意思有很多种,但在这里,只有一种。

程翰良目光掣动,微微涣散地投到眼前书架上,李琅玉就躺在他的后侧方,只要稍稍偏头便能看到,他僵直了脖子,不回头,眼底闪过多种琢磨不透的意味,瞳孔渐渐缩小,像退潮一样缓慢,最后成了一点陈年墨迹落在眼珠中央。

“找个地方,扔了。”

最终,他这样说道。

张管家回到程宅是在傍晚,天上下了雨,其实他中午之前就能回来,但那位上海富商听说他是程四爷的人,便留他吃了早茶,端上来的几盘点心到底不同北方,更何况他素来喜辣,不好下口,为避尴尬便胡天海地与人聊了起来。

这会儿进了家门,他问一个丫头,小姐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姑爷没回来。”

看样子是解决了。那调查的事情还有必要吗,虽然他认为并没有什么重要线索。

张管家把毡帽抓在手心里,来回踱步想了想,最后还是打算去找程翰良。

程翰良从抽屉里拿出一团块状物,是从广州带回来的那块红翡,色泽鲜明艳丽,他摸上那些尖硬的棱角,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脱离风化层的原料都是这样子,然后被送去打磨加工,但比起那些放在柜中的玉器,程翰良更喜欢收集现在这种,从头到尾都是尖锐的,虽然很容易头破血流。

世上美玉千千万,或艳丽玲珑,或光滑圆润,都不是他要的那块顽石。

张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程翰良收回神思,问他可查到什么。声音倦倦的,似乎很累。张管家一五一十托出那位富商的底,说了大半天,与李琅玉也没多大干系,只不过是赞助了央大的留学项目,登上当地的报纸,还被《新潮》杂志采访了一次。人嘛,有钱了就想谋名。

程翰良撑着太阳穴,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在听,张管家给他倒了一杯茶,端过去时又想到一点:“那老板的话不像有假,他确实不认识李琅玉,不过他说赞助这个想法是他曾经的一位姨太建议的。”

程翰良衔着杯柄,喝下一口也没接茬,张管家瞧这样子多半是没兴趣了,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时,忽然听到程翰良问道:“那姨太是什么人?\"

这一问让他立马回忆,奈何白天侃得太多,关于这姨太也不过随口一提,“是北方人,叫白……白,白什么来着。”他记得那名字怪秀气的,好像是春还是秋什么的,这年纪一大果真记不住事了。

程翰良蹙着眉头看他,张管家冥思苦想,突然脑内一下疏通,忙道:“白静秋!”

听到这个名字,程翰良神情一僵,握着杯柄的手指好像也黏住了,心底猛地“咯噔”了一声,仿佛鼓缶震响,一种呼之欲出的悸动在胸腔里来回奔走,扎进血肉中,他坐直身,左手紧紧攥着石头,眼中是少有的错愕,“谁?\"声音竟有些颤抖。

“白静秋。”张管家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程翰良身子震了震,漆黑的瞳孔陡然睁大,这样子绕是张管家也从未见过,他担心地想询问,还未开口,程翰良霍然起身而出。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唯恐遭殃,程四爷一回来便接连大发雷霆,可是小姐已经找到了呀。

张管家走出书房,不多会儿,便听到大厅里程翰良对两名警卫的怒吼:“人呢!你他娘的把人给我扔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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