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2

深夜,车子开进程公馆大门,张管家望见屋内仍然灯火通明,不由心生纳闷:“大晚上的这些人怎么不关灯?”程翰良眉头紧拧,催促下车。

他阔步入屋,站在大厅中央,张管家亮了声嗓子,一众下人便立马赶到他面前,个个脸色难看,成了一排长霉的茄子。

“怎么回事?”他微眯双眼,睃视所有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出头鸟,脑袋恨不得扎进地砖里,磨磨唧唧的样子令人不耐。程翰良突然转头瞪向程兰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他厉声喝道。

那小丫头差点被这一声吓破胆,颤着两条软巍巍的腿向前挪了几步,五官皱巴巴,眼看下一秒就得哭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小姐,找不到了。”

程翰良心底一惊,瞋着眼目,瞳孔里闪过厉色,“说清楚!”

“姑爷说带小姐出去玩,结果两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去哪了!”

“不知道,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张管家在一旁将程翰良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这铁定是动大怒了,还是几年来没见过的阴狠模样,刚刚还在讨论那位身份成谜的姑爷,现在就出了这种事,他不禁也提心吊胆起来,扯开嗓子骂站着的一干人。

程翰良沉下脸,表情冷漠,叫人不敢瞩目,他忽然道:“把小叶给我喊出来。”

小叶迷迷糊糊地眨着睡眼,被撵到大厅,见到脸色不善的程翰良后站得跟电线杆一样笔直。

“李琅玉去哪了?”

“啊?我不知道啊。”他摸了摸脑袋,左瞧又瞧,再看向程翰良时,便发现对方狠狠瞪着他,那样子简直要将他一枪崩了似的。小叶一个寒颤,脑袋迅速恢复清明,“我,我想起来了,姑爷有信给你。”

他三步两步奔回屋子,拿来李琅玉交待给他的信件,程翰良劈手夺过,无情地撕开封口,一只婚戒滚落出来,响叮叮地在地面上绕了三圈,边缘亮晃到刺眼。

程翰良展开信件,眼底迅速凝了一泼墨,那信中内容十分简洁,不过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分明是早有准备。他敛下眼睑,轻轻地冷笑,将那封信揉成一团,跨步走向书房。

大门合上,人人皆惊。

张管家巴巴地等了一宿,直到早上七点才被叫了进去。程翰良坐在书桌后面,案上摊着地图,整个人伏在破败的光线中。

“派两拨人,一拨把来今茶馆附近的饭店旅馆酒楼都盘查一遍,另一拨守住所有离京站口,特别是南站。”

张管家点头应声,不经意向上一看时,发觉有血丝布在程翰良的眼中。唉,这李少爷只能自求多福咯。

“还有一件事。”程翰良顿了顿声,“你赶快去趟上海,查一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位富商。”

刨根挖底,他倒要看看,这小狼崽子到底是谁家养的。

交待完后,张管家小心离开屋子,就在他走到门边时,突然发现垃圾桶里躺着天津那盒糕点,外包装上是位当红女星,如今被□□得惨兮兮,至于里面可想而知。他愣了愣,只一秒,心底便突然明了,慢悠悠地下楼去。

还能是什么道理。

纵我有心惜玉,你却一心向亡。

那位小狼崽子也是挺能耐的。

小叶接到一同外出的命令,仍处于半糊涂之中,遂问即将赴沪的张管家:“姑爷到底怎么了?”

张管家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戳了戳他脑袋,似笑非笑道:“小叶啊,你可长点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叫什么姑爷。”

李琅玉将程兰安顿在长安饭店客房里,她睡得很平稳,昨日那杯水中掺了点安眠药,半途他又喂了一次,挨到午后应是没问题的。现在是九点,差不多快走了,他收拾好行李,又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程兰,微微沉思后,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放在枕头边。浅灰色针织毛线料,很暖和,他确实喜欢,可是喜欢也不能带走。

来今茶馆是李琅玉与程翰良约定碰面的地方,他专门在饭店和车站之间选了个折中点,以便迅速离开。这家茶馆在北平小有名气,一共两层,李琅玉在二楼择了处隔间,叫了点心与茶。

这个位置观感很好,正巧能将下面的情况尽收眼底,来今茶馆以雅致闻名,一楼正中央搭了个小台子,一把木椅,一张红案,俏美人转轴拨弦,琵琶声铮铮鸣脆,唱的是李叔同先生的《忆儿时》。

李琅玉轻轻扣动小指,伴着节奏敲打黄木桌面,“哒哒”声缓慢有序,黏着悠扬曲调浮在半空中,他看上去愉悦放松,脸颊撑在左手上,脑袋半歪,轻声跟着歌女哼唱起来,完全不像是与仇人会面的样子。

程翰良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他对面。

“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这两句被俏美人唱得柔情入骨,任是铁石心肠者也不由为之一动,李琅玉浮起嘴角,转过头,眼里明光靓靓,“好听吗?”他问程翰良。

程翰良端详他,一眉一目皆是无邪,几秒过后,他答道,好听。

李琅玉仰起鼻尖,眉毛可爱地扬了扬,“说起来,咱们在某些事上还挺一致的,广州那会儿,我曾问你,这世上可有绝境,你说没有,只要敢走下去就不是绝境。这句我现在还记得。”

程翰良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道:“所以你是打算走下去了吗?”

李琅玉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锋锐,“不然呢?”

程翰良笑出声,侧过身子正对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的这条路也是绝境?”他注视着这个骄傲无畏但又蠢透到家的年轻人,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

李琅玉耸耸肩,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答道:“那就试试看。”

良久,程翰良将审视的目光挪了回来,一楼小台子上已经换成说书老叟,街亭失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风声鹤唳到悲愁垂涕,经由那老叟的演绎全都历历在目起来。

“兰兰在哪?”他压低气息问道。

李琅玉正在给盘子里的一只水煮虾剥壳,颇为细致,他随口道:“程师姐目前很好。”“目前”俩字咬音略重。

程翰良眼底冰冷,五指紧紧蜷在一块,“琅玉,我自认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脾气向来暴戾,也就这些年稍稍收敛了点。你告诉我,兰兰在哪,我可以放了你,既往不咎。”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那只虾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鲜嫩肥软的白肉像玉一样剔透,李琅玉钳着虾尾,蘸了蘸醋,递到程翰良面前,一双眼笑得单纯。

程翰良皱着眉,似在思量。

“怎么,你不敢吗,怕我下毒?”他作势收回去给自己吃,程翰良在这时抓住他的手腕,就着那骨节修长的手指咬了下去。

浸了酸的虾肉尝起来倒是酥嫩,只是那半碟醋惹得过多,舌头有些发涩。李琅玉往两盏杯里倒满茶,饮了一口,程翰良稍稍迟疑,也做了同样动作。

楼下传来看客的掌声,李琅玉不慌不忙道:“我第一次与师姐说话是在图书馆,当时她一个人看书,外面下大雨,所以我故意拿走她的伞,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去,谎称一时急用,她对我的说辞毫不怀疑,然后为表歉意我就送她到宿舍门外。当然,我没跟她说过,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她每天何时去图书馆,也知道她每次都很晚离开,更知道她教养甚好,不会拒绝人。”

程翰良闻言,冷冷开了口:“你真是够忍心的。”

李琅玉眯了眯眼,将狠绝的目光迎向他,“这话你应该对自己说。”

他继续回忆与程兰有关的事,丝毫不在意揭露过去那些带有目的的相处,或者说,他觉得将这些事说给程翰良听更有一种报复快感,他无所畏惧,即使恶毒。

事实上,程翰良脸色突变,不仅仅是恨穷发极的那种,还有痛苦漫上面庞,他捂住胸口,阴冷地盯着李琅玉,喉骨大动,连声说了三个“你”字。

李琅玉迅速拉上隔间布帘,窄小的空间一下子诡暗起来。这便是了,虾没毒,醋没毒,毒在茶里,那是他不喜欢的东西。桌上的茶壶是他特地准备的,“两心壶”,用在这里最好不过。

他看着面前男人垂死挣扎,踉踉跄跄想站起来,身姿摇晃。可是这都没有用,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他不断退后,保证自己处在安全距离中,两眼像入木的铁钉一样,死死揪着对方。

终于,一阵过后,没了动作。

帘幕外是热闹的吆喝声,帘幕里一片死寂。

李琅玉僵在原地,竟有种恍惚,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迈动双腿,肩膀微微起伏,窒气感梗在胸腔中。他向前一步,腿都不是自己似的,然后两步、三步,来到程翰良身边。男人伏在桌上,确实不动了。

所以,程翰良是死了吗?他终于一解心头大恨了吗?

李琅玉不由地颤了颤,急促地喘气吸气,仿佛自己也中了毒。

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动作。

他终于放开胆子,伸出手去碰程翰良的脸,还是温热的。尽管难以置信,但他有点踏实了,气也顺过来了。

就在他准备撤回手的时候,无意低头一瞥,地面上一滩水渍,突兀的灼眼。他猛提心脏,脑袋里闪过白光,暗叫糟糕时,那“死掉”的男人忽然睁开双眼,一个迅速的爆发,将他压在桌子上。茶壶碟杯滚落满地,碎得极其彻底。

程翰良扼住他的喉咙,拿枪抵着他的脑门,恶狠狠道:“你这遭瘟的小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两心壶,里面能盛装两种液体的壶,有的根据壶盖方向,有的根据住口闭合,可以针对性地倒出想要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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