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

广州一行结束时,北平正好立冬,屋外皆是丧气的阴灰,小胡同敝旧得如口枯井,大风刮过时总能掀起两斤黄沙,吃得人咂巴咂巴嘴,嚼树皮一样磨得牙齿恨切切。

李琅玉带回一件广州盛行的牙雕工艺,给程兰的是瓶双妹牌香水,三姨太专门要了条三炮台香烟,她喜欢收集里面的画片,光《水浒》这一套就收了八十枚左右,至于其他的小点心则给下人那稍了些。

程兰闻着香水,脸上一片粉光,李琅玉告她,之前你说想要块端砚,但那东西实在不好带,路上易碎,后来我想想,女孩子总喜欢点打扮,还是香水好些。

三姨太故意拆台,程小姐,你可别当他真心,他定是忘了才最后买这作补偿,男人的话要是能靠住,那母猪都能上树。

程兰翘起嘴角,把他招呼到房里,拿出件围巾,给他套上。“这是你走时我织的,不好的话别嫌弃。”

“傻丫头,我怎么会嫌弃,挺好看的。”

程兰目光明亮,带有羞色,李琅玉在校时称她师姐,后来唤她兰兰,虽是亲昵叫法,但总觉得少了什么,这一句“傻丫头”倒是可爱的多。

李琅玉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又听她道:“央行最近在招经理,你文理成绩和英语都不错,若去应招一定没问题,要不这几天试试?”

李琅玉随口应好,见程兰低头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她半吞半吐道:“等你应招成功,我就跟阿爸说,让你搬回来一起住,到时他定就同意了,之前许是看你没立业所以才有顾忌。”

如此周全细致的一番话,李琅玉不由神情顿住。

他在广州那段时间过得可谓惊心动魄,一门心思盘算在程翰良身上,若非程兰提起,他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无论如何,他到底是程家女婿,夫妻一事还不是好躲的。程兰身体不好纵然是个借口,但时间一长,总会落点闲话。

还需从长计议。

程兰见他半天不语,便有些不安,李琅玉先稳住她,让她莫急,招考不是问题,他定会全力以赴,一切还是水到渠成为好。

他说完自己也定了定心神。

程翰良一回来便有事情找他,这不,他带着张管家又出了北平,据说华北形势不好,乔司令召集一干人商讨,算算日子估摸三天后才回来。

李琅玉将整件事串起来,思前想后。依程翰良性子,他肯定会让人去查那位资助他出国的上海富商,只要稍稍刨下根,他真正身份便瞒不住了。

而程兰那边若是敷衍多次,也会生疑。

再者,徐桂英他儿子不可能永远关着,不久后就能出来,等到那时,便失了最佳时机。

三座大山封住后路,他是困死的马骡,消极待命只会成为鱼肉,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愈想愈忡忡,结果一夜未睡。

凌晨五点,晨光熹微,李琅玉从床上坐起,他掀开被子,窗外一打白亮自树杈间照了过来,身下的玉兰花图案床褥冷幽幽,星星点点的亮斑像雪一样落在上面。李琅玉一动不动,半支膝靠在床头,仿佛在演默片,见人不见声。

不行,不能等。

即是一着险棋,他也得走。

他抖了抖手肘,下床,来到书桌前,找出一袋信封与一张信纸,思索片刻后下笔,然后又将手指上的那枚婚戒取了下来,放在信封里,密封上胶。等到早上,大家差不多都起来了,他将信交给小叶,叮嘱他等程翰良一回来便亲手给他。

然后,敲响程兰的房门。北平庆安园里的银杏正在落叶,那里的银杏大道是一年一次的好景色,明日咱们一起去看看?程兰自然说愿意。

接着,出门去北大医学院找贺怀川,以失眠为由要了瓶安眠药,另拜托他帮忙联系一下江浙川沪等地货运局,他需要冯家的货检记录以及售出目的地。

最后,回来路上去车站买了张离京车票。

前前后后花费不到五个小时。而这,也不过是一夜思量后的结果。

李琅玉回到卧室,拣了几件轻便衣物放在包里,又从来时的行李中拿出一个药瓶,里面装有□□,这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原本想着作为下下之策,现在如矢在弦,不得不发。

他捏着那瓶药,手背上浮出微不可查的苍白,心脏提前预见似的狂跳,那瓶药仿佛异化成一条响尾,歹毒地朝他吐信。

李琅玉握紧手心,将一切掷于包中,拉上拉链。

窗外乌鸦站在梢上,发出刺人的呱叫,李琅玉心头一惊,连忙拉上布帘,挡住那只漆黑的监视者,然后背过身靠在窗边,整个人如出壳游魂,两眼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有想。

他听见钟摆走动的声音,听见屋外匆忙的脚步声音,听见各种臆想的声音,它们都在传达一个共同的声音,给他的——

“过了河的卒子,走的都是不归路。”

翌日早饭过后,李琅玉叫了辆车,跟下人打好招呼,便带着程兰出了门。外边红日灿灿,虽有冷意,却看得人心情舒畅。

程兰问他为何不直接用家里司机,他道当地拉客的知道怎么逛才是最好路线。

庆安园在北平外三区广渠门附近,开车司机热心快肠,是个能侃的伙计,从华北战事谈到小年轻的风花雪月,市井段子信手拈来,似茶馆说书先生,也无怪乎他是拉客的,嘴皮子功夫着实到家。程兰觉得十分有意思,抖机灵的大粗话对她来说很新鲜。

铁皮车开了一个小时,在岔口时司机绕向右边,这与李琅玉事先查的路线不符,遂问缘故。

“左边那条路有家工厂,昨日突然爆炸,油罐全倒了,火灾闹得挺大,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右边虽然绕点远路但是安全。”

李琅玉探头去看,确实没有车辆走左边。

到达庆安园是在下午一点,李琅玉不知从哪弄来辆自行车,载着程兰逛了两圈,最后一同坐在银杏叶铺就的大地上,谈起以前的事来。

“四爷十年前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李琅玉折下身边的一根碎草,随意衔在嘴里。

“我那时生了场大病,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面相比现在冷清许多,但也没变多少。”

“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自然很好。”程兰补充道,“阿爸对手下虽然严苛,但重情重义,不曾亏待过别人。”

重情重义?李琅玉心底冷笑。“他有提过入军以前干什么吗?”

程兰从他头上摘下一片叶子,道:“你是说唱戏吗?我初听这事也很吃惊,印象里他在我面前唱过几次,为什么唱就记不清了,好像有《林冲夜奔》,大家说,阿爸以前跟的是位姓傅的班主,可惜那位傅师父误入歧途,国难当头给日军做了汉奸,整个戏班子都不在了。”

李琅玉突然幽幽地注视她,不言不语好一阵,把程兰看得心里发毛。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看得出来,四爷对你确实不错。”他扔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拉着程兰回到车里。

路上,李琅玉递过来一杯水,给她解渴。程兰喝下没多久,便觉睡意上头,努力撑了小会儿还是抗架不住,最后靠着李琅玉的肩膀睡过去了,李琅玉关切地喊了几声,没应。

也是这个时候,他蓦地卸下那副温柔面孔,转过头对司机冷声道:“师傅,下个路口左拐,去长安饭店。”

当日晚上,天津。

程翰良刚从酒席中离身,几位将军就北方战事做了商谈,乔司令话里有话,句句藏刀,无一不是试探。临到末尾,饭店经理正好送来几盒糕点,甜的。程翰良不喜甜食,程兰也不喜欢,其他人纷纷表示不要,程翰良略一思索,最后还是收下了。

回北平的路上,张管家开车,估计得要凌晨两点才能到家,程中将阖目休息,神色凝重,这次来津,乔司令给他暗中下了警示,一言一行都被那人收在眼里。

张管家也瞧明白了,斟酌再三后还是将心里憋的事说出来:“四爷,你还记得上次让我一直盯着的徐妇人吗?”

“徐桂英她怎么了?”

“我查出一件很蹊跷的事,跟李少爷有关。”

“说。”程翰良受不得他想讲又卖关的样子。

“我们派出的人发现徐桂英经常在警察局附近逗留,还每次托人送东西进去,后来找了个人去问,得知她想送东西给一个叫李生的地痞无赖,而这李生据说又是她儿子。这可就奇怪了,她儿子不是李琅玉吗,而且也没听李少爷说有什么兄弟。”张管家疑惑重重,“四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程翰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他懒洋洋抬起眼皮,有路灯光亮揉进眼底,声音略乏道:“还能怎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呗。”

“那……要抓吗?”张管家持着疑虑,他现在有点弄不清程翰良的想法,照理说,他应该动怒大发雷霆,可是他没有。

入冬后的风随着汽车疾行刮得喧嚣,夜色稀稀疏疏投进车里,仿佛打了霜,身上浮起一层冷意。等到很久,终于进了北平城内,张管家听到那位久久不言的男人这么道:“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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