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妈妈乘坐的航班预计要晚点一个半小时。

傅执远在那条街上走了一段路,确定应该不会碰到林啸之之后,才开始原地打车 —— 诚如林啸之所说,这里很难打车,倒不是因为偏僻,但是路面很堵,许多网约车都不接单,空出租车也没有。

他等了二十分钟,肚子已经饿得发出抗议,才总算看到一辆车停在前面的店门口,似乎准备下客。

傅执远走过去,想要趁车马上开走之前拦下,他等了一个红灯,有些焦急,越来越明显的饥饿令他倍感烦躁起来。

等他终于走到那辆车面前,伸手准备拉后车门,就看到另一侧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女孩子穿着大红色的外套,背了一个很浮夸尺寸很大的包,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一般这种时候,傅执远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起冲突。

但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随便“让步”,人的情绪很奇怪,会在小事上作怪。

他同时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然后坐了上去。

司机倒是没什么反应,以为是一起的,前头的女孩子回过头,有些愣住,看了看他,说:“帅哥,我先上来的。”

她没说错,按时间算,的确是她先上来的。

“我刚刚已经在等前面的乘客下车了,我有急事,小姐。”傅执远语气很平静,说的话却多少有些不lady first,这和他接受的教育有些出入,“不好意思,你可以换一辆车吗?”

这个附近出了名的不好打车,那女孩自然不肯。

“你可以换一辆呀,为什么要我换。”她说话音调天生高,显得格外咄咄逼人。

司机有些烦了,他侧过身,想要调解一下,别耽误他做生意。

这时候,傅执远这一侧的车门再次被拉开,一个男人俯下身子,看着他。

“拼车吧。”他声音低沉,给出了一个让车上所有人难以拒绝的解决方案,“你往里面坐一下。”

傅执远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往里面的座位挪了挪,目前看来,这个男人的提议的确是合适的。

而前面的女孩看到她表哥开了口,自然也不再说话,有些愤愤地转过身,报给了司机一个地址。

车厢不大,司机大概是抽过烟,还残留着一些难闻的二手烟味,暖气开得太足,让刚刚哭过的傅执远觉得头晕,他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和陌生人共处,可偏偏他不得不和三个陌生人呆在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里。

他把头看向窗外,没什么好看的。

“你去哪?”旁边的男人开口问他,在他说话之前,伴随着深吸一口气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傅执远觉得这个深呼吸声有些耳熟。

他回过神,把头转过来,看了旁边的人一眼,然后对司机说了目的地。

“哎呀,这两个方向啊,怎么走啊?”司机听到之后,略显苦恼地说道。

车子已经开出去了,他也不好意思喊谁下车,但一个东一个西南,的确也太不顺路了。

傅执远觉得今天所有事都在和他作对。

他肚子很饿,实在是烦透了,于是他不再说话,下定决心懒得去处理这类问题,只是把头转向窗外。

从顾筹的角度,侧过头,就能看到傅执远的侧脸。

他的眼睛很大,也有些泛红,同样红润的还有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眉头皱得很紧,看起来心情很差。

他想了一下,把身体往前凑了凑,对司机说:“先去他那个地址,再送我们。”

前面的表妹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顾筹,不知道他在活菩萨些什么。

“反正我们不急。”顾筹把身体收回去,靠在了后座,说:“他看起来很急。”

傅执远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头,说了一句:“谢谢。”

司机大概很感激顾筹,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两个地方的路程距离,这比车费也不算小的,他什么事没见过,开上环线后,打开了收音机开始听电台。

车开了大概十来分钟,堵了一小段,前头的表妹接了个语音电话,然后转过身体对顾筹说:“哎呀,我不去吃饭了,你帮我和姑妈说一下,我朋友失恋了,喊我去陪她呢。”

说完,她也没等自己表哥回应,就对司机说:“师傅,您一会儿下了环线就放我下来。”

司机说好,前面过一个路口,就该下去了。

表妹下车后,车里只剩下顾筹和傅执远了。

他们俩沉默地坐在后座,傅执远一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顾筹努力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话头。

“嘿,你还记得四年前去贝加尔交流会的事吗?我当时也在。”

这样的开场白,多少有些唐突,顾筹觉得说不出口。

车一直前行,过了那一段最拥堵的路后,变得畅通起来。

今天阳光过分地好,从车窗外照进来,顾筹时不时会瞟过去几眼,在刺眼的阳光反射中,看到傅执远那张漂亮的脸。

他个人觉得傅执远没怎么变,依旧看起来有些冷,也依旧好看得招摇过市。

记得那时候在西伯利亚,冷得所有人瑟瑟发抖,在小酒馆里聚会,大家喝了点,没有那么拘谨,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前辈,专门做能源研究的,笑着调侃说:“小顾啊,一开始我觉得他不爱说话,挺难接触的,其实人还真热心。”

说完,她看向坐在她旁边,顾筹正对面的傅执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执远就不一样了,看起来温温柔柔,还是有距离感。”

其他人跟着笑,说她不仅研究能源厉害,研究人性格也在行。

当时傅执远穿着一件白色的套头衫,尽管西伯利亚寒冷无比,但里面暖气非常足,大家喝了点酒都觉得热,小酒馆灯光的照射下,他那张脸尤其红扑扑,跟着女前辈笑,也不说话。

团队里面有会说中文的俄罗斯人,五大三粗的男人,端着伏特加酒杯,站起来开始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发音奇怪,但中气十足,大家跟着唱,哄笑成一团,没人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顾筹看到傅执远拿出手机,然后在哄闹的人群中,放下酒杯,走了出去。旁边的人拉着顾筹,要他一起玩,他很快收回落在傅执远身上的视线,进入了热闹的人群中。

大家唱了几首苏联老歌后,都累了,坐下喝酒吃小食,顾筹这时候注意到,傅执远一直没有回来,他的座位空空的,离开大概半个多小时了。

他站起来,往厕所走去,经过一间包厢时,听到了里面有人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是傅执远。

包厢里没有开灯,暗暗地,只留着一条虚掩的门缝,投进去一丝光线。顾筹停顿了一下,他看不到傅执远的人,但能听到他在讲话。

声音软软地,带着一些潮湿感,但不像哭腔。

“就不能等我回去再说吗?”他问那边,“我还有两天就回国了,我想和你聊聊。”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顾筹站在这个走廊上,另一侧的包厢又开始穿来哄笑,和这一件黑暗地,有人在打越洋电话的房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不想分手。”

傅执远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力气。

顾筹没想到自己听到了一个失恋电话,他脑子里不禁想,傅执远的女朋友不知道是什么类型,感觉上会很强势。

“我打算和我妈出柜,告诉她我不喜欢女人。”

顾筹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他有些震惊,应该说是很震惊 —— 即便在小组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傅执远长得好看,但也仅限于好看,并没想过他会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毕竟傅执远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所谓的Gay的气质,他举手投足都很有礼貌,还有一些距离感,穿衣打扮也并不算很时髦,很普通的干干净净。

同时让他倍感震惊地,看起来有些“冷”的傅执远,会在电话里这样挽留他的恋人,看起来很需要对方的样子。

顾筹想起自己的上一段恋情,对方出轨,明明白白地出在台面上,说不喜欢他了。他对被甩的那个夜晚记忆犹新,相比失恋的痛苦,更多的是一种丢人的烦闷,这是一段他不想频繁重复的回忆。

有时候人就是很奇怪的,在某一个瞬间触发了一些“不理智”,不受控地做出一些行为。

顾筹在听到那件黑暗的包厢里,穿来低低的叹息和压抑的抽泣后,还是推开了门,跟随着走廊的光源,一起进入了那件包厢,进入了傅执远通红的视线里。

两个人面面相觑。

此时的抬着头一脸发愣看着顾筹的傅执远,和平时在交流汇报时的他,截然不同了,看起来很失落。

“哦,刚刚路过,听到声音,又没看到有灯,就进来了。”顾筹想找个借口,掩盖他偷听了电话的事实,尽管有些憋足。

傅执远没有说话,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手机还拿在手里,时不时屏幕变亮,弹出几条信息。手机的光反复地照亮他的脸,显得很苍白和无措。

顾筹想,傅执远大概是在努力平复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然后能好好说话,去一趟厕所,再回到聚会上。

但很可惜,那双湿润的嘴唇动了动之后,话没有说出来,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整个人看着有些懵,露出一副不太精明的神态,被说在调研报告中差错,感觉一元二次方程也不会算了。

顾筹站在门口,突然听到旁边的包厢有组员出来上洗手间,他反手就把包厢的门带上了,然后听着脚步声经过。

房间里一下子就暗了,傅执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机时不时亮一下,又灭下来,然后再亮起。

顾筹伸手摸到了开关,打开了包厢的暖光灯,视线明亮了许多,没有那么压抑了。

傅执远的眼泪已经停止了,他的呆滞还在持续。

顾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想了想,说:“还好?”

傅执远沉默了半天,把头侧过去,说了一句:“好讨厌被放下的感觉。”

他们俩那是第一次离那么近,当时的顾筹没想过三天后,他和傅执远会离得更近,近到两个人肉体贴合到一起,疯狂地滚在一起。

他看着傅执远的脸,他皮肤很好,眼睛哭过之后已经开始肿,湿漉漉地,顾筹并不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只是单纯看着这张脸觉得,傅执远不应该哭,让他哭这件事,很不妥。

傅执远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去厕所收拾了一下,顾筹先回去了,大家都忙着喝酒打闹,没人在意他们俩。

这是一个民间的能源交流组织,大家都是来自各行各业做研究的人,顾筹是研究生,里面年纪最小的,他也报名了这一次来西伯利亚的交流会,人非常多,别说每一个人都认识到,很多人可能都不会说话。

他是跟着学姐报名来的。

西伯利亚很冷,贝加尔湖很好看,大家都对他很好,他这一次再开学,应该可以写出不错的报告给教授交差。

顾筹一直觉得,这就是人生里一次很简单的交流会,没有太多不同,直到要离开西伯利亚的前一晚,他们出去最后一次聚会。

大家喝很多,其中傅执远喝得尤其多,他醉醺醺地,乱笑乱和人说话,甚至有些呱噪起来,顾筹酒量其实很好,但他很自控,从不让自己喝太多,因为宿醉会难受。

那天晚上其他人散了后,傅执远一个人坐在酒馆里,顾筹也在,他看着傅执远靠在吧台,脸蛋红扑扑地,因为酒精瞳孔放大后,显得格外的顾盼生姿,又带着一些懵懂。

他把手伸过来,戳了一下顾筹的手背,说:“你手背青筋好明显啊。”

傅执远的手指很凉,因此顾筹觉得触感格外明显。

他终于没能忍住,拉起了傅执远,帮他买了那杯没喝完伏特加的单。

附近的酒店很近,走就能过去,顾筹把他带去了酒店,用随身带的护照开了一间房,傅执远已经很醉了,他处于一种还能贴在人身上行走,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谁说话的状态里。

他显得很需要人陪伴,也很需要一哥幻想的慰藉和出口。

所以他黏住顾筹,把身体贴上去,用软软地,带着酒气地声音在他耳边说:“你不要和我分手好不好?”

他神志不清,却又知道撒娇,把顾筹当成了刚刚甩掉他的前男友,试图用亲密来挽回点什么,暖暖地靠上来,手摸到的裤裆,已经硬了。

“你看你看,你还喜欢我。”傅执远欣喜若狂一般,激动地说,他看起来太漂亮,又太天真。

被他这样贴住,无论是顾筹,还是他那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前男友,大概都会硬的。

顾筹没能忍住,按住了傅执远乱摸的手,把他往沙发上压了下去。

回忆断在了这里。

“快到了啊小伙子,你等下这边下车还是要我调个头?我看你地址在对面。”司机调小了收音机的声音,侧过头超后提醒傅执远。

“就在这里好了,谢谢。”傅执远说道,他家快到了,准备楼下面馆吃碗面,然后出发去机场。

“好,那就麻烦你过马路了啊。”司机点了点头。

车快要拐弯,到达路口时。

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人,开口说话了。

“傅执远?”

傅执远一愣,他睁大眼睛看向旁边,身子微微往后。

“还记得四年前那个西伯利亚的能源交流会吗?我是顾筹。”顾筹笑着说,他笑起来显得很阳光。

很显然,傅执远记得那次交流会,但不记得顾筹了,他显得很慌张,就这样看着对方。

那一次交流会人意外的多,有很多都是中途来的,也有不少中途离开的,来来去去很多人,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印象。

而且那一次他和当时的男友分手。

分手。

傅执远突然想起来了,他倒吸一口气,声音有些不置信:“是你。”

那间包厢里的男孩子,交流会里年纪最小的男孩,说是还在念书。傅执远这几年记忆变得很差,对于那种交流不算多的人,他总是不太容易记得住。

接着,那天的回忆就扑面而来,包括那通电话,那场哭泣,但顾筹始终不清晰。

“是,我也来这边工作了。”顾筹似乎并不所谓傅执远的态度,他接着说:“难得有缘份,加个微信?”

说着他拿出了手机,傅执远没有拒绝,他也拿出手机,把顾筹放到了自己的微信好友列表里。

车到了,傅执远准备下车,他和顾筹短暂的道别,走在风很大的路上。

的确有缘份,毕竟他骄傲人生中两次被甩,都有顾筹的莅临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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