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傅执远没有想到,新年的第一个“Bad News”,不是来自于工作,而是来自于他的恋人。

上午十一点半的咖啡店,人算不上很多。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大大的玻璃窗折射进来的光,很刺眼,也很温暖。

傅执远近视有些严重,他今天出门太急,睡了两个回笼觉,出门时随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副隐形眼镜戴上,度数是一年前的,已经不太匹配了。

因此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阳光和隐形眼镜双重作用,导致看不太清楚对面人的脸。

林啸之还是那副老样子,和这相处的两年里没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很沉稳、老练,颇有一种“成功人士”的气质。

距离今天这顿咖啡,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过 —— 林啸之去南非出了一趟差,中间也不怎么联系。

咖啡店时不时有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一些外头的凉风,冬天的阳光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傅执远觉得,这种错觉就像林啸之给过他的那样。

“南非怎么样?”喝了一口咖啡,有些烫,傅执远眉头皱了一下,然后放了回去,开口问道。

“还行,太热了。”林啸之说,他身子往旁边移了移,同样皱了一下眉头,但傅执远没有看见,“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喝烫咖啡,容易得食道癌。”

语气很严厉,声音不算大,就像每一次他们吵架时那样。

傅执远轻轻叹了一口气,等待对方开口。

“小远,我撑不住了。”林啸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伴随着很重的叹气。

“嗯。”傅执远没说什么。

“我家里……”

“我靠,外头好冷啊,哥。”林啸之的话被打断,门口进来一个女孩子,打扮很张扬,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外套,说话声音也颇大,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着傅执远他们后面那一桌坐着的一个男人打招呼。

女孩子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那个很大的包不小心碰到了林啸之的手臂,这一次傅执远看清楚了,林啸之有些厌恶地,往里面坐了一下。

女孩坐到了林啸之背对背的座位上,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的很休闲的男人。

“你化妆也太久了。”男人的声音和他妹妹不太像,很低沉,“点东西喝吧。”

这一头的话题继续。

“我家里给我选了一个相亲对象,我爸爸校友的女儿。”林啸之重新拾起了刚刚被打断的话,“我三十三岁了,小远,家里只有我一个。”

傅执远还是不讲话,他等林啸之说完。

“以前还能说要忙事业,最近我妈妈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总是打电话给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但我也的确不能和你永远在一起。”

林啸之是做销售出身的,说话很有一套,总是能在最短时间内说服别人,就像他以前说服傅执远那样。

他的抑扬顿挫和表情,再配上反复三次的“我太难了”,都很难不让人想热泪盈眶地说“我理解你”。

傅执远依旧不讲话,他本身就不是急性子,天生比别人想得多,话总是要在脑子里过一遍,才肯说出来。

他就这样看着对面的林啸之,这会儿阳光偷偷移了一个角度,变得不那么刺眼,林啸之那张脸也渐渐在他的视野里清晰了许多。

傅执远对于林啸之的喜欢,多少有一些“慕强”的天性在。

他事业有成,家境很好,毕业于常青藤,对于三年前的傅执远来说,没什么比一个风度翩翩和他讨论哲学的男人,更有魅力了。

因此,尽管两个人性格其实并不算合适,他也还是忍了下来,在相处两年之后,这种“忍耐”中,还有一种对沉没成本的不舍。

“所以,是要分手。”傅执远开口说道,他看着林啸之,一动不动,说话声音仔细听的话,其实可以听出一些颤抖,但他已经尽力控制了。

林啸之点了点头。

傅执远把手贴到了还很烫的白瓷咖啡杯上,暖意从手掌一路蔓延到指尖,让他没那么难受了。

其实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傅执远不是什么死缠烂打的人,更不是什么刻薄之人,按照他以往的性格,此时应该站起来穿上衣服就离开。

但他没有,他突然笑了笑,轻声说:“刚刚那个女孩子经过你的时候,碰了你一下,你赶紧把手收回去了。”

傅执远的声音压低了之后很软,就像他在做爱时的叫声一样,他继续说:“你怎么对女孩子硬得起来啊。”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林啸之被戳中了痛处,那么骄傲的人,也只能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打定了主意,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在意眼前的恋人说出什么话来,爱是真的爱过的。他或许这辈子都找不到像傅执远这么好,这么可爱,这么漂亮的恋人。

但他还是选了另一边,放开了他的手。

傅执远站起来,穿好了大衣,准备离开,他肚子饿了,打算去家附近吃个面再去机场接他妈妈。

今天的咖啡不好喝,咖啡师可能也和他一样没睡醒。

站起来后,林啸之喊住了他。

“小远,其实……”看起来林啸之有些伤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傅执远的错觉,“我结婚了,也可以保持联系的。”

傅执远已经不想从道德角度批判林啸之这种“骗婚试图出轨”的行为,在他说出结婚后还可以保持“联系”的那一刻,内心对于这个人的喜爱,已经全然瓦解。

骆驼在沙漠里艰难前行了两年,早就已经精疲力尽,那根稻草哪怕轻轻飘,也足够让它倒下。

傅执远站在这里,觉得想吐,还同时有些想哭。

他不过是来分个手,为什么林啸之还有把最后一点美好给击溃,说出这种令他恶心的话。

的确不舍,但也的确对于和已婚男性保持同性肉体关系,毫无兴趣。

“不好意思,让一下。”旁边穿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傅执远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男人,刘海搭在眼前,显得有些长,一双细长的上挑眼,面无表情看着他。

“哦。”傅执远一愣,他眼睛有些红,赶紧拉了拉外套的领子,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哥!我要那个草莓芝士的啊,别买错了。”走出咖啡店之前,傅执远又听到了那个有些呱噪的女孩子声音。

傅执远没有立刻打车离开,他拐弯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是一间餐厅的后门处,有几个人在抽烟。

这里有些脏乱,地上垢着一层油污,还有难闻的剩菜味道,总而言之,不是很体面。

傅执远并不抽烟,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稍微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从刚刚沉闷的心情里转换过来,毕竟下午他妈妈要来C城看他,他还要去机场接人。

蹲在那边抽烟的人看到他走来,瞟了一眼,没人在意,继续凑在一起聊天了,傅执远站在一个被丢弃的蓝色破洞沙发旁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哭很没用,但有时候明知没用,也还是会难以自控。

“等下去吃什么啊?芝士蛋糕没有了,我想去买那个面包。”巷子口穿来一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嗓门很大,很呱噪。

傅执远皱着眉头,侧过头去,就看到了那个咖啡店里坐在他们后面的一男一女。

女孩子拿出烟来抽,男生在旁边等。

手机突然震动,傅执远掏出来,看到林啸之发来的微信——

小远,你回去了吗?好像这附近不好打车,要不要我送你?

很快,又进来第二条——

我是真的爱你,对不起。

傅执远还是哭了。

他忍耐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没能忍成功,站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眼泪落了下来,旁边那个破洞的蓝色沙发,显得很有讽刺意味。

他哭并不是因为失恋,而是觉得心情复杂。

和林啸之在一起很好,但明显这个结尾很差劲,他不愿意接受曾经那么喜欢过的恋人,竟然会说出这种道貌岸然的话,显得自己那些付出的感情,多少有些没意义。

否定别人很简单,否定自己很难。

傅执远直视内心之后,掉下了眼泪,他是为自己哭,而不是为林啸之。

顾筹在咖啡店就注意到这个男人了。

点单的时候,他排在他身后,清晰地听到对方说了一句:“咖啡做烫一点。”

然后转过身,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眼,对方很快就往一个座位上走去 —— 那边坐着一个男人。

然后就是他去给表妹买芝士蛋糕,当时这个男人挡在路中间,他喊他让一下,对方抬起头,眼神还是很无神,略显呆滞,发着红,看了自己几秒,落荒而逃一般地走了出去。

然后是现在,他陪表妹来抽烟,这里很脏很臭,他嫌弃得要死,催着表妹抽几口就走,百无聊赖中,他抬起头看四周,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角落的高瘦男人。

顾筹视力很好,好得有点可怕,因此他很清楚地就发觉对方肩膀在抖动,那应该不是在对着墙笑,否则也太神经病了。

“哥,你工作如何啊?”表妹开口说话,顾筹回过神。

“还行啊,估计要调派去外地几个月,年后吧。”顾筹说。

“哦,那你谈恋爱了吗?”表妹说话有些小心翼翼,但依旧八卦。

“管好你自己。”顾筹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

那头的男人总算动了动,往巷子口这边走来,这条巷子不深,顾筹和妹妹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距离最里面也就几步路。

擦肩而过的时候,顾筹再次看清了那张脸 —— 这是依旧很招摇的脸,五官很漂亮,大概是因为哭过,在侧身经过他们的时候,眼睛湿漉漉地,但眼神看起来有些冷。

“咿,那个人刚刚不是坐在我们后面?好像哭了?”人彻底走出去后,表妹指了指背影,说道。

“管好你自己吧。”顾筹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他是失恋了吧,我刚刚听到了,那个男的和他分手呢。”表妹说。

顾筹不再说话,白了她一眼。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风有些大。

顾筹被表妹拖起来喝了个咖啡,等了她一个小时,现在快十二点半,他有些饿,昨天因为失眠,只睡了三个半小时,眼睛很肿。

然后他还遇到了傅执远,他坐在自己前面那一桌,和他的男朋友分完手,又跑来小巷子哭了。

他站在那里,想起来很多事,最后停在了某一个夜晚:傅执远被他压在酒店沙发上,做得哭出来,嗓子也哑了,眼睛通红。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做爱,傅执远出去玩,喝多了,被顾筹带去酒店,半夜的时候,顾筹付了房费离开,他们没有过其他交集。

不管是傅执远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是他们再次相遇是这样的场景。

顾筹都觉得,多少有些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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