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余浪

预告—— 明天小姬翻车,后天心魔真香,大后天我真的要歇口气……

这一场星雨,下了三天三夜。

曾经雄伟壮丽的北极之巅已变得狼藉一片,各处山峰受损严重,六阁殿堂坍塌过半,司天阁所在的缥缈峰更是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满目断壁残垣。

比起建筑被破坏,折损在这场浩劫里的生命更如阴云垂地,沉沉压在所有人心头。

经此一役,重玄宫留守在门派里的六位执事长老折损过半,其中掌管剑阁朝宗殿的步长老强行以天罡剑阵布设道往峰上下,使剑阁弟子能在最危难时奔赴第一战线,如今虽一息尚存,却是经脉俱断,而剩下的天工殿木长老和坤德殿岚长老也都受创不轻。

藏经阁主元徽不幸被杀,司天阁主司星移身负重伤,三元阁少主凤袭寒损耗过大周身委顿,明正阁主厉殊伤及根基,只有千机阁主幽瞑镇守护山大阵,如今尚能独力支撑。

除了这些上位大能,门派弟子的伤亡更是惨重,殉道者不下千余,其中虽以外门弟子居多,却也不乏内门精英。

然而,对于重玄宫来说,这次最大的损失莫过于玄武法印被夺,魔族借此释放吞邪渊,必定后患无穷。

净思听着幽瞑汇报战后情况,半晌没有说话。

岚长老是个中年女冠,善土行术法,性情外刚内柔,在坤德殿侍奉地法师千年,比在场众人都要了解她,此时不禁担忧道:“宫主……”

“浮岚,立刻点清门中人手,先行妥善安置伤者,将所有殉道者法体暂且冰封,延后殉道法场,并派遣一些弟子对山下受灾城池给予安抚补偿,凡有罹难之人不得私自埋葬,全部带回重玄宫处置,务必杜绝魔毒残留。”净思睁开眼,她的语气冷硬如昔,听不出半分软弱和痛心,却在这时给了惴惴不安的众人无比坚实的力量。

岚长老心下一松,沉声应道:“遵命!”

“护山大阵已经修缮完毕,我会尽快带人重新给山下十五城刻画防护阵图。”幽瞑此时忽然开口,他已经三日不眠不休,看着竟无疲态,只是神情难看,“魔族此番虽然退走,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我想请宫主相助,在北极之巅内建立一重新的阵法结界。”

净思抬眼看向他:“你想布什么阵?”

“这次劫难暴露了我等重视外防而忽略内部的隐患,否则区区恶木不至于使重玄宫伤亡至此。”幽瞑目光环视四周,语气微冷,“我想以须弥石为基、五雷正法为辅,在重玄宫设下锻心阵,门下弟子不分内外,无论脉别修为,必得每月入阵三次接受三轮心考,不合考较者当受雷法锤锻,入芥子之境潜修,连续三月落于下乘,便剔除重玄宫弟子身份,遣返下山各自造化。”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沉默不语的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哗然起来。

先前说道经过了千年发展,重玄宫的人员组成已经不只是一心向道的赤忱修士,这个门派里囊括了五境四族各方势力的触角,许多原本不够资格的修士凭借家世族群与重玄宫的利益交换得以进入北极之巅,他们也许没有恶意坏心,却难以弥补资质和心性的不足,更有甚者不思进取,费尽心思来到这里只为了钻研上下,披上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

然而,他们的存在代表了各方势力的利益交换,也是重玄宫得以拥有这般庞然根基和超凡地位的一大原因。

在场众人皆是战后尚有余力的高修大能,其中不乏出身其他势力之辈,座下大多都荫蔽着同族后辈,彼此间心照不宣,此时听到幽瞑这话当即一凛,却是谁也没有立刻开口。

幽瞑知道自己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要害,可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回重玄宫伤亡惨重固然令人愤恨,但也同时让人感到可悲,因为那些死伤弟子半数都因恶木罹难,或耽于迷障开杀不分敌我,或陷入乱战丧生同修之手,更有百余人在吞邪渊爆发刹那被激起魔性,竟是要以自毁方式拉昔日同门共赴黄泉,逼得木长老捏碎了他留下的裂冰玉,倏然爆发的极寒灵力直接将他们冰封冻裂,使得残留在那片区域上的寒意至今未散。

如今魔祸再现,倘若重玄宫不及时肃清门户,哪怕是千里之堤也要溃于蚁穴。

这个道理不是没人知道,可是碍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谁敢明晃晃地指出来,直到幽瞑现在做了这个出头椽子。

他说完之后,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把那些或直白或隐晦的眼神都记在心里,毫不胆怯地开始了一场无形交锋。

能混到这个地位的都不是傻子,纵然他们对幽瞑的提议十分不满,也不会在净思尚未表态之前就跟他正面对上,这样只会把事情闹僵。

净思对在场众人的明流暗涌心知肚明,却没有显露出半分偏向,淡淡道:“此事押后再议。”

幽瞑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冷不丁一只手悄然压在肩上,却是岚长老对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众人就战后各项事宜进一步展开商议,几乎在场每个人肩上都压了繁重任务,心下虽没了忐忑,却也轻松不起来了。

待最后一件追查魔族下落的任务也被安排好后,厉殊终于开口:“宫主,关于元阁主被杀和暮残声私占白虎法印之事,您看……该怎么处置?”

元徽在藏经阁内被杀无疑是一桩大案,白虎法印为涉嫌勾结魔族的罪者所得更是隐患,何况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曾目睹当日凶星异象,也已经知道暮残声在藏经阁悟出了杀道,此时听到厉殊询问净思此事,心下不禁都开始盘算。

净思看向凤袭寒:“青木醒来了吗?”

凤袭寒摇了摇头:“他本就伤势颇重,在群魔攻山时强撑起来领着数十名弟子守护藏经阁,现在……”

藏经阁的弟子精研书术,本就不擅斗法,在浩劫来临时立刻沦为弱势,若非厉殊派遣了明正阁弟子援助,又有执事长老死守不退,恐怕也步了缥缈峰后尘。

然而,藏经阁四方大殿虽勉强保下,被邪魔集中攻打的主楼却险些失守。在执事长老战死之后,青木强撑伤体临危上阵,眼看己方无力回天,为使秘典不至外流,他毅然启动了主楼自毁机括,将那些涌入楼中的邪魔外道同无数典籍一起化为灰烬。

正因如此,青木根基被毁,一度在生死边缘徘徊,凤袭寒费了好大力气才保下他的命,眼下虽无性命之忧,仍是昏迷不醒。

“倒是个可造之材。”木长老叹了口气,“只是他若不醒,元阁主之死的真相……”

“虽然青木昏死之前当着我等指证暮残声就是杀害元阁主的真凶,而他体内缚灵锁被冲破的时机也与凶案相合,只是……”顿了顿,厉殊难得有些迟疑,“宫主,现在主楼被毁,连元阁主的法体都未能保存,一切线索都不可再寻,暮残声虽为戴罪之身,亦在抗魔时舍生忘死,属下不好对此案妄作判断。”

“他是跟魔龙死斗,可他也放过了那个夺取玄武法印的鬼修!”说话的是一名司天阁修士,此刻满眼恨火,“我等亲眼所见他对那鬼修手下留情,若非如此,玄武法印不至落入魔族手里,吞邪渊也不会爆发,这些同门和百姓本可都不必死!”

“罗迦尊有盖世魔威,他能凭一己之力与魔龙相抗,谁知不是故作戏码欲得我等同情信任?”

“他之前就跟魔族不清不楚,遗魂殿里那个魔物这次也趁机逃走了,怕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还有他身边那个小魔女,在魔族攻山时她一路开杀,不知道染了多少血腥,绝非善类,幸亏是死了!”

“……”

一时间群情激奋,除了幽瞑和凤袭寒等少数几个皱眉不语,剩下的多是恨不得将暮残声生啖其肉。

净思心里清楚,这些人尚不能接受此战的惨重折损,在魔族退走后满腔愤恨无处宣泄,暮残声就理所应当地成了恨火转移的靶子,而他们把所有该对着敌人的仇恨和对自己力有不逮的反思都发泄到了他身上,即使每个人都知道纵然换了自己处在当时情景,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

事到如今,暮残声究竟有没有杀元徽、是不是魔族奸细,都已经不是问题根本所在,更重要的是,他身为罪者,却得到了白虎法印。

“关于青……”

幽瞑犹豫了许久,终是想要说什么,孰料就在这当口,坤德殿外突然传来三声悠长钟响,打破了此间微妙僵持的局面。

“萧傲笙他们回来了!”厉殊一听这钟声,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一松,以重玄宫现在的状况,倘若魔族真有胆杀个回马枪,虽不至落败沦亡,却必定要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萧傲笙他们在此时回归,无疑是天降甘霖,然而厉殊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昙谷那边有数千魔修为祸,且恐怕与归墟魔族暗中勾结同谋,那里必定也设有陷阱,以他们这一行弟子的人数和综合实力就算能够披荆斩棘,也不可能在短短五天之内得胜归来。

净思沉声道:“去看看。”

众人反应过来后,脸上的喜色也淡了,彼此对视一眼,暗暗掐起指诀紧随净思脚步走出大殿。

这时,萧傲笙等人已经越过山门,来到了只剩大半的接天广场上,他们眼见周遭一片狼藉,昔日人流往来之处也变得冷冷清清,哪怕心里有了准备,此刻也是惊怒交加,一些弟子甚至红了眼睛,握着法器的双手指节发了白。

“宫主!”

远远看到净思等人御风而来,萧傲笙心下微松,他这一路回来看到的都是残壁断垣和斑驳血迹,现在见着净思和幽瞑他们尚算安好,立刻上前见礼。

净思将他打量一遍,萧傲笙神情虽有些微顿,脸色也见苍白,可周身真气聚而不散,说明没有大碍,连他带走的弟子们也不见多少折损,倒是比众人设想的情况都要好上许多。

她想到这里,问道:“昙谷现在如何?出了什么事?”

萧傲笙肃然道:“此番为祸的魔修共有三千之数,他们以昙谷为中心,封锁方圆百里作巢穴,在那里设下重重埋伏只等我们自投罗网,为首的女魔修道行高深,我与她鏖战半日后斩下一张人皮,才发现她是魔族的欲艳姬所扮。”

这个情报无疑坐实了南荒魔修与归墟魔族的联合,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都算不得好消息,幽瞑神色微沉:“既然是欲艳姬亲自出手,你们怎能在今日返回重玄宫?”

“因为我们在昙谷交战时,恰好与前往北极之巅的西绝妖皇提前会合了。”萧傲笙想起这事也心有余悸,“欲艳姬故技重施,使魔修大开杀戒以布六道封魂阵,幸亏北斗以灵傀术操纵尸身及时将阵法撕开了一道裂口,又有玄凛陛下派遣百妖出手相助,终于在昨日将所有魔修击退,否则我们这些人恐怕也要折损过半。”

幽瞑瞳仁紧缩,他飞快地扫视过萧傲笙身后,没有在这群人里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当即厉声问道:“北斗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萧傲笙向来爽快,现在却欲言又止,好在另一道声音回答了幽瞑的问题:“他在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片彤色妖云浮空而来,落地化成十来道身影,虽有人形轮廓,却毫不遮掩妖族特征,鳞爪耳尾各有不同,当先者身着黑底金纹的交领广袖华服,头上未着皇冕,仅以凶兽金冠束发,气质冷峻,哪怕生了一双猫儿般的杏仁眼,也是不怒自威。

西绝妖皇,玄凛!

早在争议暮残声之事时,净思就向玄凛发出传讯,然而不夜妖都毕竟遥远,玄凛身为妖皇事务繁多,故而行程难免就慢了些,却没想到刚好赶上了解围。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众人也都难免要客套几句,唯有幽瞑的目光死死钉在玄凛身上,紧扣的指甲深陷掌心。

玄凛微微叹息,从袖中取出一只墨色玉球,道:“幽瞑阁主,你的那位弟子在这里。”

幽瞑脸色一变,他认得这个东西,此乃玄凛伴身法器之一,名曰“镇魂珠”,能定万物生灵之魂魄,强留死者灵识于一线,若有将死者有幸被摄入其中,一切状态都将停滞,虽然不能死而复生,却能使一息长存不灭,给施救者争取到四十九天的时间竭尽所能,是能够干预生死的宝物。

正因这样,幽瞑此刻才浑身发抖。

“彼时六道封魂阵即将启动,被撕开的裂口尚不足以让所有人及时脱离绝境,北斗他……兵解了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以魂化丝融入阵法中心,操纵欲艳姬逆转阵图。”萧傲笙声音艰涩,“阵法崩溃时,玄凛陛下只来得及抢回他的魂魄。”

“……”幽瞑脸上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去接镇魂珠,玄凛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全身都在抖。

直到幽瞑将镇魂珠搂在怀里,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多谢陛下出手救得劣徒一命,此因恩重,幽瞑定当铭记在心!”

“镇魂珠可保他的魂魄四十九天不散不灭,本皇观他并非真正的血肉之躯,你若是能在这期间给他重塑一具身体,便能让他恢复如初。”玄凛叮嘱一句,转头看向净思,“宫主,那罪者现下何在?”

萧傲笙心头一跳,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没有看到暮残声。

“说来话长,请。”

净思亲自虚手一引,显然是要跟玄凛单独相谈,眼见他们并肩消失在云光中,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想法各有不同。

幽瞑抱着镇魂珠转身就走,连句话也没心思留,岚长老则是露出笑容迎上玄凛带来的那十余名妖将,领着他们到别处暂时落脚。很快,围在这里的人散了干净,只剩下萧傲笙站在原地,他随手抓住一名弟子,向其询问自己不再时发生的诸般种种。

当知道暮残声被押入遗魂殿、步长老经脉俱断时,萧傲笙如遭雷击,脸上的神情复杂至极。

他想去找暮残声问个明白,可他也知道这时候道往峰急需自己回归坐镇。

萧傲笙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他还是先向道往峰御剑而去了。

幽瞑回到千机阁后,在天工殿闭门整整一天一夜。

在没有完全把握之前,他根本不敢打开镇魂珠,唯有将灵力分化成千丝万缕,一点点渗入法器中探查北斗的魂魄,这个过程要求极精细且轻缓,向来暴躁易怒的他现在却连一点不耐烦也没有。

等到幽瞑终于将北斗的情况查探明白,他先是握着镇魂珠瘫在椅子上静默了半晌,然后猛地暴起一脚踹翻了桌子,上面摆放的各种工具和几个未完成的小傀儡散落了一地,却得不到幽瞑一点在意。

北斗本是亡者,全赖当年幽瞑为他做了一副身躯与魂魄重新契合,才能让他状若常人地活到今天,可六道封魂阵何等凶煞,这蠢货为了万无一失选择兵解,将散落的躯体同阵法要点相连,还敢将魂魄附在核心,倘若欲艳姬有片刻挣脱了牵魂丝控制,哪怕是玄凛也救不了他!

他活该蠢死!

幽瞑已然暴怒,天工殿本来就损毁严重,现在被他又砸了个七七八八,门外弟子听到阵阵巨响,心知是阁主发火,一个个噤若寒蝉,争先恐后地远离这里。

等到幽瞑勉强压下怒气,整个天工殿已经差点就要布上司天阁后尘。

他重新坐回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再造一具躯体对幽瞑来说易如反掌,难在北斗的魂魄已经被六道封魂阵的煞气浸染,若是再用死物给他打造肢体,只会加速魂魄本身的衰亡,而采用活物作为新的肉身,先不说夺舍有伤天理,一般肉身根本无法与转化为灵傀的北斗相契合。

幽瞑不愿意面对,却在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无力。

他能以一己之力造就千变机关,在群魔攻山时稳住大阵应变守宫,世人都称赞他为机关道主,现在却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木长老踩着满地狼藉走了进来,低声道:“阁主……”

“滚开。”幽瞑神情冰冷,“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木长老感受到若有实质的寒意,简直背后发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司天阁的玉长老奉命前来,与我们商议重建阵图之事,您……”、

“他是长老,你也是长老,该做什么心里没点数吗?”幽瞑目光森然,眼看就要再度爆发,却陡然僵住了。

木长老已经做好被他发作的准备,没料到自家阁主突然歇了火,一时间也惴惴不安。

“阵图的事,你跟玉长老交接便是,若是有不能决断的问题就暂且压下,等我回来再说。”幽瞑将镇魂珠收入乾坤袖,推开木长老就往外走。

木长老一怔:“您要去哪儿?”

幽瞑没有回答,他直接抛出腰间玉雕,白鹿呦鸣一声便踏空而出,乖顺地将他驮起,转瞬便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缥缈峰被毁,剩下的司天阁弟子暂时只能被安置在其他殿堂里,而司星移因为伤势过重留在了三元阁,连今天的坤德殿议事都没能去。

幽瞑不知道他有没有苏醒,只晓得自己必须要来。

他乘着白鹿到了三元阁,随手逮住个医修问了两句,得知司星移被安置在后山的抱朴居,那是凤云歌曾经的住所,地处偏远,环境清幽,还有一片树林为屏,浓郁的草木灵气尽数汇聚,委实是个疗伤静养的好地方,难得没有被毁于战火。

三元阁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抱朴居所在这片区域只有司星移一个伤患,照看他的唯有三名医修,其中凤袭寒身为少主亦是繁忙无比,因此当幽瞑屏退了剩下两人后,整个抱朴居就只余他和司星移。

“幽瞑,怎么了?”

司星移已经醒了,正坐在院中一棵灵气浓郁的大树下冥想疗伤,他身上被姬轻澜破开的血洞已经愈合,缺失的左眼处包裹着一条散发药香的白布,整个人清瘦了许多,脸上半分血色也看不见,连露出衣袖的手臂都细如玉枝,苍白而脆弱。

他用仅剩的眼睛注视着幽瞑,眸光温柔如含了一把水色天光,满满都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身影。

幽瞑满腔无法宣泄的惶急和火气,在对上司星移这样的目光时,差点就决了堤。

“我……”他嗫嚅了几下,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哪怕是重玄宫资历最老的元徽也不知道,他们俩其实认识很多年了,在他改名司星移成为天法师传人之前,甚至是在幽瞑自己拜入重玄宫之前,他们之间可以追溯的时光遥远到不为人知,可惜的是,除了最开始的绚烂多彩,后面都只剩下一片虚无寡淡的空白。

自打他成为司星移,幽瞑就再也想不到该如何面对这个人,因此哪怕这些年来千机阁与司天阁常有合作,双方阁主除了必要的大殿议事,其他时候几乎都没有见过面,让幽瞑觉得不只是自己在刻意规避,司星移也是不想与他单独相见。

五百年的时间,他们从无话不说的亲密,到了一字嫌多的疏远。

“你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司星移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推给他,“千结竹的沥水,有益无害。”

幽瞑在他对面坐下来,喝了一口清甜的竹沥,仍是沉默不语,司星移无奈地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孩子脾气,还需要我哄哄才肯说吗?”

幽瞑抬起头,看着他温柔到近似宠溺的笑容,恍惚间回到了很多年前,可是对方脸上刺目的白布落进眼底,又把他推回了现实。

“……我想请你,救一个人。”他终于开口说出了来意。

“救人?”司星移奇道,“司天阁擅长的是观星和推演,你若要救谁,也该去找凤少主才是。”

“没用的……”幽瞑哑声道,“哪怕凤云歌在世,也没有任何医术能救得了他,只有你才可以……”

司星移嘴角的笑容慢慢回落,一言不发。

“北斗他……肉身早已消亡,全靠我的灵傀术存留至今,可是他现在受到凶魂侵蚀,我不能再用寻常傀儡作为他的躯体。”幽瞑握紧双手,“他需要一具真正拥有生命活力的傀儡之身,而我的灵傀造诣做不到。”

司星移摇头:“幽瞑,天下皆知你是当世机关道主,精通千机法与灵傀术,若是你都做不到,还有……”

“还有你!你能做到!”幽瞑打断了他的话,茶杯在掌下碎如齑粉,“南华,你才是天下第一的灵傀师,是灵傀道术的始祖,能真正做到化腐朽为神奇……你可以拒绝我,却不能这样敷衍我!”

司星移微微一怔,他看着幽瞑隐忍愤怒的脸庞,没有错过对方眼里一闪即逝的伤痛。

“……真是,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半晌,他揉了揉额角,用一种温柔却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可是幽瞑,你说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饶是幽瞑心里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想,在这一刻也觉得魂灵发颤,险些跌坐回去。

“幽瞑,你若是要请我观星,哪怕废掉剩下这只眼,我也会为你看个清清楚楚。”司星移叹了口气,“至于其他,恕我有心无力。”

“……”幽瞑放在膝上的双手发出一声轻响,他不自觉捏断了自己的手骨。

司星移劝道:“生死本为定数,北斗早改归入黄泉,你强留了他这么多年,是时候放他……”

“你当年放过我了吗?”幽瞑抬起头,猛地掀翻了桌子站起来。

他颤抖着手解开衣袍,少年的身躯处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就像是即将盛开前的花蕾,可他永远没有绽放的机会,而是将自己的时光凝固在这刹那。

幽瞑当着司星移的面,并指如刀将自己的胸膛剖开,那里面骨肉分明,脏器齐全,可那骨头是莹白剔透的,肉层间的经脉皆是精心搓磨成的丝线,少得可怜的“血液”散发出不含腥气的淡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内脏状似无异,细看才会发现它们其实本身不会动,而是彼此之间勾连着密密麻麻的灵丝,随着动作变化模拟出呼吸循环。

千机阁主幽瞑,本身就是天下无双的傀儡。

“是你创造了我。”

幽瞑将皮肉筋骨一层层合上,拢起他的衣服,哑声道:“可那个时候,我宁可有血有肉地去死,也不想这样活着……是你,将我做成了傀儡。”

司星移默然不语。

“你创造我,教导我,又抛弃了我。”幽瞑一字一顿,“南华……不,司星移,这都是你欠我的,我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你故技重施,救北斗一次。”

司星移看着他:“幽瞑,你在逼我。”

“对,我是在逼你。”幽瞑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拒绝我。”

司星移微微皱眉,他看着幽瞑忽然低头,从右手掌心凭空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蓝线,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没了。

“这是我从青木脑子里找到的牵魂丝。”幽瞑将它一点点缠在指尖,“你说,它是谁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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