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归去

勇者与恶龙的恋爱,大抵是热血与逆鳞的相互磨合了。

世间无量,莫过于沧海沙数与周天星辰,无人能扫尽微尘以净天地,也无人能数清星子以缀时空。

倘若真有谁能够做到,那就只能是神明了。

天净沙里的日月池掀起惊涛,水浪如同龙蛇一般旋转不休,即将被秽气腐蚀溶断的虹桥焕发光彩,末端延长入水中,清风不知从何而来,吹散了一片浊雾。

道衍神君踩着虹桥走出日月池,足下每踏出一步,本来已经隐隐发黑的白沙岸立刻还原净土,祂逆着风走得似慢实快,眼看就要踏出天净沙边界,双足却陡然化为虚无。

祂的双眸中掠过一道金光,伸手探向前方那片光影靡靡的天幕,指尖一经探出便融入了空气里,再不见皮肉筋骨,断口平整光滑,好似它本就是残缺的。

“时机未到……罢了。”

道衍神君往后退了一步,消失的肢体立刻复原,祂没有召唤不在这里的三宝师,随手掬了一把星尘,里面的一粒粒星子就在掌心自发流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悉数上报神明。

祂安静地听完这些星子们的话语,忽地歪了下头,日月池里的阴阳池水迅速混合为一体,变得浑然无色,然后随着祂一扬手,池水如龙卷一般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遍体通透的水龙盘旋摆尾,擦过道衍神君身侧飞了出去,俯冲向北极之巅。

此时,常念已将二十八星宿图点缀完毕,在主星次第亮起之后,无数肉眼难见的星尘也随之涌入星图,他正要变阵,突然听到了一声龙吟从上方传来,威势震撼四野,恍若天崩地裂!

雷鸣电闪,云流奔涌,星图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色漩涡,从中飞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它长尾一扫便揽过星辰亿万,尽数吞入腹中,那些闪亮的星子在水龙体内仍肉眼可见,同水流融在了一起。

水龙速度迅猛极快,眨眼间便将常念苦心布置的星图吞吃了大半,他双目微凝,察觉到水龙身上熟悉的清圣之气,立刻松开指诀,将余下星辰尽数汇聚过来,让水龙能够一口吞尽。

最后一颗星子入腹,水龙全身都已经被璀璨星光笼罩,与天河一般无二,它凌驾在黑天之上,巨大的龙目中有一片银星闪耀。

天净沙内,道衍神君慢慢收拢了五指,旋即倏然张开。

只这一个动作,祂的右手就在风中化成了一片飞沙,与此同时,水龙庞大无匹的身躯在高空炸开,亿万星尘碎屑仿佛银沙融入水中,刹那间溃散成无数晶莹剔透的雨珠,从天降下一片绵绵密密的碎星冷雨。

天地间无数落雷炸响,暴烈狂风汹涌四散,正邪道魔无不变色,于此刻尽数退避,唯有罗迦尊不惧上苍神威,全身魔气暴涨,化作魔龙冲向云天,无数怨灵残魂随之现身,他凭一己之力造化出千军万马,一时间北极之巅如有万鬼同哭,盖世魔力倏然爆发,山体生生被压下数丈,整座缥缈峰都被夷为平地,埋葬了不知多少生灵。

净思捉眼生杀,整个人从废墟中拔地而起,电光激绕的战戟化作一道白虹逆势而上,同一时刻,暮残声身后八条长尾一震,冲天爆开的妖狐真火破土而出,掀开乱石无数,仿佛来自黄泉地狱的业火,随着一声长啸,万道火蛇齐发,向魔龙追击过去!

“轰——”

长戟斩龙,火海遮天!

净思下手狠辣精准,戟尖入肉立刻翻搅斜走,硬生生掀开一溜龙鳞,挑起碎肉断筋数块,蕴藏其中的雷电法力更是一鼓作气注入龙骨,顷刻间从魔龙身躯内部传来接二连三的爆响声!

魔龙吃了这下重击,又被火浪袭身,反复烧灼着各处创口,立时痛得仰天咆哮,粗长的龙尾猛地打下,笼罩在上的毒雾尚未及身,已经腐蚀掉净思护体真气罩,而它的脑袋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猛地扭转回来,首尾相顾,一口咬向净思!

就在这时,八尾妖狐踏风而至,落入龙身环出的圈中,不顾龙尾禁锢,以血肉之躯为净思挡下了魔龙一击,同时以八条绒尾死死裹住龙身,张开獠牙狠狠咬在了被净思撕开的伤口上!

撕咬!绞杀!

净思提戟在手正欲再补一击,猛然被一蓬冷雨劈头盖脸地浇下,她立刻仰望穹空,只见得漫天星雨落下,人间一片淅沥。

魔龙身躯甫一接触到雨水,立刻如遭凌迟,坚硬的龙鳞虽能挡下刀枪,却奈不住雨水里沛然灵力无孔不入,它们从鳞片缝隙渗入血肉,掀鳞腐骨,罗迦尊暴怒的神智陡然清醒,立刻变回人形,双掌齐出挡住净思一戟,硬扛了妖狐一爪,脚下凭空滑出数丈,身形一个踉跄,险些从云端栽下来。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非天尊为何下令撤退——三宝合力不仅实力强大足以把控这片战场,更重要的一旦天地人三才齐聚,便会惊醒问道台里的道衍神君!

阴阳合一,天水净世!

罗迦尊感受到全身魔力涌入血液,被雨水冲刷迅速带走,他当下再不迟疑,直接从云端飞坠,落向下方正缓缓关闭的吞邪渊!

“想走?”

静观正在地面城池中,眼见罗迦尊化光飞堕,当即冷笑一声,他双手一错,城中无数罹难之人的尸身立刻崩解,化作精纯元力铺成一个巨大法阵隔在十五座城池上空,在罗迦尊接近的刹那,那些死难者的魂灵从法阵中齐齐浮现,一同向其索命!

星雨在上,人魂在下,罗迦尊置身其中一时难以挣脱,被他吞噬入体的那些怨灵也被强行拉拽出来,他体内魔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来,而净思手提长戟如流星坠落,这次瞄准了他的头!

千钧一发之际,满山恶木刹那枯萎,无数黑气汹涌汇聚,在罗迦尊身后化成千手千目的伊兰恶相,她身上一千零八十只恶眼一同睁开,尤其是面上两只主眼中有白光迸射,净思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只觉得眼前一白,双目盲了刹那。

“空蝉镜!”

净思低喝一声,无形的因果线顺着战戟攀爬而上,她光滑玉白的手臂顷刻如枯枝般干瘪下去,皱纹浮现在松弛的皮肉上,血肉迅速消蚀,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骨。

明光活着的时候,她的身体限制了空蝉镜的力量,虽然能够回溯因果,却无力张开因果领域,现在空蝉镜成为了伊兰主眼,随非天尊心念而动,在此刻借助近在咫尺的吞邪渊,爆发了无匹业力!

千年前,这道吞邪渊降临寒魄城,净思执戟斩杀邪魔无以计数,这便是“因”,而那些极恶之魂都被封印在深渊中,只剩下报复和吞噬的本能,现在随着空蝉镜领域张开,它们以伊兰恶相为通道汹涌而出,想要将净思啃噬殆尽,这就是“果”。

净思当机立断,左手搓掌成刀斩在右臂上,右手立刻齐肩而断,她脚下一勾戟杆,猛地折身飞开,张口吐出一道雷光,在罗迦尊打破结界的同时在他背后炸开!

雷击在背,五内俱摧,罗迦尊压下翻涌的气血,生受了静观一掌,借力退出数丈后,脚下满地黑水中涌出一只大手,将他牢牢包裹在掌心,转眼间没入吞邪渊,再也不见踪影。

“该死!”静观脸色立变,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转头看向净思,“你的伤……”

“无碍。”净思只手按在一块干净的大地上,泥土中蕴藏的大地灵力与她共鸣,右肩断口下很快长出了一条新的手臂,若非她少了半截袖子,谁也看不出曾经受过的伤。

罗迦尊虽然退走,星雨仍旧未绝,那些在城中作祟的归墟魔物正疯狂逃窜,发出一声声尖锐至极的惨叫,身躯随着魔气一起被雨水腐蚀,它们本有机会逃走,却因为贪恋活人的血肉而留下,现在想逃回归墟却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一股黑水平地消失,那个噩梦一般的深渊在所有人眼前遁走,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不知它下一次会出现在何处。

下陷的北极之巅缓缓上升,在伊兰恶相消失之后,那些发疯的修士逐个清醒过来,幽瞑重新启动了护山大阵,以凤袭寒所在的东方甲木位为主,将生机重新带给满山幸存的玄门弟子,厉殊同各殿长老率领众弟子奔赴各处斩杀想要逃离的遗魂殿群邪,一时间杀声四起,战局的天平却已经彻底倒转。

此时,白夭正坐在遗魂殿长廊下,静静地看着这场雨。

琴遗音喜欢在无数人的梦境和心海中肆意游玩,最爱听那些年华短暂却多愁善感的人族讲述故事,可那些无关己身的东西听了便罢,能被记住的寥寥无几,其中有一个讲的是等待。

心魔依稀记得,故事的主角是个小姑娘,她曾经拥有许多旁人羡慕的东西,譬如父母慈爱、富裕家世和容貌才情,可是她还想拥有一个情郎。

那个情郎每日走街串巷,挑着装载新鲜玩意儿的货筐,他声音清朗、眉眼明亮,隔着一面高墙与她将不知世事一一细讲,而她渴望翻越高墙,与他一起走向远方。

直到有一天,姑娘心爱的情郎如往常一样,背起行囊远走他方,只是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回来,只给她留下了一支簪子和一面不再会说话的墙。她在漫长的等待里,如父母期望的那样成长,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娇娘,套上越来越华美繁重的衣裳,终有一天会被八抬大轿送入另一面高墙。

她鼓足了勇气,在一天夜里翻阅了那面墙,在昏暗的长街里艰难跋涉,过往行人们没有一个看她,只有某家屋檐上的黑猫瞪大了眼睛,冲她龇了龇牙。

天亮了,姑娘蜷缩了身躯,她的头发被阳光烧焦,皮肤都枯槁——她是个鬼魅,只配在暗无天日的阴宅里等待,隔着一面墙同心爱的人絮絮叨叨,哪能够跨越了生死阴阳?

“你最后等到了他吗?”

在女鬼的梦境里,心魔如是问道。

半身焦糊的女鬼掩口轻笑,依稀还是那个美艳动人的姑娘,她对心魔道:“七十多年过去,凡人怕是早该老死了,我哪里还能等到?”

她永远等不回心爱的情郎,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归的真相。

在多年前的某个晚上,情郎悄悄翻过了围墙,想要亲眼看看他心爱的姑娘,却看到满院荒草萋萋,外面见得的富丽堂皇都变了模样,而在那废弃的水榭里,披着褴褛华裳的骷髅抱着把破琵琶,如他所爱之人那样忘情地弹唱。

不知多少年前,流匪贼子劫掠县城,闯入了这个富庶之家,打砸抢烧,仆人们或死或逃,家主夫人都被烧死在屋子里,美貌年轻的小姐被逼迫至此,一头撞在院墙下,至死望着天空,未见得墙外的风光。

他因恐惧而逃离,她还在痴痴地等待。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进耳中,白夭回过神来,忍不住笑了。

她抬起头,透过绵密的雨幕,看到了暮残声踉跄而来的身影。

当归墟魔族退走后,北极之巅的浩劫算是再无忧虑,然而暮残声无心等什么尘埃落定,他甫一变回人形,连内府生裂的痛苦也不顾,穿过混乱拥挤的人群,淋着冷雨跌跌撞撞地往遗魂殿跑。

但凡邪魔,没有谁能够抵抗这场星雨的腐蚀,它是由阴阳交融的日月池水化成,借助漫天星辰之力,使得这场雨拥有不弱于玄武法印的荡魔净灵之力。邪魔们无处可逃,它们的血肉邪力都在沛然清气中崩解,当体内最后一点魔气散尽,那就是灰飞烟灭。

那么……白夭呢?

她那样听话,应当还乖乖地待在廊下,等着他回去。

遗魂殿还是静悄悄的,暮残声终于赶到这里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里,最后一点真元也耗了个干净,手指深陷泥土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就像在万鸦谷里渡劫那时候一样,倔得要死。

雨幕中,一只瘦小的手伸到暮残声面前。

白夭等了这么久,她的躯体内里已经彻底破败,连体表都出现了溃烂痕迹,看着整个人又小了一圈,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细密裂纹,好像只要碰一下就会如瓷娃娃般散碎。

她伸手摸到他头上无法掩藏的狐耳,也许是觉得手感不错,又多捏了两下。暮残声跪在泥水中,仰头看着白夭,嘴唇动了动,所有的话却哽在喉头,一个字也不能吐。

白夭终于等到了他,本来还有很多事情想做,现在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忽然觉得已经够了。

她轻轻抱住了暮残声,明明是如此瘦弱矮小的身体,在这一刻却好像一棵大树,足够他依偎倚靠。

暮残声喉头一动,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缓:“我……回来了。”

白夭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忽地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去吻暮残声的唇。

她撬开唇齿,一口隐含腥香的真气渡了过来,暮残声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要把她推开,结果透过那层薄薄的湿衣服,摸到了一把干枯细瘦的骨头。

他的动作僵住了。

拥吻他的女孩身上血肉褪尽,大雨在他们脚下冲走了一片暗红,留在暮残声怀里的只有一副骨架,随着他轻轻一碰,就像水上浮沫一样破碎了,散在满地泥水中。

只剩下那一股微腥的气流透入内府,堪堪护住了将要破碎的气海,可暮残声无暇在意。

他只是缓缓低下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白骨,下意识地想要捡起来,磕任凭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承载此重。

暮残声曾以为自己斗天劫、战八方,自以为孤绝勇猛,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不堪一击。

因为,打败他只需要一句“多谢”,压垮他也不过一具白骨。

暮残声终于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在黑暗深处,琴遗音缓缓睁开了眼。

分神泯灭的瞬间,记忆悉数归入本体,饶是他元神强大,在连番打击后也觉萎靡,现在受此神念冲击,一时陷入了难得的迷茫和怅惘。

琴遗音知道自己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可那是暮残声拒绝了白夭临危之助,是他枉费了心魔一念不忍,是他冥顽不灵无可救药,更是他许下了等待的承诺。

他既然选择了所谓大义,就得亲自品尝牺牲小我的代价。

因此,心魔信守诺言等他归来,将最后一口续命真气给他,用这一场摧心之痛作为自己放手猎物的代价,留给暮残声心头一道不愈的疤,代替“琴遗音”这个名字,证明他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都是理所应当。

自此一别两清,他应当餍足,放弃一只可口的猎物固然可惜,但这天下芸芸众生皆可入腹,哪有缺了这一只就食不知味的道理?

琴遗音这样对自己说着,却神使鬼差地想起了那个故事的后续:

当时,心魔与那个女鬼做了交易,将一张残面恢复成她最美的模样,使她能够在日光下行走四方,找到了她枯等不归的情郎,彼时他年事已高,子孙满堂,忘记了这一桩经年迷障。

琴遗音以为她会将那人拆吃入腹,却没想到女鬼只弹奏了一曲琵琶,在老人渐渐变得惊恐又复杂的眼神中转身离去,把他撕心裂肺的呼唤抛在脑后,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琴遗音在梦里问她,“你若是杀了他,便可永远拥有他。”

女鬼轻声一笑,对心魔弯了弯眼睛:“我想,大人一定还没有爱过谁。”

“怎么说?”

“您若是真的爱上一个人,便会明白原因。”

交易结束,她最终变成了玄冥木上一张漂亮的人面,依然是眉眼弯弯的模样,琴遗音却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迷惘了许多年,直到现在才终于了悟——

明知无望仍要继续的等待,不是为了奢求你的归来,而是想要有朝一日,在你面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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