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晏阑走到观察室时,何浩明正好在讲述他所知道的情况:“……他说那是他第一次接活,没想到人死起来还挺容易的。”

庞广龙问:“你怎么确定他说的是真的?”

“他连那女的当时穿的衣服都能说出来,而且还知道那么多细节,应该是真的。”几天的连续审讯让何浩明迅速消瘦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多阴鸷。

晏阑的心里骤然一紧,那时被自己定义为“天真”的想法竟然是真的。他立刻问乔晨:“何浩明说的这人叫什么?”

“蒋虎。”乔晨回答,“在恒众兴时化名为蒋洪,现在在审二……欸你别急啊!”

晏阑一阵风似的跑到楼上,推开办公室的门对苏行说:“把陆卉梓她妈当年的资料给我!”

苏行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根本没有看晏阑。

“陆卉梓她妈的死是恒众兴做的。”晏阑拿过那个文件,“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苏行的嗓子沙哑到几乎失声,勉强挤出了一句难辨语气的话:“谢谢晏队告知,审讯我就不去听了,我一会儿给卉卉打个电话通知她一下。”

“你不用这么气我!”晏阑拿着文件袋转身就走。

苏行盯着晏阑离开的背影,直到听到他走下楼的脚步声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咳嗽了几下,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想去接杯水喝,刚迈出一步就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接着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晏阑去而复返,是因为回想起苏行连拿文件时都在发抖的手,以及身上那件与炎炎夏日完全不相符的长袖外套。他意识到苏行不仅仅是感冒这么简单,很有可能现在已经发烧,甚至早就体力不支没有办法挪动。果然,在他狂奔回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即将摔在地上的苏行。他把苏行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温度透过两个人的衣衫直接传到了晏阑的皮肤上,让他有一种错觉,仿佛怀里的人下一秒就要蒸腾化开。

“别嘴硬了行不行?”晏阑低喃道,“你这样要我怎么办才好?”

乔晨因为怕他们俩人闹出太大动静而跟了上来,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晏阑抱着苏行跪坐在地上的场景。

“这是怎么了?”

“烧……”晏阑清了一下嗓子,“烧晕过去了。”

“我靠!赶紧送医院啊!你发什么愣呢!”

晏阑这才醒过来,说道:“先把桌子上那瓶酒精给我,我帮他擦一下,然后你去医务室叫人来,等他醒过来再通知王老。”

乔晨立刻照做。晏阑把苏行放在办公室的躺椅上,用酒精帮他擦着额头和腋下,不一会儿医务室的大夫就跑了过来,晏阑把苏行交给大夫便带着乔晨离开了。

乔晨叹了口气:“你们俩这是何必呢?”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晏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昨天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搬走了,电话微信都给我拉黑了,我倒是想问问原因,可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乔晨怒其不争:“你这个时候就应该在里边陪他!躲出来干什么?!”

“案子不查了?”晏阑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手里的文件袋,“这是陆卉梓和她爸私下查到的当年冯颖车祸的资料,我一会儿给交管局的老韩打个电话,看还能不能找到当年的案卷记录。”

“工作狂!”乔晨翻了个白眼,“你用工作麻痹自己就算了,别带着我们一起!”

晏阑轻声说道:“不是的。把这个案子查清楚,或许就能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什么意思?”

“他从这个分尸案开始就没单独行动过,他跟我提过陆卉梓一直怀疑冯颖的车祸不是意外,当时我说等分尸案结了之后把陆卉梓约出来见面细说,那个时候他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现在却能直接把这么多资料交给我,只有可能是他昨天拿到的。”

“……”乔晨有些没理清其中的关系,“他因为陆卉梓跟你闹别扭,你帮陆卉梓查完案子他就能跟你和好?你们仨到底什么情况?”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查查就知道了。”晏阑拿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楼下走去。

乔晨回头看到苏行已经醒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多事”一回。他走到苏行身边,轻声地问:“小苏,去医院吧,你这么扛着也不是个事。”

大夫在一旁说:“必须去医院,他这种情况得去拍胸片排除肺炎,而且这么严重的咳嗽必须得尽快治疗,不能拖。”

“听话。”乔晨劝道,“去吧,你这样我们都不放心,你看你这都烧晕了,要不是刚才……那个……你就得受伤了知道吗?”

苏行轻轻点头,然后对乔晨说:“我知道,谢谢。”

乔晨明白苏行这个谢谢是说给晏阑的,他摸了下苏行的额头,说:“烧得太厉害了!真得去医院才行。你放宽心好好养病,晏阑已经把资料拿走去审了,不管怎样我们都会一查到底,等病好了有什么话慢慢说,你这样谁都不好受。我先下去审讯,有事一定给我发消息,不许任性,听见没有?!”

“好……谢谢乔副。”

“瞧你这嗓子哑的,快别说话了,我去跟王老打声招呼,你们赶紧去医院。”

晏阑坐在办公室里,从文件袋中把那些一看就是多年累积下来的资料拿出来仔细读过,他强迫自己忘记刚才苏行嘶哑的嗓音和苍白如纸的脸色。他必须心无旁骛地去梳理这件事————

恒众兴豢养的杀手,一定不止七年前杀害唐倩倩的方宗宇和最近错杀丁义的何浩明,那些在册的“司机”,有哪些是杀手,有哪些又是真的司机?当初方宗宇杀害唐倩倩之前是从恒众兴离职了的,所以又有多少这种“已离职”的杀手接了所谓“有去无回”的活儿?现在恒众兴的人确实都被扣住了,但是外边呢?还有那些和葛文亮一样的顾问呢?也都毫无头绪。

在何浩明进入恒众兴之前,恒众兴已经营业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间接了多少暗地里的生意尚未可知。现在既然从何浩明这里挖开了一角,就必须顺着继续挖下去,不管有多深,总会有全部露出来的那一天。

“晏阑,小苏他已经去医院了,你放心吧。”

“嗯。”晏阑把那些资料递给乔晨,“你看看。”

“你就逞强吧,说你傻你还不承认,这个时候不……”随着翻看资料,乔晨的声音逐渐变弱。半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晏阑:“这都是真的?”

“这是刚才苏行给我的资料,你看看那上面的年份,有些事情确实是对得上的。”晏阑站起身来,“而且苏行说陆卉梓一直就怀疑冯颖的死和周建兴有关,现在看来不一定是陆卉梓胡说。陆卉梓当时跟苏行差不多大,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爸是个思维正常的成年人,而且还是个调查记者。那个年代的调查记者手上有人脉有关系有资源,他能查到的东西不亚于警方。你能看出来这些资料的时间跨度,中间有一段时间很明显暂停了下来,再后来更新的资料很多就是来自于陆卉梓,我想不是她爸中途放弃,而是因为在这过程中受到了威胁,毕竟冯颖已经去世,如果他再出什么意外,陆卉梓就成了孤儿了。苏行之前跟我说过,如果这个案子被贸然翻出来,很有可能再来一个车祸把陆卉梓和她爸一起送走。我当时觉得他想太多,现在看来是我想太少。还有……”

————如果冯颖是被谋杀的,那么苏行的母亲呢?会不会也是被谋杀的?她们同样在二院工作,又是好朋友,一年之内相继“意外”去世,这事怎么看怎么不正常。还有李婉琴那天在医院说的“死状凄惨”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乔晨追问。

“没什么。”晏阑从乔晨手中把资料抽走,“去审审那个叫蒋虎的。”

乔晨关切道:“你行不行啊?你现在脸色太差了。”

“再差也不会比苏行差。”晏阑拉开办公室的门,“这事我查定了!”

晏阑接到交管局发来的案卷资料时才知道当年蒋虎是“肇事逃逸”,至今还在通缉名单上,他在脑海里迅速理了一遍已知信息,然后走进了审讯二室。

蒋虎是个膀大腰圆的糙汉子,看着挺憨,但一双鼠目暴露了他的油滑。晏阑随意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旁边的记录员是被临时抓来的,见到晏阑紧张地向他打招呼:“晏队好!”

“嗯。”晏阑朝他轻轻点头,“干活吧。”

蒋虎上下打量了一番晏阑,然后带了几分轻蔑地说道:“看不出来啊,还是个小领导呢!”

“这个不需要你看出来。”晏阑公事公办地说,“蒋虎,49岁,平潞市人,十五年前在平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门口开车与在辅路正常骑行的受害者相撞,导致其当场死亡,后肇事逃逸。”

“对,是我。”蒋虎直接承认了。

“说说原因。”

“没什么原因。”蒋虎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撞着玩儿,就觉得还挺酷的。”

旁边的记录员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引得蒋虎一阵嘲讽:“哟,当警察的就这点儿胆啊!你也太差劲了!”

记录员原本以为晏阑会对自己发火,正准备接受狂风暴雨,却听见晏阑说道:“正常人的五感六识对你来说是跨维度的事情,你理解不了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单细胞生物和复杂生命体之间有着十几亿年的进化鸿沟。”

记录员和蒋虎都有些发懵。记录员以前只听说晏阑是做事严谨认真到不留情面,没想到说起话来也这么犀利。这种说犯罪嫌疑人是单细胞生物的行为算不算是人身攻击?如果写进记录里会不会给晏阑造成困扰?记录员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晏阑,又看蒋虎的表情似乎是压根没听懂。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就听晏阑轻哼了一声,道:“说降维打击都抬举你了,你压根就算不上维度。”

蒋虎张着嘴,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

晏阑面无表情地问:“你的顾问是谁?”

“什么顾问?我听不懂!”蒋虎依旧嘴硬着。

“好,那我换个问题。”晏阑说,“撞死冯颖你拿了多少钱?”

“没钱。”

“蒋晓伊已经毕业了吧?是继续读研还是回国工作?金融专业大热,但也得自身实力过硬才行。我看她英语好像不怎么样,出去读了一年半的语言课才入学,各科基本都是擦边过,我估计留在国外的可能性不大。回国的话,进国企央企就别想了,你梦寐以求的‘女孩子找个铁饭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因为她有个杀人犯的爹。”

“你……你!你!……”蒋虎“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我说的都是事实。”晏阑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父亲蒋虎,因故意杀人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这会是她一辈子的噩梦,永远摆脱不掉。”

“你……她没犯错!你不许抓她!”

“我没说我要抓她,我只是告诉你一件事。你这个案子肯定会被报道出去,到时候你的照片传遍街头巷尾,每个人都能从手中一方屏幕上看到你的高清照片。蒋晓伊的朋友、同学、邻居,那些知道你是她父亲的人都会认出你来,也都会知道原来这些年她挥霍掉的钱全部都是一条条人命换来的。你或许不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但你一定知道‘一人一口吐沫能淹死人’的道理。”

蒋虎那双小眼睛已经憋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己藏了这么多年从未向外人提过的女儿竟然就这么被抬到了明面上。女儿一直挂在她生母的户口本上,当年自己被通缉的时候网络还不发达,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又因为跟女儿的生母并没有结婚领证,所以户籍信息上根本看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做的事见不得光,这些年给女儿的各种花销都是把现金直接交给她生母。他从被抓到现在满打满算都不到72个小时,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查了个底儿掉?

其实这些都是陆卉梓和她父亲这些年查到的资料,他们父女二人从来都没放弃过对冯颖死因的追查。之前陆卉梓对晏阑的敌意或许也是源于警方在这一案上的草草了事,亲人疑似被谋杀,而警方则判定为交通事故,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抓到凶手,案件的性质也不一样,肇事逃逸罪和故意杀人罪在量刑上是有很大区别的。

晏阑继续着他的攻心:“俗话说‘祸不及妻儿’,法律上讲‘不承担连带责任’,这也只是理想情况下而已。法律确实不会对蒋晓伊做什么,但舆论是不可控的。‘杀人犯的孩子’最后基本都会沦为社会的边缘人,这事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得到。又想留下所谓‘传承’,又不想让孩子因为你做的事情而受到牵连,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我不跟你谈什么坦白从宽之类的,反正你坦不坦白我们也都能查得到。如果你觉得自己早晚都是一死,已经无所畏惧了,那我也不多跟你废话,到时候新闻一曝光,蒋晓伊后面的日子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的。”

“不行!”蒋虎暴怒而起,却被约束椅死死困在了原地。

晏阑冰山一样的脸终于有了松动,他挂起一副怜悯的表情说道:“都到这一步了,行不行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曹钦。”

“什么?”

“我的顾问叫曹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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