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晏阑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记录员,示意他别再发呆了,同时对蒋虎提问道:“说说他的详细情况。”

“你得先答应我,不给我曝光出来,不要让伊伊以后的生活受到影响。”

晏阑轻轻点了下头。

蒋虎用双手搓了下脸,说:“曹钦今年可能快五十了,挺高挺瘦的,左手臂上一个刀疤,大概得有……一榨长。他有一家汽修厂,平常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有活儿的时候他会过来。”

“汽修厂的名字和地址。”

“就在汽配城,叫金宝天雅。”

“说说你肇事逃逸那个案子。”

“那个挺简单的。”蒋虎说,“那人是二院的医生,每天回家的路都一样。曹钦告诉我那天她下夜班,让我提前到医院门口去蹲她,后来我看见她出来之后就开车撞过去了。”

“为什么选在二院门口?离医院那么近如果人被救活了不是很麻烦吗?”

“不知道,时间地点都是曹钦告诉我的,我就负责去撞就行了。”蒋虎继续说道,“我们都是最底层的,就负责拿钱做事,上面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其他的事不归我们管。”

晏阑问:“你接一单多少钱?”

“这得看类型。一般偷个东西啊,弄个警告什么的也就几千块钱。要是弄残弄伤就得上万,如果是杀人的话就最少十万,当然也得分是谁。”蒋虎甚至有些炫耀地说,“像我这种身上背着通缉的,起步就二十万,小偷小摸的我不干,要干就干大的。”

晏阑强压着内心想暴揍他的冲动接着问道:“你一共干过几次?”

“大概有那么个六七回吧。二院那女的是第一次,所以印象深,后来就麻木了。”

“你都用的什么方法?”

“都是车祸。我们的顾问各有所长,曹钦因为对车特别了解,所以设计的都跟车有关。”

“这么多车祸就没人查到你们?”

“这些年满大街的都是车,小剐小蹭之类的太多了。而且我撞死那女的之后他们可能觉得在市区开车撞人太明显,后来选的都是没摄像头的小路。”

是啊,满大街都是车,四个轮子的铁壳子用来杀人可比其他工具顺手得多。没什么技术含量,成功率还高。谁也不知道在车流中行进的某辆车的某个司机手里握着的到底是方向盘,还是化形为方向盘的武器。

“你怎么就记住她叫冯颖了?”晏阑问。

“嗐,这不是我闺女她妈也叫冯影嘛,就是字不一样。而且被我撞死这冯颖也有个闺女,我知道之后就觉得有点儿别扭,后来就尽量不去接杀女人的活儿了,造孽。”

晏阑并没有心情去跟这种人掰扯什么叫造孽,他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去杀冯颖?”

“那我可不知道,我都见不到出钱的老板,这帮老板都变态,没准就是看她不顺眼呗。”

之前何浩明也说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人,看来恒众兴在做这种事情上确实十分谨慎,不同级别的人能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这样一来哪怕是这些人被抓,也不会把幕后真正授意的人交代出来。就算事到如今恒众兴已经彻底暴露,光审这些“司机”也只能审出他们所做的案子,还是不知道为谁而做。哪怕日后成功抓到了肖鹏飞和肖鹏跃,按照他们的情况,很有可能就是咬死不认,幕后老板依旧非常安全。

晏阑思考了一会儿,转而问起了另外的话题:“你对这些顾问有多少了解?”

“我只认识曹钦。“蒋虎说道,“我们基本都只有一个顾问,但是顾问应该不止对一个司机。因为有一次我看到曹钦来公司,但后来并没有给我派活儿。”

“你没打听一下?”

“我不打听。”蒋虎摇头,“我们司机平常私底下喝酒聊天都不提顾问的事儿,打听多了还容易引火烧身,人家是靠脑子挣钱的,我们这种卖命的玩不过人家。”

“那平常你不接活儿的时候都干什么?”

“开车啊。”蒋虎说道,“公司正常做生意,给那些保洁员开车,一个月挣的不多,也就四千左右,但我没有额外花销,吃住都是公司花钱,四千块钱基本就是白拿。”

“你多久没接活了?”

“得有两三年了,这几年没什么大活儿,而且闺女那边的钱我也都攒够了,就光给公司开车了。这不是刚从那个破会议上回来就被你们抓了吗,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晏阑脑内突然闪过一件事,他连忙问道:“这次会议你们公司出了多少车?”

“基本都出了,就留了几辆应急。那破会议级别还挺高,我们进场做开荒保洁的时候你们警察也进场做前期工作来着,这次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司机里头哪个人被认出来了才出事的?”

“你跟哪些警察一起进场的?”

“西区的吧?”蒋虎偏着头回忆了一会儿,“我记得听他们说了一句,是西区分局的。不过我也搞不懂你们这局哪局的,反正开会那地儿在西区,估计就是西区的。”

“你背着案子还敢在警察面前晃悠?”

“都十五年了谁还能认得我?而且当时那通缉令上的照片本来就不怎么像。不过后来我们还是小心了一些,用的都是最近没做事的,或者是没留过痕迹的司机。”

“你们的司机都是干这个的吗?”

“应该都是,后来的这些我都不太熟悉,也就跟何聪走得近一点儿,还是因为老方的原因。”

——何聪就是何浩明在恒众兴的化名。

“那以前的那些呢?”

“最开始一起来的没剩几个了,有的进去了,有的接了‘有去无回’的活儿,有的悄无声息就消失了。”蒋虎轻笑了一下,“说起来我算是命好的了,捞了好几笔钱,人还能活着。”

“你刚才说的‘老方’是谁?”晏阑问。

“方宇宁,真名应该叫方宗宇吧。他是我们中间第一个被抓的。”蒋虎陷入了回忆之中,“老方他手艺好,也不挑活儿,那会儿的生意好多都是他接的,我估计他最有钱的时候手里可能得有大几十万。要说起来老方他人是真不错,讲义气,他临走时候还给我留了十万块钱,他看出来我当时手头紧,就说那钱是借我的,但我知道那钱我不用还,因为他已经离职了。”

“离职之后他去哪了?”

“还在公司。他接了个‘有去无回’的活儿,当时给他设计的应该就是你们查到的,被开除之后走投无路,没钱回家过年所以抢劫杀人。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接这种活儿,他不差钱,家里又没什么急事,按说不至于就这么把命扔出去。”

晏阑心底一阵阵地发寒,就连警方当年的办案思路和侦查结果都是被人提前设计好了,这恒众兴和它背后的人也太嚣张了!方宗宇跟他们是一伙的,所以当年‘二零三案’根本就不是随机杀人,如果现在重启这个案子,是不是就能接着挖出背后的事情?死者唐倩倩是科大化学系的学生,她的导师齐铭现在是瑞达生物研发部门的首席。瑞达生物和红升医药背后的关系,红升医药和丹卓斯剪不断的联系,还有葛文亮跟红升医药内部早就存在的瓜葛……从分尸案查到现在,一张巨大的阴谋网已经渐渐露出了端倪。如果晏阑的猜测没有错误,这会是一张从上到下,覆盖了许多方面的关系网。而且晏阑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还远不止于此,再挖下去,很有可能就是影响巨大的“大地震”。

江局那天在医院意味深长的话,父亲特意跟着调查组下来巡视,省厅把刘青源直接插进了西区分局,每一件事都不对劲。

这边晏阑的审讯还在继续,那边苏行在医院已经挂上了点滴,王军气得直接把化验单摔在苏行身上:“你自己看看!白细胞都高成什么样了?!你就不听话!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不听话!”

苏行把报告单放到一旁,哑着嗓子说:“好了师父,就是感冒,您别这么激动。”

“雾化不要钱啊!给我戴上!”王军一边说一边把雾化面罩给苏行戴好,“昨天让你去找你淳叔叔复查,今天你就给我玩儿这么一出!你是嫌他不忙还是嫌我不累?”

“王叔……”苏行难得地撒起娇来,“别生气了,您再气出个好歹来我可就罪孽了……”

王军叹了口气,坐到苏行的床边给他掖好被子,又用毛巾给他擦了汗,然后才说道:“我知道你昨天干什么去了,小行,你还是放不下吗?”

苏行把头扭到另一侧,沉默不语,一直到雾化结束他才轻声说:“我放不下。”

王军怜惜地摸着苏行的头发:“那就去找老江聊聊吧,他知道的比我多。”

“江局并不想让我知道。”苏行说,“否则他也不会临时把您叫回来,让我去机场接您。他不想让我听审讯,不想告诉我现在案子牵扯到了什么,更不想让我知道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军:“……”

“你们都在用你们觉得对我好的方式来对待我,可你们从来不问我需不需要这种保护,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苏行轻轻侧过身背对着王军,“我想知道我爸当时到底为什么会扔掉他引以为傲的警徽,我想知道他在我妈墓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想知道我现在当一名警察到底是不是我爸希望的,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他到死都在坚持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根本就不存在……”

王军轻轻拍着苏行:“小行,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们都跟着你难受。”

“叔,我长大了,有些事情我可以知道了,有些真相我也能承受得住。”苏行说道,“我一直都知道我爸的死有问题,我那个时候虽然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我明白你们想保护我的心,但我不能一直当个傻子。我不在意我爸到底是因公死亡还是因公牺牲,我想查这件事也不是因为需要你们给他追授烈士。躺在烈士陵园还是跟我妈一起躺在西山陵园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他的儿子,我不能连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军轻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道。你以为老江后来拼了命往上爬是为什么?级别越高,能看到的档案就越多,可是他一个正局级的市公安局局长都查不到,我们还能怎么办?”

“我累了。”苏行闭着眼睛说道,“我想睡会儿。”

“睡吧。”王军从隔壁床拿了个枕头轻轻送到苏行怀里,“先养病,你想知道什么也得等身体好了再说。”

晏阑趁着午饭时间匆匆赶到医院,彼时苏行还在睡着。王军把他拦在病房外:“小行刚睡踏实,你别进去打扰了。”

“他怎么样?”晏阑问。

王军轻轻叹气:“上呼吸道感染,炎症还挺厉害的,先打点滴消炎。就他这个样子怎么也得休息一礼拜才行。”

“那就歇着。反正现在没什么重要的事,您劝劝他,别让他来上班了。”

“放心吧。”王军拉着晏阑往旁边挪了一步,“正好问你点儿事。”

“您说。”

“你们案子查到什么了?”

晏阑把目前掌握的情况大概跟王军说了一下,王军听后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得去跟老江聊聊,小行这边等他病好了再说。”

“他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那得看他愿不愿意跟你说。”王军拍了拍晏阑的肩膀,“你啊……加油吧!”

“什……什么意思?”

“我又不瞎,也不是老古董。”

“王老您这是说什么呢?!”

“说什么你心里清楚。”王军看向晏阑,“我就想问你,你想好了吗?他已经吃了太多苦了,如果你没想好,就别招惹他,你玩得起他玩不起。”

晏阑立刻回答:“我跟您共事也这么多年了,您觉得我是在玩吗?”

王军:“那就好。小行现在心里脑里乱成一锅粥了,估计得冷静一阵子,你多担待吧。”

“王老,您……”晏阑的余光瞟到床尾似乎有动静,他连忙掐断了要说的话走到门边。苏行刚刚翻了个身,此时正紧紧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眉头皱得几乎要拧出水来。

王军拦住晏阑,道:“没事,他一生病就这样,应该是做梦了,不用叫他。”

“我让人做了点儿清淡的。”晏阑把手里的保温桶递给王军,“他醒了您给他吧,就别说是我送来的了。我那边还有事,得赶紧回去,辛苦您照看他了。”

王军接过保温桶说:“行了,这么多年都是我照顾他,不用你教我。忙你的去吧,查案最重要,没事别瞎跑了,下午我就送他回家。”

“那我先走了。”

王军等晏阑走远之后才回到病房,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轻声说:“他走了。”

苏行缓缓睁开眼看向王军:“他说什么了?”

“除了担心你还是担心你。”王军指着保温桶问道,“吃不吃?”

苏行点了下头。

王军把保温桶打开放在小桌板上:“你啊,跟我嘴硬也就算了,怎么跟晏阑还嘴硬?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苏行盯着桌子上那些全都按照自己口味做的小菜,愣愣地说:“这件事真的不能跟他说。”

“那你跟我说说?”

苏行舀了一勺粥,半晌才轻轻开口:“叔,您还记得我妈出事那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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