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恋恋不舍的送走了章司令,冯砚棠便乖乖的回来收拾行李,楚桐虽然身上乏力,却已经自己动起了手——他将那张壁炉上的油画取下了框子,拿在手里默默的看着,冯砚棠见状,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楚桐忽然伸手摸了摸那画中女子的脸,说道:“我小时总听说,‘新娘子丑似驴’,但画中的这个新娘是多麽漂亮。等到密斯卫结婚的时候,只怕也是这么容光焕发吧?”冯砚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想了想,很客观的否定道:“那也不一定,战时的婚礼,只怕都是仓促的。再说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医院里帮忙来着,憔悴得很——”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问道:“是不是密斯卫刚才来电话了?”楚桐点点头,将画布收进一个特制的大筒子里,冯砚棠帮他系紧了筒口,楚桐才说:“是仲瑶让她打过来的,他本来想让咱们俩跟他们一起走,不过我拒绝了。密斯卫说:等到了C城,他俩就要举行婚礼了。”

冯砚棠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快?”楚桐点点头说:“这是密斯卫要求的。她说:现在形势这样紧迫,仲瑶的伤一好,马上又得回前线,她怕这时不抓紧,以后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他看看冯砚棠,又笑了:“我要是仲瑶,我也会选密斯卫,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仲瑶有了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冯砚棠没答话,楚桐又说:“我有时是多么羡慕女人。往往,女人比男人更勇敢。”冯砚棠不赞成的说:“可是女人终究不自由。”楚桐笑着摇头,冯砚棠不敢往下细说,他看看行李太多,便建议楚桐再摘掉几件不常用的,楚桐便又拣出来一部分东西,却惟独那一套兵书,细细的包好了放在行囊里头,冯砚棠随口问道:“你又不看这些书,拿着干什么。”楚桐愣了一下,才说:“我是不看,可这是他放在我这里的,我不拿走,怕他有一天想起来要看。”冯砚棠本想说那你直接还给他不就好了?然而想起来扉页上那一行字,没说话。

S市会战之后,冯砚棠和楚桐随着军队南撤,一直到达了C城。正如先前所计划的,一到了那儿,章廷琨便和卫素芩行了婚礼。那天楚桐借口有一个特别专访,没去参加,冯砚棠独自去了。他虽然觉得章廷琨和密斯卫的结合有失苍促,似乎很有些抗战夫妻的味道,但想起来战地医院里卫素芩对章廷琨的照顾,心里也知道这是必然的。平心而论,章廷琨的婚礼十分简陋,礼服都是借来的,新郎手里还拄着拐杖,新娘也因为这三个多月的忙碌而面色憔悴,但是照参加婚礼的客人的说法,他们俩一个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个是勤劳贤淑面有旺夫之相,因此算是一对美满的小夫

妻。楚桐没有出现,章廷琨很是挂心,因为自己还不能正常行动,便瞅了个没人的空档,特地来问冯砚棠,冯砚棠跟他说:“仲瑶,我问个问题你别不爱听,你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章廷琨愣了一下:“我们是好兄弟。”

冯砚棠苦笑——其实他心里早知道必然是这样的答案——便说道:“那你就没有必要再为此矛盾了,你给不了他,何苦耽误他。”

章廷琨看看他,想必也听出来冯砚棠话音里的责备,便说道:“其实我知道他的心事。可……这毕竟是不合伦常之事。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太孤独,所以感觉到别人一丁点的好处,就以为那是爱情。他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

冯砚棠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爱情究竟是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终,谁能说得清?这不过是各人的劫数。”

章廷琨低着头,却忽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更不用说,我是一个军人,随时都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如果不是素芩一再坚持,我尚且不肯娶她,又怎么敢误了两个人的青春?好兄弟,你帮我好好的劝劝凤祁吧,他——太孤独了,如果多几个朋友,也许会好一些。”

冯砚棠明白了过来,轻轻的拍了拍章廷琨的肩膀:“仲瑶,你也是个傻子!可是这件事,谁又帮得了谁?你以后回了前线,也请千万爱惜自己——”他感觉着半旧的礼服外套底下章廷琨的体温,心里想着那里面也有楚桐的血液在流淌:“这也是凤祁的心愿。”

婚礼后他去楚桐的寓所探望,楚桐少有的喝得酩酊大醉,冯砚棠看他那样消沉,心里十分不以为然,便按住了他说:“好兄弟,以酒浇愁,愁不能遣啊。”楚桐说:“别管那个了,且顾眼下!”冯砚棠一皱眉,夺过他的杯子说:“仲瑶今天告诉我,他又快上前线去了,你到时候去送他吗?”楚桐说:“送什么送?他早已将这一切置之度外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冯砚棠皱眉道:“你也是个钻牛角尖的!他就算结婚了又能怎样,和原先一样来往就是了。”楚桐醉后吐真言:“你不懂,没结婚的人,怎样闹都不为过,一旦他结了婚,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我再不自重,也不能因此破坏他们夫妻的名誉。”冯砚棠笑道:“你瞧,你现在没了伴,索性到我厂里搭伙得了。”楚桐闻言,向他望过来——望了半晌——又摇了摇头说:“不成啊,我是个招祸的人,别给你惹麻烦了。”冯砚棠知道他整天跑新闻,得罪的人不少,以前有章廷琨罩着他还不妨事,现在却不能不劝他悠着点,楚桐一笑置之,说道:“横竖是这条命,我无牵无挂的,还怕

什么?”

冯砚棠闻言,不免摇头道:“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无牵无挂起来了?”楚桐道:“你觉得我年轻?可我的心已经老了。我是个懦弱的人,正如同这个国家一般:我厌恶一切黑暗和腐败的行径,却又依赖于关系网的保护;我也想学着去爱人,却始终缺乏向前一步的勇气——像我这样的生存,又有什么意义!”

“话不能这么说!”冯砚棠不禁认真了起来:“你看看仲瑶,他和你面临的难道不是相似的情况?可他就比你看得开。”

“所以我才要疏远他。”楚桐说着说着,忽然微笑了起来:“他是个务实的人,不像我。他有他的路的要走,我不该成为他的羁绊。”

又过了没多久——大概也就是章廷琨重返前线后的第二个星期,楚桐因为在报刊上公开揭露川军集团里一个前大佬的劣迹,被人暗杀在C城街头。

章廷琨那时候已不知在哪个战区,应该是没听说这件事,楚桐孑然一身,冯砚棠是他的报馆唯一可以联系到的友人,因此竟是由他来为楚桐料理后事。冯砚棠发送了楚桐,将那张画并那帧合影都烧给了他。唯独那一套七书,他单挑出来,封好了带在身边。他其实也知道这样做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绝对不会将楚桐的噩耗主动透露给章廷琨,但是他又觉得,如果楚桐留下遗言的话,只怕也会让他这么做的。倘若他哪天碰见章廷琨,而章廷琨又恰好问起楚桐来,他可以还给章廷琨一个念想。倘若碰不到,那就由他来收藏这段往事好了,楚桐一生痴恋,不应该就这样湮没在茫茫尘世里,总应该有个人知道,有个人为他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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