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楚桐的故去,令冯砚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颇为消沉,心里总想着他年纪那么轻,怎么竟做了异乡孤魂?好在那时厂里事多,还可以藉由工作排遣。管事经理拿着新生产的压缩饼干给他看,他掰了一块尝尝,不由得抱怨硌牙,感慨道:“当兵的就天天吃这东西?那可真是受罪。”管事经理道:“有这个吃就不错了!再说咱家生产的东西,保质保量,行军打仗的吃了,一块能顶一天!”冯砚棠笑道:“你少自卖自夸了。”管事经理说:“怎么是自夸?就不说生产军粮责任重大,单为了咱们介绍人的面子,我也得好好地把关质量不是?”冯砚棠闻言心里一动,便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呢,咱们是怎么谈下来这一单的?”管事经理道:“天机不可泄。”冯砚棠哈哈笑道:“这倒新鲜,什么天机?你不说,日后可别让我查出来。”管事的一皱眉头道:“都过去的事了,说了也没意义。”冯砚棠还道他是嗔怪自己晚归的事,跟他赔罪,管事经理却连说当不起,后来看冯砚棠实在不通,就说:“我说厂长,你平日里多明白一人,怎么这回倒糊涂了?这一单若不是你那干爹递了话,咱们能拿到吗?”冯砚棠登时一愣,惊道:“什么?你怎么才告诉我!”管事经理说:“我倒是早想告诉你的,可那时你不是有事耽搁在S市了吗?章司令见到你的电报,以为你在那里交了什么称心知意的好朋友,重要得连命都不顾了,就不让我们再提这件事了。”冯砚棠从台阶上站起来,在大院里踱来踱去的自语道:“难怪他什么都知道,难怪他那时会那个反应!”

管事的还劝他别太激动,可冯砚棠这会是一刻也坐不住了,他怅怅的踱了几圈,倒想起来好几天没去探望过老太爷了,便买了两斤新上市的柑子,去了老太爷暂住的寓所。

那时候,日寇对西南轰炸得十分厉害,章司令为安全起见,将老太爷的住处选得非常偏僻,却恰好离冯砚棠的饼干厂很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特意的安排。冯砚棠连滑竿也不用坐,走了没几步就到了,章老太爷恰好在门外晒日阳儿,看见他便唤了一声:“棠儿!”

冯砚棠闻得这一声,几乎是扑到了章老太爷的身上,老太爷拍拍他的手说:“好孩子,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不让你跑这么勤。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怎样,可你要是万一遇到了轰炸机,那可了不得!”

冯砚棠本来就存了心事,闻言不由得鼻子又是一阵酸涩,险些落下泪来,他便问章司令最近有没有信来,老太爷说:“哪有那么快?上周末刚寄来一封,下封信恐怕要等到下月初了!现在寄封信也不容易啊!”

冯砚棠叹着气点点头,将柑子递给了接出来的大管家,又问老太爷还缺什么日常用品不缺,老太爷说:“这身衣裳还是你上回带过来的料子做的呢,又要什么?”冯砚棠道:“您有话可别瞒着我,不然,我怕干爹回来要怪我了呢。”章老太爷笑道:“你干爹他是个驴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说话当不得真的,你可千万别跟他赌气。”

爷儿俩说着便回到屋里去,章老太爷在这边住的房子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倒还齐整,当地邻居半开玩笑的也管这儿叫做章公馆。这一所章公馆依山而建,本是当地某任总督的一处别业,并且按照当年的时髦式样,将内部装饰得很有些中德合璧的风情,当然,和X市的那一所大院子是不能比了。好在章老太爷住惯了农村的老宅子,并不嫌弃这里的条件,只是抱怨不习惯南方的湿冷气候。冯砚棠到处转了转,打量着下次过来要给老太爷带点祛湿的药材,老太爷说:“嘿,你有给我买这买那的,还不如搬过来多陪我说说话!我又不曾老迈到不能动的份上,南渡怕什么?总好过在沦陷区看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生气!我怕就怕啊,到这儿没人陪我下棋!”

冯砚棠明白老太爷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怕自己在厂里住着不安全,因此倒犹豫了一下,但再一想:此地环境偏僻,周边居民少,语言又不大通,老人家在这里住着寂寞也是难免,便心里一软,答应搬回来住。章老太爷一乐,立刻让给他收拾房间,大管家笑道:“客房背阴,不宜常住,况且现在去收拾也来不及。大爷的卧室倒一直是空着的,少爷就先睡在大爷房里,成吗?”冯砚棠闻言沉吟不语,老太爷却是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反正他一时也不回来,就回来也住不了两天。”——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章司令。

下午冯砚棠便将自己的家当又送回了章公馆——仍旧是那两个大箱子,大管家一看到这两只旧箱子,便有点忍不住想笑,但是依着他素来内敛的个性,也就什么都没说,好像那两个箱子只是拿出去寄放了两天,现在不过是完璧归赵。他帮冯砚棠提着箱子,一路上又专门给他解释说:“少爷是不知道,当年您走了之后,两位姨太太也先后被打发出去了,家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逃难,越发零零散散的,只有我们这几个老人还跟在老爷身边。到了这里,房舍又紧张,一切将陋就简,所以还请您谅解。”冯砚棠呢,到这会还有点梦游似的错觉,心里总有些纳闷怎么绕了一圈又像是回到了原点,忽然发觉大家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待自己,不禁十分惭愧,便笑道:“老哥哥,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大管家但笑不语。冯砚棠

进入卧房,见那屋子还是如同原先一样的格局,被褥也都是眼熟的提花老土布,便情不自禁的走过去摸了摸,又将指头送到鼻尖嗅了一嗅,恍惚似闻见了章司令的气息,心里倒是涌过了一阵暖意。自此,他果然住回了章公馆,与章家彼此之间,也还是如同一家人。

候到了下月初,章司令的信果然寄了过来,老太爷也顾不得找眼镜,直接将信交给了冯砚棠去读。冯砚棠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读章司令的信了,但拿到信封还是激动得手都有些颤,他慌慌张张的拆了信,先看见了平安二字,便将一颗心放回了腔子里。他将信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读给老太爷听——章司令说自己在战区一切都好,战火暂时没燎到他那块,因此不用担忧他的安危。战区的条件虽有些艰苦,但也不至于十分艰难,因此还请老太爷放心,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不必再往那边寄东西,他那儿交通便利,比C城郊区还要方便一些……信末又特地写了一段话,是托老太爷叮嘱冯砚棠的:独自支撑数间产业未免辛苦,若有难处尽管向家里开口。他固然年轻力壮,但因事务繁重,也不可疏于调养,倘在外饮食不周,不妨搬回家里来住……读完了,俩人还舍不得放下,老太爷令人拿了自己的老花镜下来,将信举得高高的,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遍。然后他开始跟冯砚棠讨论:章司令在战区里过的到底是怎样凑合的日子,防线究竟是如何布置,到底危不危险,等等等等。

冯砚棠展了笔墨,按老太爷的口述给章司令写了回信,两边都是只报喜不报忧,因此他们的信上也绝口不提难处,只将那些阖家安好、无需挂念之类的话又从头叮嘱了一遍。少顷晾干了墨迹,这一封厚厚的家书便不歇点的送了出去——信固然顺利寄出了,冯砚棠的半缕魂却也像是跟着寄去了远处。是夜他果然失眠,心里惦记着下一封信不知几时才能送来,又担心章司令是否真如信上所言一切安好。当日S市匆匆一别,竟有这许多事未曾道破,倘若当日解开了误会,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那一刻重逢的时光……自己当初何其决绝的离了章公馆,现如今却又不声不响的搬了回来,若章司令知道,又不知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只恨前线不准贸然探访,不然,他宁肯千里迢迢赶去剖明心迹!但若无章司令的准许,自己的这个想头也只能是白日做梦了……他想到这里,忽然心头一跳,暗忖自己当年不过因为章司令的反对而断了从军的念头,现如今又为何不重新计议,返回他的身边呢?

冯砚棠一夜未眠,第二天却将管事经理请到了办公室,开口便要将产业全部送给他,管事经理吓了一大跳,还当他

出了什么岔子,等到问清楚了缘由却笑了:“你倒是舍得,我可不忍心要!这几间厂子都是你的心血,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岂有为了恩公,便不要孩子的呢?”冯砚棠摇摇头说:“固然如此,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分出个轻重缓急来了!”管事经理笑着摇头,连连感慨说:“真是年轻啊!”却也始终不肯接他的厂子,并且说道:“咱俩共事多少年了,如今你有事,我便占了你的产业,岂不显得我趁火打劫?厂长,咱们也是风风雨雨都经历过的人了,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尽管去做你的事,厂子依旧交给我打理,保管你回来的时候,一切依旧如今。”冯砚棠叹道:“这样岂不亏待了你?”计议再三,终于将一半股份都赠与了管事经理,管事经理犹道受之有愧,冯砚棠却因为解了后顾之忧,已是眉开眼笑起来。管事经理看他那样子,也不由得跟他打趣说:“大厂长,不是我说你,你这一年来,无论做什么事,哪有这么积极过?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还乐成这个样子,脸都红了!”冯砚棠摸了摸脸说:“我有这么明显?”管事经理道:“当然明显!你平日哪有这样开心过!”冯砚棠失笑,叹道:“原来如此!我还当自己多老成呢!”管事经理笑道:“勉勉强强。”冯砚棠闻言,不禁挑了一边眉毛,想了想,又笑着摇头不语。

冯砚棠这个人,要说幼稚吧,他在人前可是收放自如;可要说成熟吧,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六了,却还跟个怀春的少女似的,心里揣了个念头,便见天的茶饭不思,一心筹谋着如何及早将其实现——这本来也是没边的事,然而他日思夜想的,想得夜里都开始做梦了:有时他梦见自己跑前线去了,有时又梦见章司令回来看他——

在冯砚棠的梦里,章司令总是披星戴月的从外面进来,先是去老太爷房里问了安,然后来到走廊上,大管家迎上来跟他说了两句话,他笑着点点头,便往卧室走来。

他来到房里,也不说话,就只是痴痴的望着冯砚棠,冯砚棠又哭又笑的说:“你可回来了!”便伸出手去,章司令接住了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忽然将他往前一拽,就紧紧的抱住了他……

冯砚棠猛地一跳,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手背上还生着一块冻疮——是章司令!他真的就在床边坐着,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冯砚棠!

“干爹?”冯砚棠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你怎么在这儿?你几时回来的?”

章司令笑着摸摸他的脸颊:“我接到你的信,就知道你一定搬回来住了,正好校长有个紧急会议召我回来参加,我就抽空回家瞧

瞧你们。我刚刚已经跟父亲请过安了,到这屋,看你睡得正香,就不忍心叫醒你。”

“你骗我。”冯砚棠颤抖着也去摸他的脸:“我一定还在做梦,我梦见你回来了……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假的!我明明没告诉你我搬回来的事。”

“傻孩子。”章司令抓住他的手,轻轻的亲了一下,“还用专门告诉我?你的字都是跟着我练起来的,我还能认不出吗?”

“不,我不信,”冯砚棠将手指头递到章司令的嘴边:“干爹,你咬我一口,我看看疼不疼?我怕明早上一醒来,又落空了!”

章司令笑着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一下,没舍得使劲,冯砚棠拼命的摇头:“不疼……这一定是做梦了!”章司令哭笑不得将他一把抱住:“行,你就当这是做梦!”说着他将冯砚棠压倒在枕头上:“一场春梦!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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