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冯砚棠听见是何冠英,心里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忙回头去看,就见那何冠英站在章廷琨的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纸盒子,盒内似乎是装的某种西药——冯砚棠猛然间明白了过来,难道那卫素芩去求的,竟然是章司令?!

卫小姐此时已经迎了出来,何冠英却没有进去,他也看见了冯砚棠,两个人目瞪口呆的对望了半晌,他的第一个反应大概是想躲到屋里去,冯砚棠却冲过来,一把抓住他问:“何参谋,你怎么在这里!你们司令呢?他也来这边啦?”

何冠英怕打了那几支宝贵的消炎药,手忙脚乱的将纸盒抱在了胸前,而后跟冯砚棠解释道:“大少爷,您别急——咱有话慢慢说,司令他没事,没事!”

后来冯砚棠才知道,淞沪会战进行到最后的阶段,何止军校没毕业的学生被派上了战场,就连章司令那支驻守在千里之外的队伍,都被拿来增援前线了——本来他那校长压根不舍得让他上阵,章司令跟他请战的时候,却拿出了一句日本人用来劝诱他的、在各地流传甚广的某位地方官的治世名言:“地方不参战,败的只能是中央。让中央跟日本人打,打输了,倒掉的也只是一个中央政府,作为地方武装,改朝换代怕什么?到哪儿也能找到自存之道。”要说当时存这种念头的“明智之士”还少么?他那校长听了这句话,半晌沉默不语,最终便准了他的请求了。

不过究竟是答应得太晚,等他的队伍开过来的时候,这边都已经打上了,他没能摊上第一线,只好在外围替补,章廷琨他们守城南,他的队伍则是主要驻守在城郊罗家庙。因为军事调动属于高级机密,所以知道他在那里的人并不多。卫素芩在司令部机要部门工作,经常接触到这一类的调令,故此才知一点内情。章廷琨伤势严重,她又求告无门,万般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去给他这个未曾谋面的大伯子打电话。毕竟是血浓于水,章司令虽然接到她这个冒冒失失的电话心里很感震惊,但还是立刻派人弄到了药品,并火速送了过来——顺带一提,送药的这位何冠英现在已不是参谋了,他早就放下了自己那套政工万金油主义,主动要求下到实战部队。章司令还怕他不济,给他在通讯部派了个闲职,谁知他抢着去做通讯员。他这人素来胆大心细,因此这份新差事竟十分适合他,到今天,火线都穿越了几个来回了。

冯砚棠听何冠英解释了半天,非但没有放宽心,反而愈发觉得坐立不安了起来:明明可以安安稳稳的待在老家,为什么章司令还非得出来打仗呢?打仗有什么好,他不是不喜欢穷兵黩武吗?难道就为了争一口气,就为了他那个忠义礼孝廉的好名

声?

章司令的想法何冠英缄口不言,不过他问冯砚棠要了地址,告诉他兴许司令会过来看他的,冯砚棠点点头又摇摇头,拒绝道:“他是什么身份,怎能贸然离开前线?别告诉他我在这!”何冠英笑了笑,没说什么。

冯砚棠回去之后,照例心事重重的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等到第二天,他听闻了大部队开始后撤的消息,心里知道S市果然是要守不住了,倒将这份不安给冲淡了许多。楚桐此时也不再坚持留不留的问题了——因为早上他的一名手下去战地医院采访,得知那边也已经开始转移伤兵了。

冯砚棠便催着楚桐收拾行李,楚桐毕竟是一届文人,昨天给章廷琨输了那么多血,此时身上还有些乏力,冯砚棠见状,索性替他收拾。楚桐那寓所里乱糟糟的,连个大号的箱子也找不到,冯砚棠只好下楼去买。好在楼下不远就有间洋人开的皮具店,冯砚棠外文虽然不怎么样,看东西质量倒是眼光奇准,进去瞧了瞧,挑了一个结实的大皮箱,扛在肩上就往回走。

他眼看就走到楼下了,却忽然听见后面一阵汽车喇叭响,扭脸一看,是一辆军车。他这会儿还没想到那是谁的车,便只是往旁边让了让,却不料那车子嘎的一声在他身边停下,车门一开,竟是章司令从车上跳了下来!

冯砚棠顿时一呆,怔怔的望着章司令,章司令却是很冷静的说:“小棠,好久不见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留在S市。”

冯砚棠虽然自打遇到何冠英起就知道自己早晚会再见到章司令,但乍一相逢,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惊——这才多长时间不见,章司令就明显比从前黑了、也瘦了,身上穿着战场上通用的半旧常夏装,风尘仆仆的,哪里看着还像个将军呢?他痴痴地对着章司令望了半晌,最后仍是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急急地说道:“您怎么还是来了!我原本说了不让何冠英告诉您,为什么他说话不算话!”

“不关他的事,”章司令居然笑了笑说道:“他就是不说,我也早晚找得到你。可他积极的告诉了我,这正是他的美意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这两天本来就要开始战略转移了,我一想到你还在这里,心里实在是放不下。”

冯砚棠跺着脚说:“我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倒是您,有没有危险?罗家庙离主战场那么近,我听说这一次日本人出动了至少三支师团……我原来没想到您会上战场的,您怎么还是来了!我一直以为,您按着您那校长的命令,在X市窝着就是了,您怎么就是待不住呢?您真是傻啊!您要是——要是有个万一,您让老太爷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章司

令听见他这一嘟噜问题,不禁先愣了一下,原来他两个心里都有成串的话要说,成堆的问题要问,因此都顾不得好好说,也不能够仔细答,他顿了顿,忽然大笑了起来,说道:“好,好!我没想到隔了这小一年,你还能惦记着我,我认了你这个干儿子,真是没白认啊!”冯砚棠经他一笑,心里才稳定了下来,章司令便跟他解释说自己毫发无伤,来回也都小心的很,绝对保证安全。他回了回神,心里知道这会抱怨也是没有用,方能够坦然一些了。章司令指了指他手里的皮箱,问道:“你这是在收拾行李?”冯砚棠这才想起来了那个箱子,便说道:“这是帮一个朋友买的,我们俩原本计划着这就离开S市呢!”

章司令问道:“你那个姓楚的朋友?”冯砚棠点点头说:“是,他也是二爷的好朋友。”章司令又问:“你就为了他留在这?”冯砚棠听他话音不对,便笑道:“对啊,二爷拜托我把他弄走,我没劝得了他,只好陪他在这里熬。好在现下二爷也被转移到后方了,我想这下子,他总不至于再坚持了。”章司令听了,似乎有点理不清这里面的关系,便又追问道:“他跟老二是什么关系?”冯砚棠忽然语塞,想了想说:“他是个办报纸的,二爷原先借助职务之便,经常照顾他。他一直感激二爷,所以二爷上了前线,他就不肯走。”章司令听冯砚棠说起楚桐来语气随便,似乎并不是特别亲近的朋友,但是又想着如果仅是一般关系,为什么为了他就不肯走呢?便试探道:“那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咯!”冯砚棠闻言心下意外,故意笑道:“不过他这个人,文笔十分犀利,经常得罪人。”章司令说:“难得他还有些正义感。”冯砚棠笑了,说:“没想到您竟肯夸奖他!”章司令一皱眉,反问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我倒是不能夸他了?你跟他——”他犹豫了一下,又严肃了起来:“你跟他虽然处得来,可是我还得说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不分个轻重缓急?你就为了这点义气,就连命都不要了么!”冯砚棠笑道:“毕竟这里还有租界可躲,西洋人管着的地盘,量东洋人也不敢胡来。”章司令笑道:“租界?毕竟是租来的地方,你当外国人能有多爱惜?一旦鬼子真打进来,你们连跑都没地方跑!”冯砚棠因为久已没被他训过了,这几句话听着还怪甜蜜的,便笑着说:“好,就算外国人也靠不住,那至少您的堂弟还在前线吧?我们留下来,还不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为他做到的!”章司令没接话,却很认真的瞧了瞧冯砚棠。

冯砚棠倒是忽然反应了过来:好容易闹了独立,又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了,可自己口口声声还要照顾人家的堂

弟,倒像是上赶着贴住了章家似的!这要是被他误会了……他一下子尴尬起来,便推说给楚桐送箱子,匆匆的上楼去了。

不多会儿他就下来了,已经重新洗过了脸,又换了一件干净衬衣。章司令看他上身是本白色的衬衫,下面是马裤配皮靴,虽然看不出是不是特地修饰过,整个人倒很显得清爽。他伸手往冯砚棠袖子上捻了一捻,说道:“十月份的天,还穿得这样单薄,不怕冷吗?”冯砚棠笑着摇摇头,章司令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便掩饰道:“你陪我走一走?”

冯砚棠立刻点点头。

说是走一走,其实章司令并不方便在大街上散步,租界里别的不多,暗探和特务还真是不少,不过好在现下来来往往的散兵游勇也很多,因此他这一辆车子在路上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司机慢慢的开着车,驶过一棵棵叶子还没落光的大梧桐树,章司令又问起来楚桐跟章廷琨的关系,冯砚棠不好细说,只得跟他草草解释了一遍,他说道:“咳,我当你交了什么新朋友,紧要到连开工了舍不得回!”

“您怎么知道我们厂里开工了?”冯砚棠忽然一愣。

章司令顿了一顿,看不出是不是有点脸红,慢慢回答道:“我随便打听的!老太爷也被我送到后方避难去了,碰巧,住的地离你们厂子不远,我在街上遇到你们厂里的人,就多问了几句。”冯砚棠信以为真,便又问他何苦将老太爷也送到南边来,章司令道:“没办法,谁让地界不太平,我们家在当地的名声又太响亮。我若将他老人家留下,恐怕汉奸要拿这个作伐子,逼他出任伪职,或者以此来要挟我。老太爷自己也怕成为我的累赘,因此竟不顾风烛残年,执意南渡。”冯砚棠点点头,心里明白抗战不易,这也仅是章司令所做出的牺牲中很小一部分了,便叹道:“纵然如此,您就不顾惜老人家的身体么!”章司令说:“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来找你,等你回了南边,要是有空的话,就帮我多照顾一下老人家。佩瑗她一个小姑娘,又经常住在学校里,是靠不住的。”冯砚棠慌忙说道:“咳,您跟我说什么客气话!您一天是我的干爹,我就一天听您的话!您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就是了,还客气什么呢!”章司令笑道:“难得你还肯喊我一声干爹。”

冯砚棠心里一酸,本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听见他这么一说倒是心软了,便说道:“过去都是我不对,我也没想到那么一赌气,居然就演变成这样!干爹,您还生我的气吗?”

他如此一说,那边章司令居然也沉默了,随即他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些事不怨你,都怨我太暴躁。我不懂得体谅人,对人太过苛

责,从没想过别人的难处,以至于逼得你要反抗。错不在你,在我。”

冯砚棠不意他能说出这些话来,登时也愣住了,他两个从未这样讲过话,一时反而都沉默了下去。偏偏这时,远处却传来防空警报的声音,章司令抬头看了看,很快的说道:“糟了,前面怎么戒严了?”司机点点头说:“情况有点不对,只怕是又开打了。”

冯砚棠心里一紧,问道:“您要回去了吗?”章司令看着远处,轻轻的点点头。冯砚棠一下子就急了,忘乎所以的抓住了章司令的胳膊,喊道:“您别走!晚上咱们在楚桐这儿挤挤,明天您再去找部队成吗?”章司令笑道:“傻孩子,我怎能离开我的队伍呢?”他安慰的拍了拍冯砚棠的手:“我先送你回去。你们今天收拾好行李,明天就有人来接你们,船票我早就给你们买好了,你们马上就去大后方。”冯砚棠不答,章司令便又揉了揉冯砚棠的头发,说道:“乖乖的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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