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半个月之后,正是天气最炎热的八月,章廷琨结束了集训回到S市,随即那一场以S市为主战场、整个民族抗战史上最惨烈的一次会战开始了。日本人叫嚣着三个月灭亡了中国,事实上,仅是这一场会战,就打了足有三个月之久。

冯砚棠留在了S市,次要原因是他拗不过楚桐的坚持,主要原因则是想看一看能否帮得上章司令堂弟的忙,其实真正打起来了他才发现,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一个人的能耐,与一场战争的破坏力相比,那是何其渺小。楚桐手下的得力干将全都变成了战地记者,报纸的头版头条自然也都成了战况通报。冯砚棠则是同很多当地市民一样,所做的不过是捐钱捐物,在各种大报小报上接受一点鼓舞或是打击,然后继续为前线输送物资。中国军队太久没有放开手脚跟外国人比试一下了,因此一开打,就大大激励了市民们的热情。然而随着战线的延伸,这场战争也越发显现出了它的残酷与冷漠,冯砚棠看到了很多的年轻人:普通士兵也有,年轻军官也有;穿着正规军装的也有,穿着民兵、警察制服也有……到后来,连穿着军校学生装的都有!这些人一批一批的投入到战线当中去,却是一批一批的,再没有见到他们回来。援军越增越多,然而最初防守的本地官兵,却始终没有被撤下第一线。战况是一天比一天惨烈了,他几乎不大敢去打听,然而负面消息仍是源源不断的传来。

与此同时,激励人心的新闻也有很多,章廷琨所在的那个师沿河而战,坚守城南已长达两个月又十七天了,要知道当时与他们硬拼的,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日军师团,他们吃掉了这支师团的两万来人,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异常惨重:师内主力已经折损了大半,实际牺牲的人数比在编的都多——因为只要有一个人牺牲了,就立即会有另一个人顶替他的位置,接替的人也牺牲了,就再用其他人接上,到最后,新上阵的人连名册都没有来及登,就这样将一腔热血洒入城南的土地。饶是如此,这些中华民族的好男儿,却还是义无返顾的坚守在潮湿阴冷的河堤上,倘若受的伤不足以威胁生命,便是连火线也不肯下的。

章廷琨就是这样坚持到被人用担架抬下了阵地为止:有一颗子弹当胸穿过了他的躯体,他居然还没有感觉,直到鲜血浸透了军装,他身边的人才发现了异状,于是立即将他送到了战地医院。

楚桐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即给惊得连站也站不住了,冯砚棠想要给他壮个胆,便执意跟他一起前去医院。这一路上,他不住地安慰楚桐不妨事,楚桐却只是沉默不语,他见状心里也不由得紧张,因为情知以章廷琨那

样严重的伤势,几乎是铁定会危及生命的。谁知赶到医院,方知不幸中竟有大幸!原来大概是上天垂怜章廷琨太过年轻,饶了他这一命,竟然让那颗子弹从他的心肺之间穿过,完全没伤及他的内脏。楚桐于大惊之后闻得这一喜讯,立时泪洒当场,好在当时的战地医院内这种大悲大喜的情形上演得多了,倒也不算太引人注目。看护妇十分淡漠的告诉冯楚二人道:“这个伤员失血过多,如果不能及时输血,依旧有生命危险。”楚桐当即捋起来袖子,说道:“输我的血!我们俩血型是一样的!”看护妇点点头,带着楚桐去查验血型了。

冯砚棠血型不符,只好待在病房内照顾章廷琨。他看看章廷琨面无人色的样子,想到他失了那么多血身上一定害冷,便很小心的给他掖紧了被角。恰好这时候,身后有个声音说:“让我来吧。”他一回头,便看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孩子走进了房间。这女孩子面容清秀,两个眼睛却肿得像桃儿一样;烫着卷发,虽然看得出来好几天没打理了,却将发卷尽量压在帽子底下。她也没着裙,看护的罩衫底下露出来的明显是一条军用长裤,腰上有一处鼓鼓囊囊的,看形状是别了一柄小手枪,这身装扮大大的出乎了冯砚棠的意料,不禁偷看了她好几回。女孩子给章廷琨试了体温,将一瓶生理盐水给他换上,最后又给他灌了一支暖水袋,这才坐到章廷琨的身边,对冯砚棠说道:“阁下是冯先生吧?”

冯砚棠本以为她只是来医院帮忙的普通志愿者,此时才反应过来,慌忙起身道:“抱歉抱歉!我眼拙,方才竟没有认出您来——您一定是卫小姐了。”女孩子立刻请他坐下,说道:“喊我素芩就可以了。”

卫素芩跟冯砚棠随口寒暄了几句,冯砚棠才明白,原来卫素芩同很多进步女性一样,志愿在战时充当看护人员,今天早上她看见章廷琨被送进来,又听闻他的伤势严重,心里一时害怕,这才通知了楚桐。后来医生处理了章廷琨的伤口,宣布了他死里逃生,然而她还没来及松口气,就听说廷琨急需的那几种消炎药全部短缺——当时医院内伤员全满,药品却供不应求,她得知了这个情况,刚才便是出去为他找药了。冯砚棠早听说战时的药物向来是贵比黄金的,闻言立刻说道:“他需要哪种药,我马上去给他买!”卫素芩道:“不妨事,我已经找到能帮忙的人了,药品待会就能送来。”冯砚棠犹自说道:“你早该告诉我,都是一家子,何必去求外人呢?”卫素芩很奇怪的看看他,冯砚棠却没有发觉自己这句话的毛病。

不一会儿,看护妇送来了血浆,卫素芩便帮着给章廷琨输血。冯砚棠在一旁

看着,就发现这卫素芩着实是个干脆简练的人物,她帮着那护士给章廷琨输上血,又协助着给他检查了伤口,面对着章廷琨赤裸的、沾着血的上半身,丝毫没有流露出害羞或是恐惧的表情,简直不像个小姐。

章廷琨本来是在高热造成的昏迷当中,大概是换药的时候疼得厉害,他缓缓的醒了过来,卫素芩安慰的握住他的手,他低声的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卫素芩笑着冲他摇摇头。等护士走了,她又问他喝不喝水,章廷琨偎在卫素芩的怀里,笑着说:“你不该对我这么好,这一来,我不娶你都舍不得了。”冯砚棠心说这虽是俏皮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卫素芩却像个慈母一样的答道:“行啊,等你养好了伤再说。”似乎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冯砚棠很想插一句:“仲瑶,你知道输进你身体内的血是谁的吗?”然而在那个环境下,终究是无法开口。

一会儿,卫素芩送了冯砚棠出来,楚桐在门外坐着,眼圈仍是红的,卫小姐笑着说:“密斯托楚,他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不必再担心了。”楚桐点点头。卫素芩又问他要不要再进去看看章廷琨,楚桐却摇摇头,冯砚棠料着他是因为方才输血造成的疲乏而行动不便,刚想说话,楚桐却冲他摆了摆手。冯砚棠只好咽住了。

楚桐喘了两口气,大约是怕卫素芩看出来端倪,便笑着跟她谈天:“密斯卫怎么在医院里也做这身打扮?”卫素芩看看身上,也笑了,随后很安详的说:“仲瑶他随时都会有危险,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他去了,我就代替他上前线。”她发现冯砚棠面露讶色,这才解释道:“我虽为女流,却受过军事教育,因此早就做好了补充战线的准备。现在虽然是在医院帮忙,其实已经是在待命了。”冯砚棠闻言,不禁又对她肃然起敬。

三个人草草道别,卫素芩就回去照料章廷琨了,楚桐让冯砚棠搀着自己往外走,两人还没拐过走廊去,就听见身后有个人问道:“请问,章廷琨营长是住在这里吗?”那竟是何冠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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