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这个新年,不光冯砚棠像是过回了儿时的日子,便是章司令家里,虽然只添了一口人,竟也添了不少热闹。章老太爷为人严肃好静,章司令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有推不尽的应酬,两个姨太太满世界打牌,大小姐没人陪她玩儿,只好闷在楼上看书,现如今有了冯砚棠在这里,那一老一小先是喜欢同他作伴,便是章司令,也不知怎的乐意在家里待着了,冯砚棠陪老太爷下棋,每日至少要杀上三盘,他居然也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看。冯砚棠处处让着老太爷,但是一味的让,老太爷又要嫌他棋艺太臭,章司令看不过眼了,有时就代他下几子,章司令一上手,老太爷便杀不过,因此还得将冯砚棠换上来,两个人联手,逗得老太爷很是开心。

大年夜,章司令要到军营里贺年,所以章家的年夜饭开得早,章司令在席上也不怎么动筷子,不过敬了老太爷一杯酒,又陪其他人饮了一口就算了。不一会他的参谋长过来请他,他跟老太爷告了假,老太爷不免又叮嘱了他一番国体兹大,这才放他走。在座的晚辈、下属还有两个姨太太都起身相送,冯砚棠看见他的副官拿着帽子披风在廊下预备着,便抢上前去,接了过来,章司令一抬眼看见了他,面上有些意外似的,却不说话。冯砚棠迎上来,唤了一声世叔,章司令点点头,冯砚棠就先给他戴上了帽子,再将披风抖开,往他肩上轻轻一披,理好了,又伸手到他颌下,系上领口的两颗大扣子。章司令微微仰着点头方便冯砚棠动作,目光却一直注视在冯砚棠的脸上,等到系好了,他低了头,轻轻的在冯砚棠耳边道:“怎么?想跟我出去吗?”冯砚棠面上一红,说道:“想倒是想,可我还是留在家里陪老太爷和大妹妹的好。”章司令说:“好孩子,你最懂事了。用心读书,以后有的是叔叔带你出去玩的日子。”说着照例在他脸上掐了一下,又说:“等我晚上回来,陪你守岁。”说完才出去了。这一幕,老太爷和小姐看见还不觉什么,姨太太们瞅见了未免就有些留意,何冠英更是恨恨的在心里想:马屁精。而冯砚棠回到座位,亦是越想越脸红,幸好借了酒,可以掩盖过去。

等章司令从外面回来,那已经不知道是几更天了,章老太爷年纪大的人熬不了夜,先歇着去了,章小姐倒是兴致勃勃的正缠着冯砚棠给自己讲“社会上的故事”,她的乳娘并姨太太们都紧张兮兮的坐在一旁盯着,章司令在堂屋外头看着好笑,故意咳了一声,那冯砚棠面上登时一喜,站起来说道:“司令回来了!”

廊下灯光暗,外面又是不绝声的炮仗响,因而其余人没注意到那声咳嗽,都说他听

错,他赶着出来一开门,果然看见章司令在门外站着,不禁笑道:“世叔,您又淘气呢。”

章司令笑着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这才走进屋去。

他一进来,那房间里的气氛登时又是两样,章小姐便跟他抱怨小棠哥哥不肯给自己讲故事,章司令为着今儿是大年夜,怕惹冯砚棠不开心,便说道:“等你以后进入社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见着了,提前都听说了,岂不是没意思?”冯砚棠给章司令早泡好了一壶茶,此时倒了茶水端上来,说道:“可不是。再说今天是年下,讲那些坑蒙拐骗害人败家破财的事,多不吉利。”

章小姐却说道:“我家里才不信这些。”说着看着章司令,章司令不答她,却给她剥了一颗糖果,她也不接,冯砚棠无奈,只好想了想说:“社会上多是些下三滥的故事,不敢污了大妹妹的耳朵,好在我原先在学堂里,也听过不少新闻,要不,我讲讲学堂里的事情。”

章小姐没反对,他便讲起来过去刚刚公开招收女生的时候,有先生为着女孩子青春俊俏,女孩子又为了先生风流倜傥,便不顾彼此是否已有家室婚配,毅然自由恋爱,弄得最后无法收场,只得双双私奔,却叫家人同学校打官司的事情,这故事暗合了章司令的心事,怎奈章小姐不爱听这些,说到:“这都是陈辞滥调,是一班老夫子们为了阻挠女孩子自立,特意夸大了事实来吓唬人的,小棠哥哥,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东西?”

冯砚棠只好笑道:“我可不敢跟你辩论女性解放的问题,不过我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等你再大一点,自然就明白了。”

章小姐哪里肯依,又嫌他说的无聊,冯砚棠搜肠刮肚想了几个,最后实在没得讲了,猛记起一桩小故事,遂笑道:“我过去在伯伯身边,倒听说这么一则可笑可叹的事儿。说的这家人,原是我伯伯的督办,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他家的公子倒是个不错的孩子,眉清目秀,又会拉梵婀林,又能唱京戏。这家人原本便立意要为他寻个高门绣户里的媳妇儿,即使是做倒插门,也无所谓。到后来果然机缘巧合寻到了一个:那是在一个游艺会之类的节目上,他家的男孩子串了一出十分轰动的新剧《秋海棠》,扮的太成功了,弄得台下一个女孩子对他一见倾心。那女孩儿的家长正是这个督办的上司,她回头一打听这男孩子的情况,这督办便动了心思,于是左也动员,右也活动,一定要儿子跟她恋爱。那男孩子起初并没有看中女方,无奈家里强压着,挨了几顿打,只得同意了。而女方家长,虽不曾看中男方的家世,奈何自己的姑娘动心,怕做出丑事来,也由不

得不点头,双方草草的结了亲事。然而那男孩子心里不如意,不久后,借了在票友圈里演出的机会,结识了一个漂亮又有地位的女戏迷,终于鼓足了勇气要同太太离婚。说来可笑,这男方的家人,原本对儿子是怒气冲冲横加干涉的,后来听说这女戏迷也是个有家世门第的出身,立刻表示‘不干涉儿子的婚姻自由’!怎奈那第一任妻子哪有那么好打发,她见丈夫欲同别人双宿双飞,恼羞成怒,竟找人打了男方一顿。男方给弄得斯文扫地,越发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女方却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并且拿出男方家人的仕途说事,男方虽有了女戏迷的支持,怎奈女戏迷出身新贵,奈何不得前妻的娘家,三方无法,只有僵持,到我——到我离开伯伯身边那一年,还只管拖着呢。”

章小姐说道:“这也太下作了。”冯砚棠说道:“这种事多着呢,要不我不愿意跟你讲,讲出来,徒增恶心:什么卖官买官的、跟了洋人就来欺压老百姓的、发国难财到省城来跑条子的,你看那一张条子不过是一张字纸盖一个公戳,实则千金重的也有、百金重的也有,只看那出钱的人企图大不大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发觉说滑了嘴,便装作喝茶,赶紧顿住。章司令说:“行了,我看小棠说的口都干了,还不快放了他。”

忽然章小姐又问道:“小棠哥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冯砚棠正在喝茶,一时没来及答话,章司令早防着她问这些,便说道:“小棠,里间有个鼠皮褥子,你帮我拿过来。”冯砚棠会意,走进去找皮褥子,章司令低声跟女儿说道:“你小棠哥哥的事,以后我再告诉你,大年下的,别招他不高兴。”章小姐此前也隐约听说过一点冯砚棠的往事,自悔失言,便不再问这个了。

一时间冯砚棠拿来了褥子,章司令让人将褥子铺在榻上,又让冯砚棠也坐过来,说是一起挤着暖和,冯砚棠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看章司令面上有些醉意,估量着他在外面被人敬多了酒,此时便不肯拂逆他的意思,半坐半跪在他的背后,给他揉捏肩膀,偏章司令又让人拿来果仁点心,一样样喂给他吃,冯砚棠愈发拘束了起来。好在经他那几个故事一带,堂屋内气氛活跃,大家也都东拉西扯的讲些典故笑话,他这边也就不怎么引人注意了。

后半夜鞭炮声越急,天公作美,又下起了一点小雪,章小姐不畏寒气,拽着大家出去看雪花,章司令也道:“瑞雪兆丰年,这雪下的好。”冯砚棠在廊下望着那落絮飘绵一样的雪花,也觉得那雪甚美,心里叹道:“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又是这样漂亮的景色,弄的我也觉得心动起来了,长此

以往,只怕要沉溺于如此舒适的生活,忘了自己的本分。”章司令忽然一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说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又皱着个眉头?”冯砚棠正暗自警醒,闻言心里却又是一软,笑着申辩道:“不曾皱眉,想必是世叔看错,您总担心我想不开,却不知道我只有从前是那样,自今儿起,再不会了。”章司令笑道:“你倒嘴甜。”说着将他的嘴唇轻轻拨弄了一下,冯砚棠一愣,唇上似有些痒痒的,抬头迎着章司令的目光,顿觉大窘,便笑道:“我看您真有些醉了,可别再吹冷风啦,快进屋去。”说着推了他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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