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冯砚棠打发走了章司令,这一晚上却没睡好,第二天他早早起来,跟众人知会了一声,便出门去到凤来饭店不远的一间茶坊。杜士成在信里跟他约在此处见面,此时早已在二楼等着他了。他上了楼来,杜士成见他穿着一件宝蓝绸面、白狐狸皮的长袍,外面又罩了湖色提花琦霞缎的小坎肩,越显出了白净净的脸色、乌溜溜的眉眼。然而仔细一审量,他腕上既没戴着金表,手上也不曾佩一枚翡翠扳指,素净如此,跟他从前行骗时的做派相比,那差别不说天壤,至少也是十分明显了——若说他从前扮的还像个省长家的大少爷,现在这一身,也不过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罢了。

他心里这般计较着,面上却笑嘻嘻的跟冯砚棠打了招呼,冯砚棠也笑着叫他二哥,这份客气也仿佛跟从前一个样,他见状就放了心,待冯砚棠落座后,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又笑着说:“多几天没见,发福了啊?”

冯砚棠听他那语气,心里也有了一个计较,便笑呵呵的答道:“发福?哪里有!发霉还差不多,我这一向被关在家里,出门都要打个报告呢。”

杜士成笑道:“哟,果然你家大人关心你!要不是将你放在心尖上,也不至于时时处处需要注意你的动向啦。”

冯砚棠嫌他说的粗鄙,便没答话,杜士成见他脸色不好看,心里也不怯,只是笑嘻嘻的,又请他吃花生瓜子。

冯砚棠不爱吃这些东西,因说道:“杜二哥,咱俩开门见山得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杜士成便笑道:“咳,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现在阔了,便忘了从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了?”

冯砚棠正等着他这句话,当下也是一笑,便说道:“二哥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怎么能忘了兄弟你呢?只是,你太性急了些!你是不知道,要谋个差事,哪有那么容易,你看我从进公馆到现在,还不是一样光身子?章司令要那么好说话,我早为什么不求他呢?”

“不急不急,你是不急。”杜士成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仁:“可你看看,如今我都快去大街上要饭了,我能不急么?”

冯砚棠便问他:“你如今做什么事?”他答道:“什么也没做!没了你做搭档,我又能去作甚?”

冯砚棠知道他是个老诈骗犯了,怎至于没得饭吃,但此时跟他争辩自是没用,遂笑道:“杜二哥这是一心向善了么!好事,好事!若是正正经经的寻个门路,甭管是什么,你只要肯用心,哪有做不成的呢?”

杜士成冷笑道:“那也要看我有没有那个命咯!先饿死了,倒也不必担心我再祸害世人。”

冯砚棠微微一笑,说道:“不然,咱们兄弟,是什么交情?既然贤兄来找我,那我岂能不照应?这样好不好,我还有些体己钱,二哥要不嫌弃,就先拿去做个本钱,投资点小生意,也算是个出路。”他说着掏出一本支票簿子,写了一个数,撕下来递给杜士成。

杜士成见他都用上支票簿子了,顿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然而他接过支票,见上面只写了三百块的数目,不由得嘴角先往下一挂。不过这个数目,不多不少,因此也不好挑理,便只得笑一笑,掖了起来,心里却想到:“虽说给的不多,倒是没想到这么顺利,这小子原不是那等好说话的人,难道他心里也怕我?”一面想着,一面越发堆下笑来,又给冯砚棠斟茶,冯砚棠不欲和他多话,喝了茶便离开了。

杜士成目送他的背影,手里摸出一根烟卷来叼在嘴上,忽然忍不住,低声的哈哈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小子是有点怕我啦,跟了个大司令,胆子倒小了不少?这倒是一门子好生意。”

再说冯砚棠在外面叫了一辆人力车,便赶回章公馆而去,一路上他想着杜士成的事,心里倒有些后悔方才那么容易就给他钱。杜士成是个惯犯,最贪得无厌的东西,现如今尝到了甜头,只怕不那么好打发呢!好在眼看着到了年下,他得了这么一笔外块,大约不会再来骚扰,等开了春,只怕还得接着跟他周旋。一路想着,来到了章公馆的门口。

恰好那章司令有个心腹参谋名叫何冠英,这会儿正由外面回来,也是刚下了车。冯砚棠一眼看见他,便赶上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并肩走进门里去了。这何冠英也是个聪明人物,高挑身段、清秀面容,出身上等人家,又有个弟弟跟章小姐一般大,现也在城里读书。冯砚棠跟他原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存了心事,倒热络了起来,他同那何冠英一路走,一路就将章司令日常工作的情况,细细问来。又旁敲侧击的,打探衙门里都有些什么职位,用什么样的人。

何冠英原也机灵,见他问起这些,便不急着回房歇息,而是留心跟他对答。谁知今天章司令没公务,这会儿带了老的小的,从内院出了垂花门,迎面走了过来。何冠英先看见了章司令,却故作不见,掉了脸只顾跟冯砚棠大声说话,好在那章小姐眼尖,远远望见了冯砚棠,不由得唤了一声“小棠哥哥”,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挽了他的胳膊。

冯砚棠跟何冠英,顿时都现出了吓一跳的样子,何冠英便赶着跟章司令他们敬礼,章司令走过来,却看着冯砚棠,问道:“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陈妈跟我告状,按大小姐的叮嘱,早上给你做了山药粥,结果你也不喝,害的老太太以为自己做坏了。”

冯砚棠知道章司令很是忌讳家人涉政,正为了方才打听公职的事心虚,闻言立刻说道:“这是我的错了,回头我给陈妈赔不是。”

“什么不是?”章司令瞪了他一眼:“不过是为了你的身体著想,吃早点能占你几分钟?再年轻也要知道爱惜自己。”

冯砚棠低头应了一个是字,旁边章大小姐又说:“那小棠哥哥也该给我赔个不是,因为是我先想到的。”

冯砚棠笑着低头看看章佩瑗,说道:“我原来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一定喝了粥再走。”章小姐点点头,章司令却说:“没大没小,他是你的哥哥,你替他想到是应该,怎么还来邀功。”章小姐脸上一红,松开了冯砚棠,躲到爷爷的身边,冯砚棠便问道:“世叔这是要去哪?”

章司令指着章小姐说:“你只问她罢。”又说:“你不在家,他们这一老一小,找不到你,都来闹我,弄得我今天什么也干不成,只好陪着逛去。”

冯砚棠便回答道:“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了,世叔有事,先忙您的好了,我同老太爷、大妹妹出去。”

谁知章司令说道:“你既然来了,我越发不必回去——我今天的事都给推掉了,倒不好再要回来咯。”说完他命令章小姐:“你搀着爷爷坐一辆车子,让小棠跟着我,我有事跟他说。”章小姐只好跟着老太爷走在了前面,章司令便同冯砚棠一道走。

何冠英见状,自发跟了上去,只听章司令问冯砚棠是不是去见那个老朋友了,冯砚棠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章司令又问他:“他向你借了多少钱?”冯砚棠顿了一下才说:“几十块钱而已,也没多少。”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外,何冠英抢着过去上前,给章司令打开车门,章司令同冯砚棠坐了进去,何冠英见前排副驾驶上无人,便自做主张,搭讪着坐到了前排上,果然也没人说他什么。

章司令待坐稳了,便将一张支票递给了冯砚棠,冯砚棠接着一看,见是两百元的数额,心里一惊,慌忙给推了回去,口里说道:“世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章司令不由分说,将那支票又按在了他的手心里,说道:“这是给你的零花钱。”冯砚棠心底愈加不安,忙说道:“我吃住都花不着钱,再说‘四字不沾’的,怎么着也用不了这么多啊。”章司令却说:“给你点东西,你就给我往外推,什么‘四字不沾’,亏你会找理由!你都二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能和你妹妹一样,包里只带点零嘴钱?若是再有个老朋友来求你,你怎好拒绝?别人都知道你已经跟着我了,不说我不细心,也会说你小气不念旧。你脸皮本来就薄,何苦受这个窝囊气。”

冯砚棠一时无语,半响说道:“世叔这样体贴,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激才好了。”章司令止住他说:“什么感激,你住在我的家里,就跟我的孩子是一样的。”

冯砚棠默默的收起来那张支票,前面何冠英一直支着耳朵听着呢,虽然没看到数额,料也不是小数,不由得心里呷了一回醋,想着:一样是投奔司令的人,为什么对他这样好?要说根底,他也不见得多高贵,模样固然是比我们俊些,俊就能当饭吃吗?现在连大小姐也总缠着他,难不成是要选他当女婿?原来那何参谋的弟弟,因为跟章小姐年貌相当,何家人早已在私底下筹谋着做章司令的儿女亲家,虽未明说,却也想方设法的通过游艺会什么的让两个小孩子会过了几回面,只为章司令对女儿娇养过甚,觉得女孩儿尚未成年,考虑婚姻的问题过早,这才没提到台面上来。偏偏现在横空出来一个冯砚棠,又被章司令一家人如此重视,这便不由得何参谋不紧张了。

他们这一趟出去,无非是陪小姐买了几样赠送好友的礼物,又陪着老太爷逛了逛公园,何冠英抱着大包小裹在后面跟着,眼瞧着大小姐时不时的就要过来缠磨冯砚棠,章司令又处处呵护着他,不由得越看越可疑,几乎已经替章家定下来这个插门女婿了。偏冯砚棠不知道何冠英有这些想头,因为有心接近他,还打量着帮他提东西,弄得何冠英在心里愈加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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