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天气越来越冷,章家大小姐章佩瑗的学校,也就放了冬假。章老太爷想念孙女,本打算接她回老家过年,但是一则女孩儿娇贵些,受不得乡下寒冷,二则章司令身份所限,是不能够擅离职守,抛开主任职责去享受天伦之乐的,因此他做主将老太爷从乡下请了出来,打算一家人再加上新收养的冯砚棠,一起过个热闹的新年。

冯砚棠的身份由来,说详细了未免有点尴尬,因此章司令只和老太爷说他是“冯氏遗孤”,其余往事一概不提起,章老太爷是个恪守古风的人,对冯老帅当年的盛名又很敬仰,因此倒很赞成儿子,认为他“知恩图报,是君子所为”。章佩瑗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又比冯砚棠小了五六岁,看见这个哥哥形容俊俏,更是十分愿意接近他。冯砚棠对这祖孙俩印象也颇好,因为章老太爷跟章司令的模样一望而知为父子,章小姐又生得随她的祖父,也是个小美人坯子。

“你哪里知道,他年轻那会,才叫一个淘气!自北伐那年起,便跟我说‘国难未靖,无以家为’,打了这些年了,靖难固然已不是借口,可也没见他再续一房,子嗣问题是家族大事,焉得为革命而废人伦?真是岂有此理!”冯砚棠没出几日,便跟章老太爷十分亲近了,这天老太爷过来找他下棋,下着下着不免抱怨起章司令来:“你看看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官员,哪个不是已经儿女成行?故此也不能怪我老催他。身为长子,又做了官,自然应该做个表率出来,不然,让我怎好跟祖宗交代?”

冯砚棠闻言先笑,点头道:“您说的有理,不过——”他话锋一转,娓娓道来:“现在毕竟是民国时代了,司令又身居高职,这才是头一桩难办的事。您可知现在的报刊上,天天提倡男女平等,将过去男子三妻四妾的行为,看成是一种罪过。现在的小姐们,结婚前都要打探清楚了对方的底细,若家里已有太太,哪个不要求对方先离婚,清理干净了门户,才肯出嫁呢?司令虽然没太太,可他吃亏就吃亏在,早年间已经纳了两房姨娘。”他说到这里,先看看老人的脸色,瞧见没把他招翻了,这才接着说道:“两位姨娘,虽无所出,毕竟占住了两个名额,况且已经跟了司令这许多年,虽无功、亦无过,轻易不好遣散。如今再让他婚娶,一则容易弄得家庭不合,二则,他的政敌正愁没有攻击他的权柄,如今可不是予人以借口?您在老家,看不见这边的报刊,不知道上面最喜欢拿这些风流公案做文章,没的都能说成有的,更何况自己先露出软肋给人去攻击呢?司令爱惜羽毛,从来最注重自己的言行,如何能因为这等事而影响他的仕途。”

老太爷拈了一枚棋子,半天没说话,冯砚棠瞧着他有点脸红,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原来那两房姨太太,皆是章老太爷私自给儿子买来,硬塞给他的。章司令不能为这个跟老子吵架,弄得彼此都尴尬不已。而他现在之所以不肯再婚,一是为了悼念前妻,二来,也有和老太爷赌气的缘故在里面。

“不过老太爷您也不必担心,司令现在单身,不过是因为没碰到合意的人,一旦碰上了,还愁他不要吗?男子又不同于女子,年龄略大一些也算不得什么,他现在被上峰看重,在省内的风评好得很,以后还大有可为呢!”他笑着,故意走错一子,让了老太爷一步:“再说了,司令年富力强,您还怕他生不出儿子来!”

老太爷抓住了他的破绽,赶紧追了一子,这一步棋才落下,恰好章小姐拿了一支梅花,挽着章司令的胳膊,一齐走上楼来,那章司令别的没听见,单单听见了这最末一句,不由得问道:“你们这一老一少,在聊什么呢?”

章老太爷哼了一声,没说话,冯砚棠倒是有些脸红,站起来说道:“也没什么,我们——在聊下棋的事呢。”章司令看他们的神色,大约也猜到了一二,便不再追问,旁边章小姐倒是说道:“小棠哥哥,你瞧我给你摘的梅花!”

冯砚棠早看见了这枝花,便接过来嗅了嗅那香气,笑道:“真好看,多谢大妹妹了。”章小姐又说:“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你们都不去看,要不是今天我拽着父亲,他也还没想起来呢。”说着便有些脸红了。

章司令冷眼旁观,发觉正如自己当初所担心的,章佩瑗对冯砚棠是有些特别的关心,不过,这也就是少女怀春,看见一个长相清俊的青年男子,就不免动了情愫,原无需当真;至于冯砚棠,那是个规矩孩子,又经历过大风浪的,就算对佩瑗动心,也未必就会有出格的举动,因此也不用防范。说来有趣,他虽然这样喜欢冯砚棠,却从未动过立他当姑爷的念头,这个中缘由,他也说不清楚,大概——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冯砚棠还生着一桩心病呢。

晚上他去书房,先闻见一股清幽幽的香气,循香一看,便发现那支梅花早在自己的写字台上供着了,他走过去摸了摸那花瓣,心里一动,便信步走去了冯砚棠的卧房。

冯砚棠为了这些天时不时陪老太爷看戏、陪章小姐逛百货商场,累的也看不下去书了,章司令虽则笑他娇气,不过也准了他的假,因此这两天他都睡的早,如今章司令一进他的房间,他心里倒是很高兴,因为感觉上,他同章司令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章司令看见冯砚棠已洗漱过了,身上穿着单绸的睡衣裤,外

面披了一件深青色的小袄,这一身固然素净,不过因为小人儿本身生的好,居然还是显出一分异样的味道来:那漆黑的眉,水汪汪的眼,红的唇白的齿,漫说一个章公馆,就是这X市内,似乎也难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他盯着冯砚棠细细的看了半天,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白眉赤眼的进来,倒是要说什么呢?他想了想,只好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说:“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看你这几天累得不得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这么一客套,却弄得生疏了起来,而冯砚棠呢,此时在章公馆内住得久了,跟章司令也熟稔了不少,彼此之间慢慢的已恢复了从前那种忘年交的气氛,闻言便笑了说:“世叔又拿我当外人看。老太爷是最好哄的,大妹妹又是个小孩子,我连这点事,还办不好吗?”

他一说到老太爷,章司令倒是找到了话题,便问道:“对了,今天你们爷俩下棋,怎么编派起我来了?你跟我说道说道。”

冯砚棠没想到他打听这个事,心想:“这也怪了,世叔怎么还关心起这个来?”便老老实实跟他说了一遍,弄得章司令也有些好笑,便说:“我竟没想到你敢劝老太爷那些话,果然厉害。”心里却想:“年富力强?倒像是你亲眼见过的一般,真是人小鬼大。”想到这里,他忽生一惑,便又问道:“你刚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冯砚棠听他问得奇怪,不解何意,便反问道:“自然是真话——可这是怎么说呢?”

章司令说:“听你那意思,我是必然要再婚的,我要是过门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大小姐,你难道不怕受欺负吗?夫人不同于姨太太,姨太太还不敢过问你我的事情,可要是真来了那么一位新夫人,看见我在这边藏着一个俊秀的小男孩,岂不——岂不疑心这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子?那时候你我,怕就都住不自在咯!”说的冯砚棠一下子红了脸,笑道:“世叔真能胡说!您才比我大几岁?怎么敢认我是您的私生子呢!”

章司令哈哈大笑,说道:“怎么,给我当儿子还委屈了你了不成?”冯砚棠闻言,忽然神色有异,章司令见状,也觉得方才那句话多有不妥之处,幸而冯砚棠不好跟他计较,况且也明知他不是那个意思,便装作没听出来,混过去了。章司令便说道:“你小孩儿家,什么也不懂。两房姨太太在那儿,就算无所出,到底也是个摆设。要是弄来一个夫人,那才是累赘。你看我每天操心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何苦再东一个西一个的,给自己添麻烦。再说现在是新社会,怎么你个小家伙,还存着这些旧思想?”

冯砚棠听着听着,慢慢的就有些脸红了,其实他也说不

上来脸红的缘由,就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而已,他低了头,正想回话,忽然外面有个差役说道:“冯少爷,这里有您一封信。”

冯砚棠顿时一惊:“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信来?”章司令先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差役答道:“也说不上来,穿的像个办事员似的,不过又不大像。刚才我从外面回来,正在大门口碰见他,他说什么也要我将这封信递到冯少爷的手里,我说明天再递成不成?他说:‘过去一块儿混饭的伙计,如今穷的揭不开锅了,求他帮个忙,还要分什么时候吗?’”

章司令听说,便令他送上来那封信——瞧见封皮上什么也没写,心里想道:这人没规矩,不知小棠怎么认识这样一个人?那冯砚棠却明白这是在故意恶心他呢,暗骂道:这杜士成,也忒可恶了些。可是他看看章司令,却又不敢将这些话明说,只得接了信,草草一看,强笑道:“这个人是我过去共事过的一个伙计,做事最不拘小节的,想是临近年关,打算跟我借点盘缠钱,在外头踌躇了一天了,逼不得已,才胡乱抓着一个人跟我递信。”章司令见他如此说,也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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