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章司令待冯砚棠用过了晚饭,才往书房而去,冯砚棠为初来乍到,不觉做了一条小尾巴,处处的跟着他,章司令笑道:“你看了一天书了,难道竟不累?回房歇着吧。”冯砚棠抬了脸儿,冲他一笑:“正因为看了一天书,才更要缠着您,我存了太多问题,要请教您。”章司令说:“请教?这倒有些意思了——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冯砚棠说:“我不明白世叔为何不赞成我从军。”

章司令听到这个回答,明显有些意外,便说:“打仗有什么好,杀人难道有趣吗?”

冯砚棠便笑着说:“我知道了,世叔是一片好心替我考虑,其实我本来也并没有从军的打算,不过既然自小在兵营里长大,现在又跟了世叔,所以才想学着些兵机、制国的道理,我想一个人倘若从军队里历练出来,做什么都是不怕的。”

章司令摇头道:“这话固然有理,可是军队是培养杀人机器的地方,一切教育,不过是为了服从命令指挥,军人的思维是最容易被固化的,因此我并不赞成穷兵黩武、大造军队。”

冯砚棠便问道:“可是世叔您当年不也舍弃学业从军了吗?”

章司令听到这里倒是叹了一口气,才说:“不错,我参军之初,也是抱着一腔爱国热情,以为将这颗头颅抛在战场上,就是对国家最好的报效。可是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将近十年,看到的、听到的,却全然不是当初所想的样子。”

冯砚棠见他越说越消沉,不免有些疑惑,章司令却又说道:“中国的社会问题,不是单纯依靠武力就能解决的,比方你看现在外忧内患层出不穷,似乎都是些足以致命的威胁,我们为了应付这些危胁,不得已扩充军队。可是中国社会上还有更多的问题,有些问题表面看来不致命,其实却是矛盾的根本所在,要能将这些根源斩除,中国这个社会,才算是真正进步了呢。”

冯砚棠没考虑过中国的社会问题,只好答道:“多智者多忧,这话是一点也不错,您看太透了,所以才忧虑过甚。”

章司令听他这样回答,倒是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弄得你也茫然起来了。”冯砚棠被他摸的怪不好意思的,低头一躲,章司令便在自己常坐的那张大摇椅上坐下,冯砚棠不待吩咐,给他酽酽的沏了一杯普洱,又在他旁边一张脚踏上坐下。章司令说:“你还是多看看理工书的好。”他笑道:“我哪有那个脑子看这些,世叔要是不嫌弃我,不妨教我读读史书好了。我有私塾的底子,上手也容易。”

章司令又奇道:“我听说现在的孩子都厌烦看那个,认为是可以抛到垃圾

堆里的东西,你倒肯潜心读史,我从此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冯砚棠面上一红,便不说话,其实他也不大爱看旧学那一套东西,但是章司令正经是北大历史系的高材生,虽则为参军弃学肄业了,毕竟根底还在,因此他想着,跟章司令读史倒是一条极便宜的路线。

话既然已说定,章司令便在自己的大书房里,为他添了一张写字台。自此后每天白天他跟着家庭教师补课,晚饭后便跟着章司令看书。不过章司令忙于公务应酬,往往回家较晚,他本是个极善观颜察色的,见状便不忙着功课,而是替章司令端茶递水、捶腿揉肩,章司令说:“这些活不消你来做。”他则是坚持道:“世叔就让我尽尽弟子之礼,不好么?”章司令自然还是说不过他。

如此这般补了两个月的课,那教英文的先生私底下跟章司令汇报说:“小少爷的才情是没得说,底子也跟得上,只不过不大用心罢了。”章司令听了,好笑又好气,原来他每每同冯砚棠谈古论今,感觉那孩子于事理上极通,文墨也颇有起色,倒不曾想到他于其他课程是这么区别对待。因此晚上便跟冯砚棠说道:“如今的男孩子,哪有不爱进学堂的,便是进入社会的男子,也往往有喜欢教义务书的,怎么你小小年纪,对上学竟一点兴趣也没有?”

冯砚棠听他说到“义务书”上,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原来章司令在学校的时候与众不同,是个不通世故的书呆子,进入军队后更是和一班文人骚客从无往来,因此竟不懂那些花枪。他想了想,便答道:“那些人喜欢的学堂,无非是公开招收女生、提倡男女混校的个别学堂罢了,世叔啊,您可想过其中的区别?”

章司令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好在他家大小姐年纪尚幼,又是读的专门的女校,因此倒还不必太担心。冯砚棠见状,猜出了他的心思,便又笑道:“无妨,等到佩瑗妹妹放寒假回来,我替您跟她说说,决不让她以后轻易上了坏小子的当。”

章司令笑道:“那我更不放心了!你是不进学堂,你懂的可比学堂里的坏小子多多了。”冯砚棠举起一只手,说道:“原来您不放心我?我真个比窦娥还冤呢。不如我起个誓在这里,要是对佩瑗妹妹有一点异心,便要我——”章司令立刻拉下他的手,打断他说:“这是何苦,我不过是玩笑话,你这孩子,倒当真了。”冯砚棠也握了章司令的手,说:“好叔叔,我倒不是开玩笑。”

爷儿俩说着竟有些尴尬了起来,章司令便问他:“说来说去,我看你是不大喜欢女学生,这是为什么?”

冯砚棠是自打从监牢里出来,就对一切男女

性事失去了兴趣,不过有些话他不愿意跟章司令讲,便说道:“女学生没劲。”章司令愈发好笑,问道:“那什么样的姑娘有劲儿?”

冯砚棠见他跟自己调笑起来了,不由得红了脸:“世叔不正经,怎么跟我说起这个来了。”章司令说:“少来这套,明明是你先跟我提起来,如今又待说不说的,我可不干。”

冯砚棠只得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觉得‘那个事儿’没意思,以前我还跟着我伯伯的时候,什么烂事没干过?我还跟人家的姨太太鬼混过呢。没想到后来一出事,从前那些跟我相好的男男女女,一时间全变了嘴脸。我经了这一回,倒觉得看透了不少东西,从那以后,对这些事,就再没兴趣了。其实——”他越说声音越低,脸也越来越红:“我出来以后,有个朋友还硬拉我去了一回窑子。没想到一进到那地方,我闻见那女人身上一股子怪味,登时一阵恶心,从那之后,就——就不行了。”

章司令闻言,十分惊讶:“我瞧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有哪儿虚,不该得这种病,不如我带你去瞧瞧大夫。”

冯砚棠慌忙摇了头说:“我不去!我知道自己这是心病,大夫治不了的。”

章司令见他如此反对,也没法强迫他,只好说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以后你若是碰见了合意的人,没准就好了。”话虽这样说,倒不知这孩子的姻缘在何方呢——他心里想着,又仔细端详冯砚棠的相貌,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怜爱之意:这样俊俏的一个少年,偏生弄出这么个病来,实在可怜见的。

冯砚棠看他若有所思的,觉得脸上愈发滚烫了起来,只好低了头,将脸颊贴在他的膝盖上,章司令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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