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雪岚回到公馆,宣怀风早等得心神不宁,在前院来回地走,听见墙外汽车喇叭响,立即就要赶出去,忽然又想到不要露了形迹,让别人看着起疑。

便勉强放缓了脚步,当作平常一般,走到大门。

白雪岚已经下了汽车,正上台阶,看着他从大门里头出来,心里明白他是着急的,笑着说:「开完会,总理留我吃饭。对不住,忘了打电话回来,你又是等我一块吃吗?」

宣怀风这才想起晚饭一茬,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是看着白雪岚回来身上穿的,和出门时的不同,很有点担心,只不好在当眼处问这个,便说:「不碍事,我晚上原也不怎么吃东西。今天的会议,有什么事情布置下来,要人去办的吗?」

不动声色地把白雪岚一只手扶了,转过身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回了屋里。

宣怀风先把门关了,对白雪岚说:「你坐下。」

等白雪岚坐在长躺椅上,他弯下腰来,去解白雪岚衣服上的纽扣。

白雪岚忍不住笑道:「这可真是热情得让人受宠若惊了。怎么说呢,人才回来,你就来动手动脚地脱衣服。」

宣怀风说:「你就尽情地耍嘴皮子,以后再挨了枪子,我也一懒得看。这一次,因为伤口是我包扎的,我才负责到底,尽心尽意地给你留神。你这衣服,是在总理府里换的,还是自己汽车上备的干净衣服?」

白雪岚说:「总理府里换的。」

宣怀风心里一惊。

把白雪岚底下衣服一掀,果然不但换过了衣服,连包扎也重新弄过了。

宣怀风更加惊疑,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总理知道了?」

白雪岚说:「不错,他是知道了。」

宣怀风脸上蓦地一白,好一会,才低声说:「他居然还放你回来。」

语气里,很有后怕的意味。

白雪岚说:「他不放我回来,他还把我扣押下来不成?打虎不离亲兄弟,我这位堂兄,对我一向是很不错的。我就是气他……」

忽然就煞住了话头,低头去打量自己腹部雪白的医疗纱布。

宣怀风追问:「气他什么?」

白雪岚问:「这伤口我自己包扎的,你看看,比你手艺不差。」

宣怀风怔然,张眼瞅着他,站起来扭头往房门去。

白雪岚急了,从长躺椅上跳起来,也顾不得敞着衣服,赶去把宣怀风一只手拉住了,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哪里得罪了你,留个罪名再走。」

宣怀风那脸色,说是苍白,脸颊上却有一点不自然的红,也不知道是气了,还是伤心了,总有一股莫名的滋味,似乎就抵在喉头,低声说:「你让开吧。我出去换一口气。」

白雪岚说:「我不让。」

身子一横,把宽宽的背,抵在了房门上。

他上衣钮扣是解开的,这个动作,益发把腹部缠着的纱布露出来大半。

宣怀风不能和伤者强硬,竟是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要求开门出去,转身坐在椅子里,半晌地不作声。

白雪岚走到他身边,柔和着声音问:「你哪里不痛快,骂我几句没什么,或觉得不解气,煽我几个耳光,那也无妨。只你这样闷着气,又不说话,让人怎么受得了。我最怕你这样子,和我打起冷战,把我的心都磨碎了。」

宣怀风缓缓地,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睛又慢慢垂下来,脸上的颜色,却不如何凌厉,隔了一会子,才说:「我不是存心要和谁打冷战。我但凡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这样闷坐着。只我真不知道,要说出些什么话来。大概我说什么,都是不合道理。」

他颠来覆去,说着这几句。

别人不懂得,白雪岚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大半,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问:「今天这些事,你都清楚地知道了?」

宣怀风说:「不能说都清楚,但也左右不离十。你去总理府后,我坐不住,去找了孙副官。他大概得了你的命令,说得闪闪烁烁,不过也不好意思全瞒着。我把这些事情,前后一对照,还有什么猜不出来?总理府那两个卫兵,你真个叫人去打了他们吗?」

白雪岚见隐瞒不住,实话实说道:「打是打了的。明知道你是我的副官,还敢对你动手,能怨得了我?」

宣怀风说:「你是有许多下属的人,应该知道当下属的难处,他们也是听命于人。可见这件事,对他们不公道。」

白雪岚说:「要不是知道他们的难处,他们也没机会躺在床上喘气。」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温和地笑着,却透出—股令人胆寒的杀气来。

可见若真的恼起来,要杀几个人,他是毫不手软的。

宣怀风叹了一声。

白雪岚低头宠溺地打量着他,问:「你又叹什么?我知道,你讨厌我骨子里的流氓土匪气,现在知道我杀人不眨眼,更加懊悔了,是不是?」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我就觉得你这样胆大妄为,冒着天大的风险,只当玩儿似的。但你为着我,得罪这么些人,要是你有个意外,我就是个罪人。」

白雪岚说:「不许这样想。我今天干的事,针对的是卖毒品军火的洋人,为的是国家。」

宣怀风说:「所以我方才说,不知道说什么好。早知道我这样一说,你就会用国家大义来堵我,看起来,倒是我太把自己看得重要了。但是我知道,你这样做,和我是脱不开干系的。不然,白总理和你是一家人,你做这些为国家的大事,不和我商量也就算了,为什么也要瞒着白总理?还有,当时要抢的,已经抢了,要绑架的,也打晕着到手了,为什么你还要穷追不舍,必定要去打展露昭一枪?」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胸口微微起伏着。

仿佛心里许多东西酝酿发酵,一股脑涌了出来。

竟至于不得不停下一刻,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按捺着继续说道:「你若是不这样,心心念念要杀他,大概,也不至于挨他反扑的一枪。」

他说完后,房里便有了一阵沉默。

白雪岚苦笑着道:「你还说孙副官不敢说,我看,他对着你,倒是竹筒倒豆子,没一点保留。」

宣怀风说:「你现在,难道又要把注意力,转到对孙副官的责怪上面去吗?」

白雪岚反问:「那你,难道现在是要把注意力,放到责怪我做这些事情上?我做事前不和你透一个字,也就为了这一点。不让你知道,你是要恼的。让你知道,反正也只是恼。你说我假公济私也好,粗鲁莽撞也好,反正谁碰着我心爱的人物,我也不管后果,非弄死对方不可。我就是这个脾气,索性大方一点,在你面前承认起来。你要恼火,只管恼火去。」

他这个时候,已经露出霸道声色,实行起不管不顾的态度。

宣怀风却出乎意料,没和他倔强起来。

只把目光别到一边,显出一丝为难。

他下午从孙副官嘴里,已经问出原委。

原来白雪岚一日之内,居然做了几件了不得的事,劫了一批洋人的军火,绑架了査特斯,伏击了展露昭。

还派人把总理府里那两个曾经按着他跪下的卫兵给打了一顿。

宣怀风先是惊讶得不敢信,继而对比着白雪岚的性格,渐渐相信了,又五味杂陈起来。

前些日忙着戒毒院开幕的事,偶尔在公馆里两人偷闲拍照,万万想不到,甜蜜悠闲的景象下,竟涌动这样一股急流。

一则,他明白白雪岚是胆大包天的。

二则,又不禁不想到,白雪岚这些胆大包天的动作里头,又藏着几分为他出气的意思。

此刻白雪岚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宣怀风倒觉得,自己像被人摆在了砧板上。

正默默咀嚼刚才那一番话。

白雪岚已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手伸过来,抓着他的手一握,语气柔和地问:「不要恼了,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真的没有恼。你为我冒着风险,又受了伤,我要是还摆出一副恼火的面孔来,还算是个人吗?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骂你是绝不能的,但是,难道我还去夸赞你?这样一来,不知道你以后又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我是一个字不敢乱讲,让你听歪了,反以为我鼓励你去冒险。」

他平平淡淡说来,言辞却十分真挚恳切。

白雪岚听了,只觉眼前这人,从暖玉般的肌肤透过去,连肚肠心肺都是晶堂通透的。

他心窝里热烘烘的,居然连鼻头也略有酸意,把宣怀风的手拉到自己怀里,用胸膛的皮肤暖和着,低声问:「我不想你骂,也不要你夸赞什么。你实话告诉我,我这样为着你,你心里头,有没有一点欢喜?」

宣怀风蹙眉,一脸的为难。

白雪岚便笑了,眉间多了一丝狡黠,说:「不必答了。我知道,你心里很欢喜,只是不敢说出来,怕给了我鼓励,以后谁多瞧你一眼,我就杀上人家门口去。唉,你这样毫无瑕疵的人,爱你的人多如牛毛,我真要妒火中烧,每天都蒙了脸当强盗,这也叫逼上梁山。」

宣怀风一脸的受不住,反驳他说:「你这话,既肉麻得不堪,又叫人毛骨悚然。算我拜托你,收敛一点吧。」

白雪岚哈地笑了一声,说:「到底让你和我开口说话了。」

宣怀风说:「本来就没有说不和你说话,是你自己多心。」

白雪岚知道危机已经解除,态度也放松了,拍着大腿,潇洒地说:「过来,把我伤口晾了好一会了,我现在是病人,该要求特别照顾。要是着了凉,我要求你每时每刻抱着我,给我暖身子。」

宣怀风叹道:「满脑子就想这种无聊事。」

斗嘴归斗嘴,关乎白雪岚的伤势,他是一丝不敢怠慢的。

立即就听话地靠了过去,帮白雪岚把伤口看顾一番,又觉得总理府换的衣服料子不柔软,怕会摩擦到纱布,便去把大衣柜开了,取了一套自己挑中的真丝料子上衣出来,亲自给白雪岚换上。

白雪岚肆意地享受着爱人的照顾,看着窗外天色,才想起时间不早了,唉呦了一声,说:「怎么才想起来,你还没有吃饭?」

正要拉铃传饭,忽然见到管家正从院门进来。

他就不拉铃了,开了房门,对管家说:「你来得正好,给厨房说,做两个清淡的小炒莱过来,宣副官要吃晚饭了。」

管家是很急地走过来报信的,站住脚,鼻子微微带着点喘,首先就说,「总长,公馆大门那里,一群大兵堵住了,正闹事呢! 」

宣怀风在里头听见管家这样说,心簌簌地狂跳起来,走到门口处,对管家问:「是广东军的人?」

管家说:「披着军皮,都拿着枪的,哪知道是哪个军的人?您快出去出去瞧瞧罢。」

宣怀风说:「我这就去。」

转过头,对白雪岚讲:「你待在房里,不要走动了。」

正要从白雪岚身边垮出门槛,却被白雪岚一把捶住手臂,镇定地问:「急什么,他们真闯进来不成?要反到天上去了。」

说着,把头转回去,先对管家吩咐说:「你给警察厅的周厅长家里,打一个电话过去,把这里的情况,仔细报告—下,请他来处理。语气不妨紧急点,就说来得晚了,恐怕要酿成流血事件。」

管家连回答了几个是。

这种光景,别说总长吩咐,就算不吩咐,自然也是往最紧急的情况上说。

等管家去了,白雪岚还站着不动。

宣怀风看着他这好整以暇的样子,倒有些着急,说:「人家找上门了,你不出去不要紧,让我出去应付一下。不然这样僵持着,真有场面控制不住,冒冒失失地开了枪,会引来调査。你身上这个伤口,如何是禁得住调查的?」

白雪岚含笑道:「出去,总归要出去的。不过我好歹是一个总长,几个臭大兵在门口叫嚷一下,我就立即出去了,岂不掉了身价。且自在一会,让底下人忙去,也给人家一些挣奖金的机会。」

便回到屋子里来。

一手拉着宣怀风,是怕他耐不住,趁着自己不注意跑去大门的意思。

一手开了窗台旁的玻璃橱柜,把里面一包外国饼干拆开来,捡了一块,递到宣怀风嘴里,说:「叫厨房送饭,大概等不及。你先吃两块饼干,垫垫肚子。」

宣怀风气笑道:「这是要表现你的大将风度了,越兵临城下,越不当一回事。」

白雪岚问:「你瞧着,心里不赞赏自豪吗?」

宣怀风说:「换着是看外国电影,我做观众,当然是赞赏的。但你我现在,是生死连在一起的了,我宁可你老实谨慎一点,做个庸碌的人,长命百岁,也胜过看你对着枪口谈笑风生。你只管笑,我也知道了,你心里头,是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是俗不可耐了。」

白雪岚摇头说:「不不,这就换做是你误会我了。你这样的想法,是真心爱我的想法,我高兴极了。只是又忽然想起来,今天谁在戒毒院里射了两盏吊灯下来,吓退了一群拿着武器,凶神恶煞的警察呢?如果周厅长真要坚持搜査,只怕你是会让他血溅五步的。你平日看着斯文,其实也是胆子上生毛。」

宣怀风想说,这也是迫不得已。

嘴一张,白雪岚抵在他唇上的饼干,便轻巧地递进了嘴里。

他只好默默地咬了。

这远洋船运来的外国饼干,味道倒很好,咬碎开来,唇齿之间,便是一股浓浓的甜美的牛油香味。

白雪岚怕他吃了饼干口渴,斟了一杯温开水来,说:「懒得叫他们送热茶了,喝一点吧。」

宣怀风几乎要求他了,无奈地道:「你消停一刻,我就感谢你了,总不知道受了伤,要安静地坐一坐吗?」

因为是负着伤的白雪岚亲手斟的,又被白雪岚乌黑幽深的眸子,催促般地执着盯着,实在不能不接受,低头就着白雪岚的手,在杯子里喝了两口水。

白雪岚仗着现在宣怀风是不能不顺从着自己,宠溺地喂他吃了几块饼干,又亲自喂他喝水,得着很大的趣味,几乎就想把大门外头那档子事抛之脑后。

只是窗户外头,院门的方向有人影闪进来,仔细一看,倒是孙副官来了。

白雪岚只好放下饼干,隔着窗问:「外面闹得厉害了吗?」

孙副官站住,在窗外面回答说:「看来还是要出去一个说得上话的,两边都是些当兵的,不知道轻重,要是擦枪走火,事情闹大了,会不好收拾。」

白雪岚点了点头,这才站起来,脚步稳健地往外走。

宣怀风自然也跟在后头。

三人未到大门,已经远远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两班人马,一边是白公馆的护兵,一边是广东军的大兵,隔着大门的台阶摆开阵势,乌黑的枪口都隔着半空牢牢对着,手指头扣在扳机上。

虽还没有开枪,但广东腔和山东腔的嘶吼对骂间,彼此问候对方亲人祖宗,局势一触即发。

这样要紧的时候,大门忽然从中间打开,走出三个一看就是大人物的高大男人来,立即吸引了众人目光。

白雪岚站在大门台阶上,目光往那二十来个广东军身上倨傲一扫,居高临下地问:「你们是哪位将军的人马?叫你们长官出来说话。」

那群广东军人见他这样威严,气势不由一弱。

保持着端枪的姿势,大家彼此看看,便有一个领头模样的军人大声说:「我们是广东军展司令这边的:我姓范,是展露昭展军长的护卫营营长,这里我就是长官!」

白雪岚说:「那好,你既然能作主,我就只问你。你一个广东军的营长,跑我的公馆来干什么?」

范营长恶狠狠地骂道:「你把我们展军长,打伤得几乎去了性命,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你以为警察厅不找你,就能够躲得过去?我们广东军,不吃这种王八亏!」

宣怀风见白雪岚站在大门前面,固然是威风凛凛,玉树临风,但也是活生生一个枪靶子。

这些广东大兵一个不讲理起来,打他一个黑枪,岂不是糟了。

宣怀风急得心里火燎一般,想伸手把白雪岚拉回到大门里,但又琢磨着这样一来,会显得白雪岚示弱,倒坏了白雪岚的事。

于是,他自己慢慢地身子蹭上来,想稍微给白雪岚挡住一点侧面,要是有人打枪,自己好歹算是个人肉盾牌。

刚走了一步,白雪岚像欲咬人的狼一样,狠狠一眼,直剐到他脸上。

孙副官在后面伸手,赶紧把宣怀风拽回门墙底的暗处。

白雪岚看宣怀风回到安全地方,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和那营长扯皮,说:「城里今天出了大案子,我是有听见风声。不过我不明白,你们军长受伤了,怎么就要闹到我家门口来?难道我们海关总署的人,好好吃着皇粮的活计不干,却去打你们军长的黑枪?」

范营长骂了一声娘,对白雪岚说:「少他妈的装蒜!你还想推到自己手下身上去,打伤我们军长的人就是你!这是军长亲口说的!天大的人证,任凭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是个打黑枪的贼,今天你不交代,你问问兄弟们手里这几十把硬家伙,放你过,放你不过!」

他手一摆,耳听着就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宣怀风一阵心惊肉跳,孙副官料到他要动作的,用力按住了他。

白雪岚在白公馆门前灯火通明之处,映出一张俊脸,棱角分明。

他受了范营长的指控,盯着范营长的目光,眼里像藏了两块冰似的冷,倒用警察审贼般的口气问:「你叫你兄弟们手上几十把硬家伙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头一句,说你们军长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后一句,又说他亲口说的,是我打了他的黑枪。我倒要问,到底你们那位军长,是人事不省,还是清醒得能亲口做起口供来了?」

这个问题,很是刺中要害。

白雪岚一问,他这边的护兵固然胆气越发壮,竟发出讥笑声,杂七杂八地说道:「那是,一下子死过去了,一下子又亲口说了。诈尸不成?」

「分明就是过来讹诈的吧。」

「格老子的,讹到我们总长头上来,那也是瞎了眼。」

即使广东军那边,也有几个士兵,把目光转到他们自家营长身上。

范营长脸上露出青紫的颜色来,强硬地说:「军长现在是在医院里。但是军长的宣副官说的,军长对他说了,军长认得那蒙脸打枪的人,就是白雪岚!」

白雪岚一愕,竟是忍俊不禁了。

才说了一个「你」字,猛地—阵警号轰鸣,由远而近,刺耳之极,这种巨大的噪音之下,谁说话也听不清的。

不一会,几辆车身深黑白边的警车已经开了过来。

停下后,蚂蚁似的跑出一群警察,站到白公馆大门护兵这一边,把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广东军。

周厅长被几个下属保护着,―脸怒色地过来,只管吼着骂,「怎么了?怎么了?你们这是指望着吃牢房了!这是首都,警察厅管者治安,犯了法,本厅长谁都敢抓!」

范营长大概也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的,总不好把枪口对准他,只好命令手下把枪先放下来,指着白雪岚,对周厅长道:「就是他!打伤了我们军长!宣副官……」

周厅长不许他往下说,生气地狠狠摆手,「宣副官,宣副官。你们那宣副官算什么东西?他是人证吗?他有证据吗?凭着—句没听清楚的话,他也敢这祥乱来。展军长昏迷前,话都说不清楚,那宣副官就笃定自己没听错?」

「可是军……」

「你们军长现在还在抢救!再说了,蒙着脸,只看身段,能看出是谁来,这是笑话?」周厅长板着他那张黑脸,斩钉截铁地说:「别说什么宣副官,就算展露昭醒了,亲口说出来,他这个证人的证词,我看也靠不住!法律上的事,都要讲真凭实据!」

范营长也不是好打发的,坚持着说:「我们当兵的,不知道什么法律,长官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周厅长为了那忽然冒出来的大案,今天一整天,没得片刻安宁,一顿晚饭吃了才小一半,就接了这么一个要命的报警电话,只能不顾死活地赶过来控制局面。

他一肚子的恼火,正缺人发泄,把这不识趣的土鳖营长,骂得狗血淋头,「连你们展司令见了我,也十二分的礼貌。你算什么东西?胆子比狗还大,等你们展司令来领人,我看他怎么交代。来人,通通带回去!」

厅长下了指令,警察们都过来,卸枪的卸枪,锁人的锁人。

因范营长到白公馆来,不是展司令下的命令,听周厅长说出展司令的名头来,便也不敢继续倔脖子,只一犹豫,二十来个人,就被铐起来,分送到几辆警车上去了。

周厅长解决了这些人,转头一看,白雪岚就站在大门上,微笑地看着他,便也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来,向白雪岚颔首。

他自认为这次自己的立场,是摆得相当公正的,警察厅的处置,没有丝毫犹豫,也是雷霆万钧。

周厅长走到白雪岚面前,又是感慨,又是叹气,说:「白兄,你看看我这差事,当真是不容易,可谓是按下葫芦,又浮起瓢。早就万事缠身,忙案子还忙不来,这群当兵的,还总要钻出来惹事。」

白雪岚问:「到底怎么闹到我公馆来了?不管城里怎么乱,我总以为,我这个公馆,大概还是清白的。」

周厅长说:「这事说来也奇怪,他们那位展露昭军长中了一颗流弹,下午这些大兵上街闹事,说要抓祸首,我已经狠狠惩治—番,扣留了几个带头的了。对了,那位军长的—个副官,也姓宣的,我听说,不是你手下那位宣副官的亲戚吗?」

白雪岚说:「宣怀抿吗?那是我副官的三弟。」

周厅长说:「就是他了。不瞒你说,就是这位宣副官,下午已经到我警察厅来了一趟,说是你抢了查特斯商行,打伤了展军长,要求我立即派人,把你抓捕归案。你说可笑不可笑?」

白雪岚好奇地问:「哦?竟然有这样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警察厅也不告诉我一声?」

周厅长说:「这是无稽的指控,他既没有证据,说到证人,那证人又正昏迷着。何况我看他那说法,证人看见的,只是个蒙脸的男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凭着这个,也要我抓人,还是抓一个海关总长,我是这样的糊涂虫?」

白雪岚微微笑了笑,中肯地说:「周厅长是办案的专家,这法律上的事,比谁都清楚。但我只向你有一个请求。」

周厅长忙道:「请说。」

白雪岚说:「你知道我这身份,一则,是政府里头的人员,二则,又是总理的亲戚。有这两条,我自问对着公务,一向是自律的。」

周厅长插了一声,说:「那是。」

白雪岚说:「所以广东军那边的指控,可笑归可笑,要是警察厅那边,有需要到的地方,我倒有些胆怯,很愿意配合,洗清我的嫌疑。免得外面那些无知的媒体,又要造出一些可笑的言论,说海关总长涉嫌抢劫,警察厅却不调査。连累了老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现在带了我回去!调查过一番,确定了没有嫌疑,再放我回来。也让旁人看看,警察厅不管对着谁,都是绝不徇私的。」

周厅长对白雪岚的厉害,早就领教过了。

那一课上得血淋淋,腥味扑鼻,吓得周厅长回家后连躺了两个礼拜,可算是此生不渝的大教训。

他哪里还敢信白雪岚这只笑面虎。

什么自律,什么胆怯,愿意配合,过意不去云云,只是场面上的漂亮话。

但他却压根也想不到,白雪岚真的是劫案的幕后元凶,只思忖,这姓白的已经得罪了不少媒体,这指控传出去,恐怕又给他抹黑,他这是暗示我帮他这个小忙了。

这倒只是一件顺口人情。

周厅长故作正色道:「白总长,你这是小看我周某人了。我们警察办案,都是按着程序来,如果随便一个人来无缘无故的诬陷,我们就把另一个人抓来调查,那巡捕房里,岂不都是冤犯了?我不理会广东军的指控,并不因为你的身份,而是我心里对事情的真相,有几分数。」

说着说着,倒猛地想起在总理府开会时,白雪岚送自己的那个人情。

何不就送还给他?

周厅长便说:「若是他们不服气,要起证人来,我还可以亲自做一个证人呢。案发时,我带人搜戒毒院,你不正在戒毒院吗?他们一定要说你打伤了展露昭,除非你会分身术。」

白雪岚赞道:「果然是我方才说的,这种査案子的事,毕竟老兄才最老练,刑侦手法,不是人人懂的。」

又问:「今天开过会后,总理说你办这样大案,警察厅怕是人手不足,打算让我给老兄打个下手。不知道,总理和老兄提了没有。」

周厅长说:「我接到总理电话了。这真是极好,我这里正有不少地方需要帮忙。警察厅和海关总署协同办理此案,估计明天就能接到正式公文。这一来,可就要倚重白老弟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因都各自有事要办,很快就告辞了。

白雪岚为表示友好,亲自把周厅长送到汽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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