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周厅长一行,回程时关了警号,在黑沉沉的街道上驶回警察厅。

出了如此大案,这一夜,警察厅许多人是必须加班加点干活的,里面倒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周厅长进了他那间大办公室,就有一个副局长过来,向他报告,「广东军派了一个代表来,还请了一个洋律师,说今天被抓的那十来个兵,要保释出去。」

周厅长一听就来了火气,脱下白手套,往办公桌上一甩,说:「这群蛮人,太不知王法。上街闹事,抓了一批,也不知道收敛。那个姓宣的副官,下午到警察厅,嚷着叫着,没凭没据的,竟还想着要我把总理的堂弟扣起来。亏我一片仁心,好说歹说,满以为劝得消停了。没想到刚才,白雪岚家里打个电话来,说广东军拿着枪,把白公馆给包围了。这是要造反啊!没王法的王八蛋!和他们说,不许保释,非要多关几天,杀杀他们的气焰。」

那位副局长,近日得了广东军不少好处,如今遇到事件,是一心要帮广东军说好话的。

他默默听上司发了一通火,思忖了少许,才脸上露出一点笑,说:「厅长的话,很在情理,这班人的气焰,实在是嚣张得可恨。不过,正是因为现在要办案子,我琢磨着,对各方多加安抚,才想腾出手来,办理正事。如果摩擦大了,广东军闹出更多事来,妨碍了抓劫匪,倒是不太好。」

他停下看看周厅长的脸色,并没有越发恼怒的迹象,才继续往下道:「再一说,这些当大兵的没读过书,粗鄙不堪,自己出来惹事,不妨让他们自己的长官管教约束。展司令那边,派了张副官来,正在外头茶房里等着。说起来,这位张副官,厅长也是和他见过几次面的,是个懂道理的人,为人又很大方。不如就赏他一个面子,让他把那些当兵的保释出去,领回去严加管束。我们这边,也省了事。」

周厅长听见「很大方」三字,心里未免微微一动。

广东军这阵子,在城里行径跋扈,早就惹过不少乱子,为了消去麻烦,也常常给警察厅上一些孝敬。

周厅长对他们,竟是爱恨难分。

恨他们扰乱治安,让自己脸上不好看,又爱他们孝敬的金钱。

只是,他们若不惹事,又何从有给自己源源不断送钱的理由呢?

周厅长仰着脸,只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最后又叹了—口气,摇头说:「罢了,先把案子办好了,我再理会这些人。你出去,就和那个张副官说,我就看在展司令和他的面子上,让他办理保释。再有下次,我是绝不放人的,非叫他们吃几天牢饭不可。」

副局长喜道:「我这就去。」

周厅长又叫住他,问道:「他们带了多少保释金过来?」

副局长说:「下午您不是说过金额吗?他们按照您吩咐,带的这个数目。」

把手比了一个数字。

周厅长皱眉说:「哪里够?保释金按人头算,这只能把下午抓的十来个人保出去。我刚才在白公馆门口,又抓了二十来个。论理,这带枪包围海关总长的公馆,罪名比在街上闹事大多了,是不准保释的。不过我为着他们展司令的面子,就担一点关系也无妨。你告诉他们,再把这二十几个的保释金交过来,警察厅就一起放人。」

副局长说了一声是。

赶紧出办公室,去办这油水颇丰的差事去了。

◇  ◆  ◇

这一头,周厅长把闹事的广东军料理了,白公馆大门前才撤了阵仗,但仍是加派了护兵在四边外墙看守。

宣怀风进了屋,才问白雪岚,「刚才进来时,你和孙副官眉来眼去的,说些什么?」

白雪岚拿眼睛往他身上瞟,笑吟吟地说:「我只和你眉来眼去,不和别个眉来眼去。」

宣怀风待要教训他一句什么,心下又一软。

前一刻还对着广东军黑洞洞的枪口,不知下一刻生死如何,相比之下,现在让他嘴头上讨两句便宜,算得上什么。

宣怀风不好直接答他话,装做去检查床单,看听差有没有按照他的吩咐,通通换上干净的来,因为白雪岚受了伤,是不能碰脏被单的。

后来,宣怀风又和白雪岚说:「对了,我想着你在大门口和警察厅说的话,究竟你胆子也过大,还撺啜他调查。这倒是以进为退的方法,不过万一他不识趣,或者精明起来,真的顺着你的话,要对你调査一番,你又怎么办?」

白雪岚笑道:「那姓周的见着我,胆子就寒了三分,他还敢真的査到我身上吗?他露出那个意思,我准不让他活到明天去。」

宣怀风说:「果然,你是打算强盗做到底了。但凡明面上过不去的,就暗地里下手。」

白雪岚脸无愧色,说:「现在的中国,压根就是个强盗世界。你以为那些穿着西装的官员,看着道貌岸然,翻开面子,满肚子的坑蒙拐骗。警察厅那边,说不定正数着广东军送的钞票呢。不说那些,我们到浴室去,你帮我洗一洗。」

宣怀风刚要反驳,说我为什么帮你洗,猛地想起来,这身上有伤口的人,是要小心不能沾水的。

何况白雪岚这又是枪伤,最怕感染。

如今就算是白雪岚要逞强地自己来洗,宣怀风也必定要拦着。

他想清楚了,倒不肯扭扭捏捏,站起来,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在白雪岚肩膀上一拍,说:「既然要洗,那就随我来吧。你也应该早点睡。」

白雪岚很欣赏他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倒要瞧瞧他怎么来做。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浴室,宣怀风在法兰西浴缸里放了半缸热水,却不叫白雪岚坐进去,只让他臀挨着浴缸的金属把手,略略斜坐着。

宣怀风把白雪岚上衣脱下,叮嘱说:「你不许乱动。」

拧一把热毛巾,从脖子开始,慢慢地往下擦。

这擦身的法子,还是宣怀风上次受枪伤时,从医院里学来的。

擦到纱布附近,便十二分的小心,只在好的皮肉上轻轻地拭,仔细着不把纱布弄湿。

白雪岚被热毛巾擦身,舒服得直仰脖子。

等宣怀风把上身擦了两遍,白雪岚沙哑着噪子央求,「好人,把下面也给我洗一洗吧,我今天打伏击,人还在泥里趴着了,只换过外头衣服,里面都沾着灰。」

宣怀风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他说话的语气,着实不由人不同情。

再说,给人洗澡擦身,从没有只擦一半的。

宣怀风胀红了脸,只能给白雪岚解了皮带,把里外裤子褪下,在浴缸旁半跪下来,给他擦洗下身。

这一轮,比刚才擦上半身简陋了很多,几乎就是敷衍了事。

不一会,宣怀风就把毛巾放了,说:「好了,你这就出去罢。」

白雪岚不满足地抗议,「怎么只擦一遍?就算擦好了,睡裤也帮我穿上吧。」

宣怀风瞪着他道:「你又不是断了手,连裤子都不会穿吗?真是岂有此理。」

白雪岚便有趣地笑了。

白雪岚说:「好罢,我也不得寸进尺,我们—道去睡吧。」

宣怀风说:「你干净了,我还要洗呢。你先去睡。」

白雪岚眼神暧昧,放低了声音,说:「我帮你洗,好不好?」

宣怀风急了,喝着他问:「你到底出去不出去?再胡闹,我今晚到书房去睡。」

白雪岚不敢真把他惹火了,笑道:「好,我出去,你洗干净了就快来。不见着你,我是不闭眼的。」

这才吃了蜂蜜似的出了浴室,自己把一套干净的睡衣睡裤,慢慢地穿起来,躺到大弹簧床上,竖起耳朵,听浴室里水龙头打开时哗哗喷溅的水声。

不多时,浴室门复又打开了。

宣怀风从里面清清爽爽地穿着睡衣出来,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把电灯都关了,摸到床边,动作轻巧地躺上来掀被子睡觉。

白雪岚才把身子靠上去,宣怀风早有防备,伸出手来挡住,语气里颇有警告的意味,低声说:「挨了这样的伤,你还要做那些伤元气的事吗?我告诉你,我是绝不配合的。」

白雪岚听他那意思,是打定了主意的,只好又把身子往边上略靠了靠,离了他一点远。

这时候已经夜了。

外头树梢微微摆动,在床边投下一抹拉长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屋子里格外安静,却是越安静,越把人的心神用鱼丝吊着一般,悬悬的无法入睡。

宣怀风怕打扰到旁边的白雪岚休息,闭者眼睛,尽量要让自己睡过去。

不料身边那人,反是渐渐地多起动作来。

一会儿翻身,一会儿挪动,反反复复,像身上忽然多了一根筋似的,辗转反侧得没有休止。

宣怀风料到他是不甘心地作怪,开始装做不知道,后来看他是不会主动停止的,只好转过头问:「这又怎么回事?你真是连一个晚上,也不能忍耐吗?」

白雪岚翻个身,背对他说:「你睡你的,我翻我的。总不能我受个伤,就连睡觉时翻身的人权也失去了。」

宣怀风见他把人权也搬出来当武器,啼笑皆非,说:「好,你尽管乱动,压倒了伤口,明天不要又对我嚷疼。」

背过脸,要继续去睡。

但哪里能睡得入。

白雪岚那身体,宛如压在他心脏上一般,每一个挪动,他就不自禁地留意,还要隐隐担心会不会把伤势加重了。

再一想,更是回忆起自己在医院的时侯,白雪岚日夜陪着。

他对待自己的体贴温柔,那般知道冷暖,可不是自己这个不管不顾的态度呀。

想到这个,简直就是难以忍耐了。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复又把身子转回到白雪岚这一边来,认输般地问:「你究竟要我怎样呢?你也痛快点说出来,不要这样软刀子磨人。」

白雪岚就等着他这句话,心里暗喜,却故意地说:「你睡去吧。我自然能料理自己的事,怎么就这样啰嗦。」

宣怀风追着问了几遍。

他才说:「能让你怎样呢?伤元气的事,又说不许做。可你是懂科学的人,也知道唯物和唯心那些道理,生理方面的事,不是说心里想着不要,它就自自然然消停的。就好象肚子饿,难道你想着不许饿,它就不叫唤了吗?」

宣怀风好笑又好气,说:「好,好,三更半夜,你,和我说起唯物和唯心主义来了。这法兰西的学问,读得不含糊。只是你又说科学,又打肚子饿的比喻,到底意欲何为?再不说,我真要睡了。」

白雪岚说:「这事不能只用嘴说,你自己伸手过来摸一摸,也就清楚了。」

宣怀风沉默片刻,居然真地把手伸过来。

白雪岚握了他,掌心热得发烫,抓着他一只手,往自己两腿之间一放。

更是烫得让人心儿一颤。

白雪岚问;「这个热烈的样子,我怎么睡?」

宣怀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低声问:「怎么你……就忽然这样起来?」

白雪岚说:「我哪天不这样?偏你今天如此地凶,强迫我忍耐着。我越想忍耐,反越发的胀得难受。罢了,我到浴室去冲冲凉水吧。」

看似就要起身。

宣怀风忙按着他说:「大半夜的冲凉水,好人也受不住,你身上带着枪眼,不是找罪受吗?」

白雪岚问:「那怎么办?我这样,也一样是受罪。」

宣怀风心里,早明白白雪岚打的什么主意,只可恨他这样坏,一味地想满足欲望,面上却不说出来,只用这样诱猎物进牢笼的手段。

自己也是一只笨拙的猎物。

深知道他的伎俩,却也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屈服。

因白雪岚的性格,很是执拗疯狂,若得不到,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来。为着这些灵肉上的事,这人会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也是说不定的。

宣怀风一心一意地认了他,如何敢和他赌这个。

便在床上坐起身,又羞又窘,又无可奈何,低声说:「我帮你罢。」

白雪岚把厚实发热的手掌,抚在他腰上,柔声问:「你真愿意吗?要是勉强的,那就算了。我不乐意为难你。」

宣怀风说:「又不是没有做过,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说着,闭上眼睛,把手钻在薄被子底下,一点点摸到白雪岚腰上。

白雪岚感到那精致的手指,在自己肌肤上柔柔掠过,浑身毛孔瞬间都张开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宣怀风动作生涩,半日才把他的裤带解了,想了想,将白雪岚下身衣物褪到膝上,思及自己将要做那些羞人的事,便发了一阵呆。屋子里电灯都关了,靠着窗外透来的一点星光,只能瞧见他在黑暗中优美的轮廓。

而那轮廓,不但山峦般美丽,而且散发着单纯腼腆的气味。

白雪岚耍了半夜花招,换来这甜蜜果实,心胸都饱胀开来,要尽情享受的,但眼睛微微睁开一线,窥见这轮廓,既高贵,又楚楚可怜,仿佛被人压迫着似的,便有一股内疚惭愧,从心底里倏然冒出来。

白雪岚心底里,善恶挣扎了一会,挫败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睡罢。」

他刚才情动,原已用上臂微微撑起半身。

说完这话,便把力气放松,后脑靠回到枕上去,摆出要安睡的姿势。

宣怀风仍虚坐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压着声音问:「事到临头,你还是要这样再三地逼迫人吗?」

白雪岚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要逼迫你。」

宣怀风说:「那你刚才的遭罪,又说唯物的生理反应,又该怎么办?等我躺回去,你又说要去冲冷水。这存心的不让人活。」

白雪岚说:「你不要问了,我都举手投降了,现在再三逼迫人的是谁?好罢,我倒立下毒誓来,既不在床上翻身,也不下床去冲冷水。这样你看如何?」

宣怀风听着,只以为他在说反话,心里一阵痛苦,竟是无法形容。

宣怀风冷冷道:「这也不必。从现在开始,你翻不翻身,冲冷水还是热水,和我没一点干系。」

悻悻躺下,另拿了放在床角的一床薄被,把自己全身连头,一并紧紧裹了。

白雪岚也是莫名其妙,因为骤然生出的怜爱,而狠撞了一次铁板。

心里也直叹气。

原本按着强盗的计划来,反而是可以吃一顿饱食的,偏生去当好人,落得这个下场。

可见他白雪岚,实在是不能充好人的。

他刚才那句话,带给宣怀风多大的痛苦,他未必明白。

但宣怀风最后那句话,所带给他的痛苦,他是深有体会的。

两人关系太亲密了,虽只是斗气的话,理智上知道,心里却放不下,回忆十遍,咀嚼百遍,心里竟是泡到冰水里,不管怎么样抵抗着,也渐渐凉透了。

两人各占半边床,各裹了一床薄被。

已是八月天,首都就算晚上,也并不凉的。

独这二人,却都觉得自己正睡在寒玉床上一样,脚趾头都冻得发僵。

空气也冻成冰块,叫人无法呼吸。

白雪岚心里冰冷,胯下却还是热硬的。

原来宣怀风就算让他心冷,却还能火油似的燃起他的热情来,倒是个无可奈何的悖论。

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这样,一则可笑,二则可悲,若是可以到屋外去看看夜色,也许还能舒缓些,偏偏刚才逞强,发了誓说不挪动不下床的,违背了誓言,更让宣怀风看不起了。

白雪岚只在心底苦笑。

他自诩乱世英杰,谁都不看在眼里,却是在宣怀风面前,总讨不了好去,落得尴尬又可怜的下场。

这大抵是命,怨不了谁。

此时心既痛苦,身体也被欲望撩拨得痛苦,而又被誓言,约束得一动不得动。

这就是三重的痛苦了。

白雪岚忍耐这三重的痛苦,把身体僵成一块石头,发了一股倔劲,非把这一晚狠狠熬过去不可。

宣怀风在他身边,当然也毫无睡意。

白雪岚僵硬到铁饼一般,宣怀风也是察觉到的,便更不能睡了。

他自已固然是痛苦的,但看白雪岚的模样,必然也是痛苦的,两人的痛苦夹在一块,是双重的痛苦,那是几乎要把这张黄铜底子的大床,也给压垮了。

宣怀风想着,自己对于白雪岚,若说了解,可他又随时能做出让自己不敢置信的疯事来。

若说不了解,譬如此刻,却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而且他又隐约知道,如果自己不有所行动,一旁那倔强得吓人的海关总长,也许会咬牙僵上这样一整晚,那是何等难受的滋味。

宣怀风心里思绪万千,耳听着死寂的房中,钟摆一下一下沉闷地晃起风声,仿佛时间那足迹,都扎在血肉里头。

这死寂中,忽得又当当当当的,大响起来,简直振聋发聩。

宣怀风数着那钟声,一共是十二响。

原来已经到了十二点。

方才以为煎熬了多久,不过只是一个钟头罢了。

他似乎被那午夜的钟声,一下子震得清醒了过来。

心里问着自己,我到底是在为着什么斗气呢?难道我和他做情人之间的事情,就算是我吃了亏吗?

有这样的思想,那不是白雪岚之过,反而是我的过错了。

宜怀风在黑暗中,便坐了起来,把身上裹的被子扔开,反过身来,伸手把罩住白雪岚的被子用力地拽开。

白雪岚也被他的举动弄得不理解了,睁开了眼问:「做什么?」

宣怀风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把白雪岚双腿拉开,手摸到那地方,果然,依旧是硬邦邦地滚烫着。

他咬咬牙,低下头,张嘴含了。

所幸,白雪岚的身体,总是干净清爽的,青筋如此在舌上勃动,宣怀风竟是顷刻之间,觉得一股急流从胯下直打上脊梁。

他自己竟也激动了。

白雪岚被他一含,魂已酥了大半,不住拿手抚他的脖子头脸:呻吟着问:「亲亲,你是当真的?不要又戏弄我,我可受不住的……」

至此,痛苦、冰冻云云,烟消云散,连一丝痕迹也不留。

床上活色生香,并这屋子里埋藏在黑暗中的一切,虽仍在黑暗中,不为肉眼所窥见,但家具摆设、白水空气,俱有了生命活力。

可谓是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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