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了公车,投进两个币,蒋成走进车厢最里。

正值下班高峰期,人很多。挤得寸步难行,但当蒋成走过,人们总要为他挤出一条缝隙。也许因为他过于高大的一厢独立。也许是其他原因。

但,对于男人而言,这缝隙是没有的,他被挤在三步之外,根本走不动。

“阿……阿成……阿…”声音和人一样被挤得走不动。

蒋成第二次听见人喊他,其实该是第三次,只不过他睡着了。他回头看去。只看见肩并肩,脚碰脚的拥挤人群。

声音就是从那肩并肩里传出来的,逐渐的好像有了要哭的趋势。他轻压眉,拨开身边的人走过去。

将那肩并肩拨开,赫然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周边人群围成一个四面八方的铁笼,男人像一只被抓来关住的老猫,拼命用爪子去挠铁笼,祈求逃离。

乍一见蒋成,男人嘴一瘪,竟突破对人的恐惧,大胆伸手来求蒋成拨开人群的手。

蒋成没有让人成功。

他避开人急急伸过来的手,反手抓住人的腕子,将慌张的老猫从铁笼里扯了出来。

这只老猫显然受了惊,直到下车,都死死缩在蒋成身边。

高大的年轻男生沉默拉着车环站在车门附近。一个头发凌乱,神情紧张,矮到男生肩臂的中年老男人紧紧贴在男生身侧。但又保持奇怪的距离,并不拉着男生衣袖或头靠住男生。

这依赖中隐隐含着惧的组合无疑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特别男人一头奇怪长发,非正常人的表情,更是锦上添花。

事实上,精神失常的人和常人最大区别是:有无壳。

精神失常的人是被剥壳的蚌,柔软身体毫无遮拦与保护暴露在外,经受各样人各样视线里的各样情绪。无壳的蚌几乎不放过任何一道视线,被视线划伤是必然。

看得人越多,男人越贴得紧。然后越奇怪,视线越多。蚌越痛。终于,这只老蚌哀哀叫起来。

“阿成,阿,阿成……”哀声里遍地的害怕。

蒋成都不用看人表情,听声第一耳,就明了人声里的惧。他动作干脆。直接往周围扫了一圈。

尽管他神情那样平静,眼神又那样无澜,却很管用,没有人再敢看。

男人如释负重的松懈紧缩的肩。

轻松下来,反倒做出了紧张时不敢的事,怯怯的伸手,试探的摸一点身边人的衣袖边。抬头快速偷看一眼,见人目平视窗外,毫无动静。心里擂鼓作响,蜗牛一样轻轻的慢慢的抓住了那点衣袖。于此就再不敢动了。

蒋成仍旧站在那里,目视窗外。男人动作太轻,他根本没察觉到。

这样一路下去,等到车停住,他率先下车,男人急跟上。

两人下车后不久,一对小情侣站在了两人刚才所处位置。

“呀!”女生忽然小声惊叫,随后她看着车窗玻璃上已经恢复平常的男生,笑着骂道:“你刚干嘛扮鬼脸啦!车窗可以看见的哎!吓我一跳!”

女生的笑语淹进满车人语。终于不见。

车外迅速闪过街道和人群。刚入夜的大街,行人仍是如白日一般多。

市医院在市中心,地处繁华大道,与老街不在一个横线。毕竟一个是未来,一个是过去。泾渭分明。

繁华地段自然衍生拥挤人群。

避开一个提着公文包急行的男人,蒋成走到街边绿化带旁立着的路牌前,对比了路线,过这条街后,穿过红绿灯,再直走几百米就是市医院。

越往前走,越靠近医院,人行街两边的店面也越发洋气。按摩店,衣服店,粉面馆,鞋包店,甚至洗发廊。应有尽有,无一不全。

蒋成停下脚,站在红绿灯下。一分钟后,绿灯亮起。他没迈脚。

“你说什么?”灯亮那一刻,男人的声音细如蚊蚁般响起,模模糊糊的黏成一团,他什么也没听清。

男人胆怯的看了他一眼,只敢一眼,低低垂着头,声音细细的,“我,我……”

蒋成用耳去辨,还是听不清那一团粘糊糊。他眉一皱,不听了。后退一步,上下扫了人一眼,得出结果,突然伸手,掐住人的下巴,强硬往上一抬,看着那双吓得惊慌的眼,“脚疼,走不了路是不是。”

男人紧张的扣住裤边,不敢看那双凌厉的眼,“疼,疼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两个字,蒋成几乎要听不见。

他拉了一把膝头裤布,蹲下去拉人的脚。那人一见他蹲下来伸手,条件反射往后缩,然后又乖乖收回来让他握住脚踝,拉开裤脚查看。

检查一遍,青紫的十几道伤痕已经沁血和高高红肿,再加上昨晚涂的红药水,看起来惨不忍睹。

拉下裤脚,松开手,蒋成站起来,他张开一只手,完全可以将男人肩膀整个搂住。

下一个绿灯的亮,蒋成一手搂住人,一手抓住人的胳膊,帮助男人过到对街。

男人缩在他怀里,又瘦又矮,几乎没有重量,他很轻松。

“嘟嘟嘟,嘟嘟嘟。”

刚穿过红绿灯,手机震动响起,蒋成只好单手搂住人,腾出手来接电话,:喂?

“蒋先生,你好!我通过你留下的联系方式……”

电话那边是有些熟悉的声音,往下听去,蒋成才认出是主医师。

一连串的解释后,主医师最后补了一句,“……不好意思,蒋先生,我很抱歉。”

“没事,医生你回来,我再领人去,你先忙吧。”

挂了电话,蒋成没松手。搂着人站在灯下,四处张望一番后,他扶着人走向不远处一家理发店。

理发店比一般店要大,装修精致,人也很多,每个位置都坐了客。蒋成他们排在一号位第四。几个大沙发顺着坐满了人。蒋成和男人就坐在一号沙发顺数第四个。

前面三位客人皆是女士,要求颇高,许久才轮第三位。

望着三号女士坐入剪发椅,肩头忽然一重,蒋成侧头看去,男人闭眼张嘴,困极倒上了他的肩。

他眉微皱,却出奇的,没叫醒人。直到不知多久,三号女士终于结束,剪发师朝这边招手。蒋成才拍拍人的肩,“醒醒,睁开眼。”

“嗯”男人轻轻哼着,模模糊糊的睁眼,意识不清醒,敢赖唧唧的耷拉在蒋成肩头,同样意识模糊的被蒋成掐住双肩拉起来,扶进洗发间。

将脑中一团浆糊的人抱上洗发椅,蒋成准备离开。

不料,刚直起身,袖子被人一把抓住,椅子上的人咻一下爬起来,两只眼睛慌慌的看着他,意识显然完全醒了。

这一番动作让一边的理发师愣住了,他看着这一对父与子,总觉得怪怪的。却找不到究竟怪哪里。

蒋成也是有些愣的,几秒后,他握上人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在人一点点伤心下去的眼神里,扯开。接着,他对一头雾水的理发师点头后,便朝外走去。

理发师收到示意,忙回以点头,走到那仍旧保持原动作的人身边,给人围上毛巾等物,然后弯腰去取洗发露,准备接下来的洗发。

推开洗发间的门,出去那一瞬,不知为何,蒋成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并未躺下,见他转头,眼睛一下亮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亮的眼睛。

然而这亮仅一秒,就随着推门而去的人消散。

“先生,请您躺下,躺平,以便于”理发师直起腰来后,话在嘴里折了,变成了另外一枝,“您,这是怎么了?”

洗发椅上已经躺好的人毫无声音,也许,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就是回应。

见人如此,理发师越发小心,所有动作都轻轻的,配合这场无声的默哭。

不过,这场配合终究是到不了终点。

“唔……嗯……呜呜……”

起初是一两声哼音,慢慢的,随着泡沫渐渐的清洗完毕,人就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十分伤心的抽泣起来。

干了这行那么久,理发师第一次见一个本该是最坚强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这样伤伤心心的哭泣。小孩子样的。哭得他都心酸起来。

“先生,先生?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然而,他的询问与安慰毫无作用。人就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哭,身子哭得一抖一抖。不闹也不动,就是单单静静的伤心的哭。

试着安慰几句后,理发师忍受不住了,把手里的毛巾往桌上一放,推门跑了出去。

将话听了一半,蒋成就急步走进洗发间。他身后的理发师松了一口气,识时务的没跟上。

蒋成进去时,男人已经变了姿势,哭得肚子疼,可怜的缩成一个大团。

走到椅边,人并没有发现他。仍是那样蜷成一团。头顶那个湿漉漉的丸子和人一样细细的抖。

他没有立即做出什么,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下去,头与椅齐平,眼正对上那张哭得满是水汽的脸。

清楚的看见,那眼皮的浮肿,眼底的哭红,嘴伤心的微微张开。猫似的细细哭声就是从这嘴出来的。有一颗泪正含在眼尾,就要落下去。人终于发现他了,他清晰看见那红肿的眼一点点睁大,到了要亮的时候,问出,“你哭什么?”

亮立即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