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即便亮已经湮灭,蒋成并不动容,他踩上熄灭的灰烬,眼底平静,“你哭什么?”

男人茫然且害怕的望着蒋成,那一滴泪终于落下,伤心漫上来替代眼里暂停的泪,他开始摇头,而后急急摆起手。

让人弄不懂他的手势究竟什么意思。

蒋成也不懂,他也没兴趣懂,他心底一股了然,“你哭什么?你怕我把你……”

话没完,男人忽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抱住他。两手缩成团,蜷在他脖后。那夜一般的冰凉,区别是此刻的冰凉来源伤心的落泪。

然而蒋成来不及感受脖后的区别。男人潮湿的头发因这猛扑耷拉几束落下,垂在他脸侧,和那手一样的冰,由着男人紧抱的动作,挤上他脸,挤出一滴水,同意样水湿的抽抽搭搭在他耳后雾蒙蒙的响起。

“呜呜,我错了,我,我不骗你,呜呜呜,你不要生我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喜欢那个裙子,不不不,我再也不喜欢裙子了,呜呜,你别生气。”

蒋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男人怎么会喜欢裙子。但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这个令人诧异的答案。

是那雾蒙蒙的哭声,他听得很清楚,每一个字都很清楚,他看着眼前失去客人的洗发椅,眼底一圈沉晕,静静的。

洗发椅上漂浮着公车窗子上,男人战战兢兢伸手拉自己袖子的样子。男人腿上红红紫紫的伤痕。还有那样亮的眼睛。

蒋成二十四岁,但他不止二十四,他曾是一帮之主,曾领着一帮无权无势的兄弟在陌生的老城闯出一片天,他有着一个机关重重的头脑,还有一颗冷静到残忍的心。

男人虽前言不搭后语,却足够让这个头脑明白所有。

男人是以为他生气了。于是,人说,错了,说以后不敢了,说别生气了。甚至慌张到连怪癖都暴露出来。

可他只是了然的说:你怕我把你丢下么?不对,他没来得及说完。

理发师在门外站了许久,试探的朝里喊了几声,“两位先生,你们好了吗?”

乍一听见这声,男人搂住蒋成的手更紧了。蒋成拍拍人的腰背。“松开。”男人没有遵从,着急的哭音,“呜呜,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蒋成还是拍人的背,“松开。”

重复的二遍,男人轻轻一抖,剥离开去,耷拉着头,一颗一颗的泪从垂着的头下咻咻落上蒋成蹲下的膝头,蚊子样的,“我,我不要剪,剪头发。”

蒋成撑着膝头,站了起来,手掌映下一点潮湿。咻咻的泪落在他鞋面上。他看着眼前缩回洗发椅上的人,“为什么?”

男人头低着,不说话了,泪接连不断的落。白色鞋面很快湿了一圈。

他所有的举动都不像他年纪该有的。可又不像其他年纪的。很奇怪。也许精神失常就是这样。且今日似乎格外大胆,竟然敢说,不。

蒋成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没有得到回答,他转身走向门。

理发师已经按耐不住,正要动作,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他忙收回手,往后退。出来的是先前急步进去的年轻人。

“先生,你,那位先生没事吧?”理发师预料这单可能要黄,组织好语言询问,“这,这头发是不剪了?”

“剪。”年轻人的回应是肯定,但理发师却苦了脸,他看了一眼人身后,尴尬的对人笑笑,“先生,你,这,到底剪还是不剪啊?”

蒋成顺着理发师的眼往后看去,男人一双兔子红眼,就站在他身后。他看着那双眼,斩钉截铁落下一个字:“剪。”

男人脸上一瞬间哭泣的表情,很快又收住。上来卑弱的碰蒋成的衣袖,讨好的喊人,“阿,阿成。”声音细细的,或许因为哭狠了,被泪泡软。

这样喊他,蒋成微挑眉,“为什么?”

理发师疑惑站在一边,不懂这父子究竟说的什么。

但男人懂的,他哆嗦着手指,离开那微微碰上的衣袖,收回手去,捏紧了卫衣下摆。“害,害怕,不要剪,不要剪头发。”

蒋成一直看着人,未曾移动视线。他再次发问,“为什么?”

男人浑身颤了一下,低下头,没说话。

理发师有些不耐,一单生意耽误了他许多时间,他委婉道:“先生,这还有许多人呢。”

“是呀,不剪别耽误大家呀!”

“对啊,本来就是啊!”

周围一排沙发上等着的人早已心烦意乱,立即加入了声讨。

“不剪干嘛耽误别——”

声讨截然而止。断送在蒋成一一看过去的平淡眼神里。有的人他哪里都是平伏的,但是他看哪里,哪里就是被一层重压碾平。

见人都噤声,蒋成收回眼,他瞥了仍是低头的人一眼,看向理发师,“不剪了。”

男人兀地抬起头,红红的眼里是感激。然而下一刻就是慌乱。年轻人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出店。

折腾了许久,头发没剪成,已经深夜。今夜没有月光,深巷一股人迹罕至的荒静。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摔响。蒋成没停下步子,仍旧往前走。

几步后,巷子里响起一段哭声,“呜呜呜呜”并有越来越高的趋势。

蒋成仍旧没停下。哭声在他的不管不顾里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变成低低的啜泣。像是就此绝望了。

蒋成终于停下步子,却是在那啜泣里掏出钥匙插进锁。一扭,门开,他走进门去。

关上门那一刻,一声骤然变大的哭声闯进门内,“阿成。”

蒋成关上门。一切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夜空的云飘着,月其实是有的,只不过被云挡住。

门外起初很安静,渐渐的,有低低的哭音,是个男人的。怕得狠了,声音细得不成样子。

“呜呜呜呜呜呜呜……”

哭声被门隔得朦胧。门内静静站着一个人,一个十分高大的年轻人。

大约听了十几分钟,听到哭声越变越细,到了最后的奄奄一细。

“咔哒”门开了。

男人原是窝在门下,突然门开,猝不及防往后倒去,瘦削的脊骨正砸在蒋成小腿上。砸得他疼。

但他来不及喊疼,得救了似的爬起来,由时间发酵高高肿起的眼又怕又急的望着沉默站着的男生。脸上要哭不哭的。

蒋成看着人,没说话。静静的视线像是有重量压得男人站不住。一分钟后,男人忽然承受不住,当着人害怕的哭了出来。

“我,呜呜呜,我不要剪头发,呜呜,我,我想要长头发,我错了,我就是想要长头发,呜呜。”

蒋成知道了,这次确实是答案。对于男人这接连暴露的两个这怪癖,蒋成作为一个刀山火海闯过的退休大哥,只是微皱眉,倒是没有那么恶心。出来见多了,无奇不有。他只是见不得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骗他。

衣服那算一次,剪头发这算一次,“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立了规矩,蒋成转身走开。虽然并未看人,但是也没关门。

男人明白过来,啜泣一声,忙不迭住的跟进去。

外屋的厨房里,煤气灶上热着一锅水。已经洗漱完毕的蒋成只着白背心和内裤,正将热得冒泡的水舀进脚边的木盆里。

男人畏畏缩缩站在墙角,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蒋成。他还有些被抛弃的阴影。

不是蒋成爱折腾,大半夜要给人洗澡洗头,实在明天工作日,阿芬老板娘见到邋遢的男人,恐要大发雷霆。

把盆端进卫生间后,蒋成踢了脚边的一张凳子过去。男人忙拉住滑走的凳子,直腰挺背的坐上。

给听话的人洗澡是一件简单的事。蒋成拿着澡巾打进泡沫,在人身上囫囵搓了一圈。男人身上有些伤痕,有些是陈年,有些近日沾上,比如胸前肋骨处几道。

给男人洗头时,却发现男人后脑勺也有一道伤痕,看愈合程度,应该比肋骨处还要早很多日子。

他手停住,问人,“你这伤怎么来的?”

男人正在扣手指,被一问,吓一跳,伸手摸摸自己脑袋上的伤痕,一脸的茫然,“不,不知道,不知道。”

时间对不上,这伤肯定不是房家小姐的所为。蒋成想起主医师说的并发症。男人又有些精神失常。再想起那警官说的这些日子老城频发的抢劫事件。他忍不住皱起眉。

原以为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男人流落街头,看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唔。”男人忽然闷哼一声。

蒋成看下去,他就站在坐在凳子的男人身前,弯腰为人洗澡。眼往下,看见男人瘪着嘴,面目痛苦。

再往下,就看见一丛黑色阴毛中一根常人大小的生殖器耷拉着,一串淡黄液珠滴滴答答的流出龟头,砸上地板。

蒋成蹲下去,在男人惶恐的眼神里,捡起那根与他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的东西。观察一番后,他对上男人那双莫名浮一层水的眼,“管不住?”

男人窘迫的点头,声音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小,小鸡疼”话落,一滴尿珠刚好挤出圆孔,落在蒋成没收回的手指。

男人真的哭了出来,“呜呜呜呜”手指慌张的伸过蒋成的手周围,无从下手,眼睛四处乱看,看不见能擦拭的东西。他懊悔的呜咽,手上要碰不敢碰,“我错了,对不起,呜呜,我错了。”

蒋成本人倒是没有生气,松开人的东西站起来。收回手时,尾指不经意碰到男人的手背。随后,他去里屋取了一件体桖衫扔给人,留下吩咐:让人把卫生间收拾干净。便回了里屋。

男人很听话,穿上对于他而言过大的体桖,呼哧呼哧的持扫帚打扫卫生间地板上洒得到处都是的泡沫和水液。

脚撞上洗手池下的盆,里面泡着几件衣服,是蒋成刚刚洗澡换下的衣服。

男人停下扫帚,看了一会儿,心虚的往大开的卫生间门口看了一眼,门外空荡荡的,外屋的光泄进卫生间门口一块,打得刚拖过的地板清光一片。

他松懈下来,瘸着腿,把盆从池底拉出来,坐上小凳子,哼哧哼哧的洗起来。

头一次见人洗衣服这样开心的。里屋等了许久不见人的蒋成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大喘气的男人。

这体桖蒋成穿了多年,已经磨损得薄,透,旧。劣质的一层棉布,男人瘦削的脊骨弯下去,一截截透出白布,像他小时候渔村见过的,被渔人打捞上来,已经奄奄一息的老鱼。

那条老鱼被渔人送给路过的他,大概太瘦太老,渔人也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