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圈冰凉离开时,两人到了老街一家衣店前。

老街虽老,一应俱全,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个不少,且都跟上时髦,同城中心富人区比,不差什么。刚进店,就有热情的女员工迎上来。

“欢迎光临,您”女员工卡住了。

刚才习惯迎接,并没看清人。现在看得分明。

年轻的男生极高大,一身黑T恤,机车黑皮夹克,黑直长裤,白面球鞋。肩十分宽直,将夹克的肩边撑满。大腿处的布料微微凸出一层淡淡的轮廓。只能从这里看出年轻人该是个有肌肉的人。

除了形象,这位年轻男生的气质也是格外出众。是香料越碾越碎后的沉稳,带着一把厉剑的锋,还有一丝世事皆历的冷然。

让阅人无数的女员工也难免失神。一个年轻人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少年,中年,老年,一同存在于身。

“不好意思,先生”女员工反应过来,忙道歉引着人往男装区走,“男装区请这边走。”

蒋成没在意女员工的卡顿,点头后跟上人。

“先生,您有什么想要的款式吗?比如,T恤,衬衫,牛仔裤,这些。”

跟着女员工绕过一个挂满衣服的柜,蒋成开口,“要几件中年男人的衣服,搭两套”不经意扫见边上货架子一双女鞋,他又补充,“再要两双鞋。”

对于这奇怪的要求,女员工微笑,“先生,请问尺码是多少呢?”

蒋成转身喊人,还没开口,发现人不见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身后,他眸色不明,进店时,人就在他身后。

他身后女员工似乎明白过来,忙开口,“先生,我们店里有装监控,可以调监控来。”远处,女装区忽然穿来闹声,打断了她的话。

随即不等她反应,前面的年轻人已经朝那个方向大步走去。

“哎!先生!”女员工只能跟上。

一架挂着十几件女士碎花裙的柜前,蹲着一个穿着病人鞋,裹几层衣,满头乱发的中年男人。

男人哆哆嗦嗦的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断的说着,“我……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周围绕了几个女员工,脸上嫌弃且憎恶。其中一个拿着扫帚,脸上的神情有些凶。几人正在商量谁打电话,将这无耻的流浪汉送去警局关几天。

随后,这商量断送在一个突然闯进的年轻人身上。

几个年轻的女员工立即闭上嘴,不再顾流浪汉,只管偷偷的看年轻人。

就在她们准备上去寻话时,却亲眼见那年轻人走到了流浪汉身边,并蹲了下去。

“陈槐?陈槐?陈槐!”蒋成捏住人的双臂,“陈槐!睁眼!”他知道人精神有些问题,但不受刺激,也只和常人有些异样。怕成这样,一定受了大刺激。

“陈槐!”他音量提高,语气沉下,“我让你睁眼!”

或许他的生气对人真是有用。男人真的睁眼了,那日雨中一样,茫茫然望着他。几秒后,那夜雨中一般,蹿到他身上,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脖子。

手依然缩成两团,很抖。

蒋成尚未反应,身旁忽然传来骂声,他侧头看去,见先前招待他的女员工正十分生气的数骂几位年轻店员。

他轻拍死死抱住他的人的后背,“陈槐,放手。”

连喊几遍,男人才松开。不知为何,站不住,只能蹲在他脚边。

他正要去拉人。女员工那边已经结束,走过来,莫名其妙的对他鞠躬道歉。听了一阵,他明白过来。

原来男人跟着他路过这裙子时,就停住脚,一直盯着。几个年轻店员见男人穿着,以为变态,慌乱之中,举起棍子对男人出手。

道歉结束,女员工提出补偿——今日一切消费,全都免单。

听完这些,蒋成微沉眉,他两手做出暂停的手势。蹲下去,抓住男人的脚踝,拉开大衣下摆,男人里面没穿裤子,轻易就可以看男人小腿上,十几道青紫伤痕。

这可不仅仅是几棍,也不仅是慌乱之中。

放下衣摆,松开手,他盯住人的眼,“你为什么盯裙子?”

男人茫然的眼闪过一瞬的恐惧,“不看……我不看……我不看了……”

蒋成盯着人的眼沉下去,重复问出,“为什么看它?”

男人意识到那语气里的异样,害怕了,下面怯怯的去摸蒋成搭上跪地膝头的尾指,要哭不哭的,“我……我不知道……我怕……”

蒋成不作声的看着人,好一会儿,他忽然移眼起身。拉住他尾指的手也因他起身骤然脱开。

“好”蒋成同意了,但没有狮子大开口,“就按原来的。”

女员工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连忙领着几个店员小跑离开。

一个小时后,蒋成提着四个大型纸购袋,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男人,回了深巷的家。

刚打扫完毕的里屋,灯光昏暗,蒋成坐在床边桌旁。

男人站在蒋成身前,缩着肩,低头紧紧盯着自己搅在一起的手。

蒋成从坐下,眼就在人身上,“为什么来找我?”

男人手搅得更紧,有些惶恐,“不是……不是……”

“不是找我?”蒋成微凝眼,“好”他点头,“怎么到巷子来的?”

男人慌慌摇头,“不……不知道……”看见那双眼,脸一苦,又说:“我……我饿了……要吃饭……他们把我拉过去……”说完,偷偷瞥了人一眼。

“你吃什么饭?”

男人犹豫几刻,给出答案,“吃,吃苹果。”

蒋成想到昨夜人吐了一地的东西。大概也就知道人这一个月的生活了。苹果那也是没有的。

他没有再说,举起笔,在桌上铺开纸,没看人,“以前的事,记得什么?”

男人扣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回答,“我,不,不记得了。”

“是吗?”蒋成忽然抬头看着人,很平淡的语气,“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看裙子。”

男人被这一眼吓了一大跳,当场僵在原地,好久,泣着声音道:“不知道……呜呜……”

蒋成没有想到人这样嘴硬,他眉紧蹙,垂下头,“还记得以前什么事?”

“真,真的,不记得了”男人很着急的自证清白样。

蒋成没再问,掏出手机对着那纸拍了一张发送出去后,便将其叠起来,装进信封。

“你跑出来,就回不去,最近先住我这里,我帮你找。”

“但是和我住就要守我的规矩。”

“一:不准和陌生人搭话。”

“二:不准接陌生人的东西。”

“三:不准离开我十步外。”

灯光越发昏暗,已近深夜。

将被子放上床边的地铺,蒋成看向畏畏缩缩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你就睡这儿。”说完,并未管人,独自上了床。

男人刚一听吩咐,就忙过去上了地铺。整个人裹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偷偷的看床上已经闭眼的年轻人。

偷偷的看。这个角度,可以在黑暗中,凭着几束月光看见男生高挺的鼻梁,分明的下颌骨,还有一点点凌厉嘴角。

慢慢的,那侧颜渐渐隐进黑暗中,不知哪一刻,忽然眼黑,男人醒过神,才发现夜深得月光都没有了。

四周一片混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心里突然就焦怕起来。记忆中张牙舞爪的模糊影子好像从脑海中活过来堵在他身边,让他怕得裹着被子蹲在床边,细细的喊,“阿……阿成……阿成……我……我怕……”

回应他的是无声的漆黑。

他无助的哆嗦着趴在床边,想摸人,却连触碰都不敢。想喊人,却声如蚊蝇。只能害怕恐惧的一声声唤着,“阿成……我……我怕……”

然而漆黑依旧,无声如往。

醒来时,天已已亮。光从床头窗户进来,有些刺眼。蒋成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下床,他侧头看过去,一只瘦削的手握住他垂下床边,落在半空的手部尾指。

可他睡觉从来规矩,怎么可能落下床。

他轻甩手,人抓得很紧,让他不得不用手扳开。这一动作,男人醒了。一脸惺忪的呆呆望着他。

他站起来,留下一句话,就走向外屋。“穿好衣服再出来。”

可他没想到,这人会穿这么久。

外屋等了许久,人还是没出来,蒋成抬腿往里走。刚两步,人慌慌张张的出来了。

看见人,他停住脚,眉即刻皱下去。

男人穿的是昨天女员工拿的新衣服,当时情况特殊,蒋成只大略往包装袋里瞥过,没看清具体什么样式。

现在清楚了,是小学教师常穿的一套,毛线马甲和衬衫,黑色宽松长裤。男人这一刻却又不像常年干活的辛苦人了,衣服一衬,真有那么些老师的感觉。

不过,让他皱眉的,是男人那一头爆炸的长发。恐怕去到店里,阿芬老板娘见了定是要火冒三丈。心下做了决定,晚上领人看病后,就去剪头。

“你做什么这么久?”

“下,下面,疼。”

“哪个下面疼?”蒋成追根究底。

男人憋红了脸,“我,我小鸡疼。”

蒋成根本没在意那红,心里一闪那日乱糟糟的房间里黄色的液体,语气压下去,“你尿了?”

男人瞬间察觉到了人语气异样,忙波棱鼓摇头,“没,没有,没有的。”

蒋成没说话,绕过人,进里屋确认一遍,才领着耷拉着头的男人出门。

到了店,阿芬老板娘竟然又不在,蒋成让男人在上次柜前木凳坐下。开始一天的工作。这一天是到傍晚七点结束的。

面包店营业时间早七点到晚六点。因着老板娘和第二日的发面等准备工作,蒋成是早六点和晚八点。

今天他确实早了。因为要带人去医院。